第7章 ☆、神方兒

聽說屋頭前的大楓樹,在“大煉鋼鐵”運動中死裏逃生,只因它緊挨村寨,砍樹怕砸房。沒瞧見村東水井邊,婦女們搗洗衣褲,赤腳蹲着那黑不溜秋的一打塊?那即燒盡前山後山古木,熔盡各家鐵鍋鼎罐,換來的不朽——曾披紅挂彩,差點擡去公社報喜記功的寶。

為燒柴,如今溝兩邊山能砍的全光了。缺德的,還盯上日見稀少的山茶樹。家有小夥壯漢的,屋前才豎着直刷刷的長柴。那都後山十幾裏外嶺上弄來的,輕易哪舍得燒。其功能,多在顯示才幹。

哥面前,我似黯星伴月。

他極富創造性。昔日,趁別人都有車不坐,意氣風發,沿着革命先輩的足跡,從韶山到井岡山,從延安到北京,走在“大串聯”的漫漫征途上。他卻離家半年沒音訊,非車即船,免費遍游神州。還兩次見過□□。他說,□□在□□檢閱紅衛兵(據統計,先後共1100萬),紅旗、紅袖章、紅寶書,一片紅海洋。檢閱後工人清掃廣場,光跳掉的鞋,就裝滿一卡車……

我屬“老三屆”裏最小的68級初中生。“這場大革命”初期,跟着游□□、寫寫标語還馬虎相。一年後,發展到兩派都發槍,你死我活。我沒那個膽量,就宅家裏了。百無聊賴,夜裏摸去學校。撬開圖書館門。排排書架灰塵寸厚。口含電筒,連書名都不看,運蘿蔔般指着些大部頭,結結實實裝一麻袋扛回。從此在家,抱着一本本的啃。從屠格涅夫到莫泊桑、喬治.桑,從《油船德賓特號》,到《唐宋傳奇》、《堂吉诃德》,古今中外大穿越。有天,甚至拾起混小說裏的部《聖經》,從第一行“上帝創造世界”讀起,進行毅力挑戰測試。當讀至“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六日。天地萬物都造齊了。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我的毅力終達極限,“嗵”的把它砸向屋角劈柴堆。哈哈大笑。

四處溜達,我曾驚悚地默看着,路邊草根間,一條三寸長柔軟的旱螞蝗,昂着鏟狀的扁頭,悠悠而去。獨自鑽路旁防空洞,往裏再往裏,走到微弱的手電光,照出一窩鹌鹑蛋大小、白亮的蛇蛋。用指頭小心地點觸,竟軟軟的。我還曾買回兩只鴨雛,爬遍離家不遠的山崖,尋拾蝸牛。有天,我蹲一石階旁,靜靜觀察分屬各邊的兩窩小螞蟻。弄幾粒飯,誘發一場傾巢惡戰。如遇世仇,它們個個英勇。抱一起,拼死互咬、滾翻。就瘸了也沒見個逃的,再尋敵,撲上去……直至生命最後一息。從午後戰鬥到日落,只剩下滿階密密麻麻的蟻屍。

打住閑篇兒吧。

哥像八月的石榴,滿腦點子。于是由他主理,我打雜。搬石踩泥,外間砌出個三眼竈。啥都能燒。鍋罐間火道相通,一孔燒火,鍋鍋俱熱,方便又省柴。

世代在火塘邊長大的一村老少,都來又看又摸。評價:好是好,不過冬來沒法烤火。也确實。所以沒人效仿。

環村溝岔,盡是野灌、亂刺、巴茅草,比人高。擺開架勢,我倆沿溝岔砍去,一莖不留。大捆大捆的燒竈柴,堆滿房前屋後,幾年都燒不完。我倆才不管別人笑話,兩個大男人,看上殘疾娘們兒都不瞧的些玩意。實惠就是實惠。

站溝對面看去,傍村兩岔裏,往日蓬勃綠蔭陡然盡失。不習慣,大絡腮胡子換了白面小生。

斜陽裏,對面山上好好下山的牛,一擡頭,就愣着再不走:它們要麽驚慌往溝裏鑽,要麽調頭往山上爬。斷不接受。有的,顯然拿路旁苞谷地當“T”臺,高視闊步走場抗議,就不回村。往常的吆喝、擲石子再不管用,伢們舉棍子沖上去,滿坡狂趕狂咒。牛鈴亂響。牛見伢們,就像見了屠夫,不要命的逃。滿背棍痕。伢們天天累彎脊梁跑斷腿。

我給哥商量,有空了去一隊,幫“小謝”她倆也砌個竈。她們燒火靠割茅草,比我隊更難。哥看我好一會,笑着點頭。

有天齊嫂(齊巴子妻)來求援。巴掌大點的尖臉,煞白。

她矮小,看去與齊巴子很不般配。帶着愁容的臉上,順着雙不大的眼睛。并不醜,似只小母羊。小小羊兒,跟頭頸長腿長的異類親密糾纏,曾引發人們特別關注——明顯太大差異的配制,“那兒”還合套?操心者屢屢探究。凡公衆人物,最大損失莫過個人隐私。來興了,齊巴子毫無保留:頭腳不齊中間齊噻,合套。全然沒點兒維權意識。慘劇的發生,倒是丈夫常用拳頭跟妻子講話。特別在春荒,她總做酸紅籽粑當飯時。

我倆跟齊嫂趕去,是春兒出事了。床上靠壁坐着,他額臉脹紅。揭開腰布,那命根子,已成根胡蘿蔔吊着。齊巴子搓手跺腳,火燒屁股樣的打轉。他停了,陰着臉問,能不能嘴含了吸。大概當年他見過些怪異的搶救招式。而兄弟死活不肯。稍碰那失靈玩意,即殺豬似地叫喚。都一天了,春兒屙不出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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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說,趕緊送公社衛生所吧,裝尿那玩意兒就一層皮,破了不可收拾。那麽歡蹦亂跳、曲不離口的小夥,怎偏就“那”壞了。我心裏笑得要死,卻緊閉嘴,繃着臉忍着,努力把神色調整得似他親人樣沉重。有救了!腦裏一閃,我猛想起《常見病驗方》。

找來書,照方子燒盆熱水,扶春兒往裏坐。四人一圈,滿懷希望的候着。

鬼頭鬼腦,此刻門口進來只添亂的大公雞。齊嫂忙過去。土家公雞不多見。每家養雞限在三兩只,全靠它賣幾個蛋換油鹽。所以,凡白占份額沒效益的,只只短命。但這紅冠無尾(伢們幹的好事)的尤物,卻在性歧視最殘酷領域,頤享天年,而且活得跟風度紳士一般:誰家哪怕捉只雞摸摸蛋門,母雞的驚叫,也即刻招致這老情哥奮不顧身奔來,飛起啄人。而你看,它屋角邊啄出條蟲子了,就咯咯咯喚那些雞婆。喂幾顆谷吧,它吃到嘴裏也舍不得下肚,再吐出來。對母雞那種殷勤,那種溫柔呵護……“還只是只雞喲。唉,唉。”

齊嫂總癡癡默看,噓嘆。對它格外憐愛。

我特看不起她,鬼話講得平心靜氣,跟真的一樣:鄰隊她的個姐妹,路上好好走着,山上滾坨石頭砸頭上,死了。本來早該知道她要出事。還別不信,那之前見着,臉就是青的。她還見過“白無常”。不是結婚6年也沒懷上?有天中午犯困,見着幾個好高好高的白大褂,窗上飄進來。沒有頭。拼命想睜眼啊,睜不開。後來就懷上了。那是送子娘娘派……

聽得人周身發涼。

直候到雞走了,盆裏水變涼,春兒“那”也沒見動靜。齊巴子又開始打轉。連我都開始走神,注意起少年才俊,板壁上锃亮的唢吶。本也早該想想了,什麽神方兒靈水?一沒下藥,二不打針,單把大屁股,連同前邊那多功能的玩藝,熱水裏泡泡,立時故障全除。這不也太過忽悠了?

随着細微響動,春兒輕哼了聲。我們眼睛同時聚焦:

看,看,水下郁郁蔥蔥處,“胡蘿蔔”慢慢豎起,慢慢豎起,“撲——”一線噴泉湧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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