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昏之際,天邊只餘一縷似血的殘陽。

此處崖高萬丈,高聳入雲,四處峭壁陡立,崖下環繞着幽黑的弱水。

江梓念正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上,他面色慘白如紙,身上的華麗冕服都被他的鮮血染紅。

穹天站在他面前,那斜陽倒映在他赤金色的眼眸中,在他雙眸折射出一點涼薄的微光。

寒風将穹天的衣袂吹地飄揚起來,他手中拿着魔刀赤練。赤練刀的刀刃淌下滴滴鮮血,鮮血讓赤練看上去越發瑩透。

“你不是要當魔尊麽.....怎麽如今卻跪在我面前?”穹天微勾薄唇,面上帶了幾分嘲諷。

但他金眸深處卻壓抑着一抹悲色。

沉默良久。

穹天上前幾步,一把伸手捏住了這人的下巴。

烏發淩亂中,這人原本絕美的臉上卻有着一道鮮血淋漓的傷疤,那傷疤從眼角一直蜿蜒至下颔。

他面色慘白,氣息微弱,華麗的冕服上滿是鮮血。

穹天看着他,見他如此狼狽,金眸不由微微一頓。

東陽君一向是多麽喜潔之人,何曾有過這般狼狽的模樣。

如今這人看着他,眼眸冰冷,眼中的神色盡是漠然和灰敗。

穹天見他如此,眼眸中金色微沉,但那眸中漸漸浮現出一抹江梓念看不懂的複雜之色。

“堂堂魔界東陽君,卻落得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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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穹天冷笑一聲放開了江梓念。

“求我,我便放過你....”穹天看着他,赤金色的眼眸眸微微上揚,帶了些高傲,那其中滿是刺骨的冰冷。

“如何?”

江梓念卻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言,那眼中的漠然之色這次卻深深地惹惱了穹天。

他們二人本是摯友,怎麽...就落得如此地步了。

高等魔族皆是性情高傲,且多疑。

但高傲多疑如穹天卻說過,他此生只信兩個人。

一個是他自己。

一個便是他。

但這他最信任的摯友,卻從背後狠狠捅了他最痛的一刀。

得知他的背叛之時,穹天幾乎是夜不能寐,日複一日,他想着他們二人這一路相知相伴,心底早已鮮血淋漓。

魔尊之位本該由他穹天繼承,只有他死了,才能輪到旁人。

為此,這人便不惜一切要致他于死地。

他在那秘境九死一生,險些命喪黃泉,全是拜這人所賜。

他或許怎麽也沒想到,他穹天還能活着出來。

穹天看着江梓念,面色微沉,他握着赤練刀的手微微一緊。

緊接着,手起刀落,江梓念只覺出身上微微一痛,那痛他剛一感受到便被系統迅速屏蔽了。

江梓念是一名快穿者,他如今的任務便是扮演這個故事裏的一個惡毒男配。而穹天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按劇情,他和主角本是摯友,但卻在最後因為魔尊之位狠狠背叛了主角。

主角是何等高傲至極的人,怎麽能容忍他的背叛,按劇情他将會在今日葬身于此。

魔骨被剔,江梓念雖然察覺不到痛,但身體卻對痛有着自然的反應,他身子微微輕顫。

一塊兒玉色魔骨滾落在地上,那玉骨滾落之處,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跡。

魔族共有八十一塊魔骨,剔骨之刑,乃是魔界折磨人時最嚴酷殘忍的手段。

剔骨之痛,就算是最堅忍的魔族,也難以忍受。那疼痛,會将人折磨地生不如死。

穹天的赤練刀又重新浸染了鮮血,上面漸漸流轉起瑩瑩的光澤。

穹天沒有說話,又落下了第二刀。

這第二刀落下,江梓念面色泛白,而穹天的面色卻亦是白了一分。

那帶血的魔骨映入穹天眼簾,他抿下唇,壓下心中翻湧而起的複雜情緒。

他本以為這人會對他求情,卻怎麽也沒想到,兩刀下去,挑筋剔骨,這人卻一聲未吭。

手起刀落,又一塊帶血的魔骨掉落了在一旁。

江梓念不由咳出一口血。

穹天抿着唇,他死死壓下喉頭內翻湧上來的腥甜,他看着江梓念的眼眸卻漸漸浮現出一抹極深的痛意。

為何不肯對他服軟……

穹天看着他低垂的模樣,他這副漠然而倔強的模樣,卻深深刺痛了穹天。

這人是他此生唯一信任之人……

穹天曾經有多信任這人,他如今心底便有多痛,他便有多恨他。

穹天站在那裏,寬大衣袖下他拿着赤練刀的手卻在輕輕顫抖。身上的痛和心底的疼痛幾乎讓他感到一陣暈厥。

三刀剔骨之痛,直叫他背後一陣冷汗。

穹天看着那人低垂的頭,如今兩人這等反目成仇的景象,只讓他覺得身上再痛,卻也不及心底的分毫……

為何不肯服軟……

他…只要聽這人一句道歉……

只要他肯說……他便原諒他……

穹天恨他這般輕易便背叛了他們二人的金石之交,卻也恨自己到了這個時候竟還對這人這般心軟……

他攥着赤練的手微微泛白,提起赤練,又是一刀。

那刀寒光湛湛,挑刺入江梓念的皮肉下,挑斷了他的經脈。

這一次,魔骨掉落之時,有溫熱的血濺到了他面上。

那溫熱濡濕的血讓穹天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們二人曾在戰場之上并肩作戰,那時,他們曾把後背放心地交給對方,那時這赤練上淌着的是敵人的血。

穹天又想起了,這把赤練原是他送給他的。

他将此刀贈與他的時候,他大概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用這刀一刀刀剔他的骨。

穹天站在那裏,繼而,他蜷縮了下手指,半晌後,他伸出了手,将面上那人的血抹去。

穹天看着他,那人蜷縮着身子痛得微微顫抖。

穹天背後的傷口滲出鮮血,将他背後的黑衣染成深色,他面色亦漸漸變得慘白。

他又想起,這人和他一起相知相伴了數百年,這人曾在危難之際為他擋過雷霆天劫……

擋下那道雷霆天劫後,江梓念足足修養了三年才痊愈,穹天那時只恨自己不能與他分擔,于是他瞞着他,給他下了生死契。

生死契者,一方若重傷,另一方亦将承擔一半。

穹天壓下喉頭再次湧氣的血腥氣,鮮血在他背後暈染出一片深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其實已是強弩之末。

他每傷他一分,他身上便會與他一樣痛上一分。

穹天将他一路緊逼至此,江梓念受了重傷,穹天表面看似平靜,其實他亦是重傷。

穹天親手剔了他的骨,那剔骨之痛卻一分不少得同樣傳到了穹天身上。

但從始至終,他卻從未想過要解開那生死契。

只是近乎偏執一般,他不願解開,他折磨着江梓念,卻也在虐待着他自己。

而他的高傲自持只會讓他将此事一輩子封死在他心底。

那人怎麽就不明白……

穹天面上露出幾分自嘲。

只要他肯求他……

無論他做錯了什麽,他都會放過他,他都會原諒他……

他從始至終,不過是……想聽他服個軟罷了。

穹天握着赤練的手在微微顫抖,他提起刀,看着那人凄慘狼狽的模樣,他蒼白的唇抿成一條線,他雙手輕顫,卻怎麽也下不去手了……

就在這時,江梓念卻忽而輕輕動了一下手指。

穹天的刀當即頓在了他面前。

斜陽昏黃,在這黃昏暮色之下,江梓念微微擡眸對上了他的雙眼。

穹天見他看向自己,眼眸竟微微泛起一點微亮。

江梓念看了他一會兒,他本以為他會在這雙眼中看到深深的恨,但他卻一眼便看到了那被他壓抑在眼底的深切的痛色。

江梓念不由心中微怔愣了一下。

江梓念對上他有些泛着微亮的眼眸,他和他相識數年,見他如此,江梓念忽而便好似明白了什麽。

憶起往事,他漠然的心中不由微微泛起一絲澀意。

是他設計引穹天去了那魔界最為險要的秘境,那地方一旦去了,便再無生還的可能。

穹天在裏面煎熬了數月,其中艱險無需多言。

這是穹天必須經歷的劫難,他的背叛會讓穹天飛速成長脫變,而在那秘境之內,穹天也會得到他畢生最為重要的一個機遇。

雖然他做這些并非他本意,他只是在完成他的任務,盡職盡責地扮演好一個惡毒的男配。

但……到底還是他背叛了他。

是他對不住他……

穹天性子孤傲,他将他最寶貴的信任交給他,是他辜負了他的信任。

他看着那熟悉的赤金色眼眸,那雙眼睛在他記憶中一向是始終帶着淡淡的高傲。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見穹天時,那時旁的小魔物都在聚在一起玩鬧,獨獨小穹天一人站在一旁。那模樣似是有些孤僻,還是年幼的孩子金色眼眸中卻盈滿了冰冷與孤傲。

他金色的眼眸表示着他有着最高貴的血統。

江梓念還從未見過有人有這麽一雙好看的眼眸,似是午後樹縫間灑下的金色碎汞。

記憶中那雙赤金色的眼眸和眼前這雙漸漸重合了。

數百年來這人從未向誰低過他驕傲的頭顱,但此刻他那一貫高傲的眼眸中卻壓着那般細碎的痛色。

想起兩人相知相伴數百年,穹天待他幾乎是親如手足,江梓念在心底極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心底浮現出細密的愧疚。

“系統,幫我打開痛覺吧。”

系統對他的行為并沒有阻止,它只是機械地服從宿主的命令,它“叮……”了一聲,然後便幫他打開了痛覺。

痛覺打開的一瞬間,江梓念這才感受到了傳說中的剔骨之痛。

方才被系統屏蔽的痛苦,此時一瞬間全都出現在了他身上,他當即面色白了幾分,額間亦滲出些許冷汗。

他确實痛得幾乎痙攣,但……他卻隐隐覺得,這剔骨之痛好似并未如同傳言中的那般厲害。

盡管他身上很痛,但此刻江梓念卻覺得心中隐隐松了口氣。

穹天一直都為注視着他面上的每一絲表情,因此江梓念此番面色的變化自是被他收入眼簾。

他見他面上似是忽然露出些許痛苦之色,不由心下微疑。

但不等他細細去想,江梓念卻忽而從地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身上的疼痛,讓他不由微微踉跄了幾步。

按照劇情,江梓念是必須死在這裏的。

而按照劇情,他與穹天還有最後一句對白。

他看着穹天的眼眸,他原本漂亮又孤傲的金眸,此刻卻壓着太多的痛苦。

江梓念當下心中有了決斷。

他嗫嚅了下嘴唇,最終臉上露出一個清冷卻又殘忍的笑,他還是按照劇情将那句話說了出來。

“穹天……”

“我只恨你沒死在那秘境裏。”

穹天金眸中的冷靜的表面驟然破碎了。

但下一刻,他卻瞳孔猛的一縮。

只見江梓念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在那萬丈高崖邊,他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那崖底是鴻毛不浮的弱水。

弱水深千尺,就算是大羅神仙至此,也只會溺水而亡。

等穹天沖至崖邊的時候,那人卻已然在極速下墜。

他染血的衣襟在半空中飄散開來,宛如一朵綻放的血色的花朵。

恍惚間,江梓念好似聽到了誰的嘶喊,那般絕望而嘶啞。

但很快,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恭喜宿主!任務完成!”

“根據合同約定,四個任務如今已經全部完成,您的快穿生涯就此結束,感謝您一路的支持和配合。”

“我們将按照約定給予您‘重生’的獎勵。”

在江梓念跳下去的一瞬間,穹天所有的僞裝便全然崩塌。

生死契之上還有一種契約,名為魂契。

魂契者不僅共同分擔對方的傷痛,在危難之際,還可割裂魂魄救對方性命。

“對……對……魂契……”

穹天當即劃破了自己的手,他顫抖着手,滿面驚色,這裏再無旁人,他再也不用僞裝。

源源不斷的血從他指尖滲出。

他一手結陣,一手不由捂着唇,他不時咳出一大口血來,但他卻絲毫不在意。

他雙手輕顫,他本就重傷,此番流失太多精血,他心下又驚懼又着急。

在魂契結成的最後一刻,他心神不穩,他竟畫錯了這最後一筆。

看着滿地的血和破碎漸漸消失的魂契,他頹然跌倒在地。

他赤金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間驟然黯淡。

他眼神空洞,整個人都好似瞬間灰敗了下來。

而就在這時,他忽而察覺到那未曾結成的魂契卻在微微發熱。

他垂眸一看,只見那原先的生死契正散發着一點微弱的熱度。

他瞬間回過神來,眼眸一頓。

他忽而想起,生死契者,共同分擔傷痛。

一人若死亡,另一人也勢必重傷。

自那人跳崖之後,他身上卻并未有傷痛傳來……

他輕輕拂上那微微發熱的生死契約。

他眼眸微亮,而眼中尚且還殘留着一絲尚未退去的驚懼。

種種複雜之色壓抑在他眼中。

良久,他看着那懸崖之邊,他目光沉沉,神色中又夾雜着太多痛與恨。

“我一定會找到你。”他的手攥的微微泛白,他低沉着聲音。

“……然後,殺了你。”

五十年後。

五十年前那場令所有魔界中人都聞風喪膽的巅峰之戰,如今也只是成為了茶肆中的人們酒足飯飽後的閑聊的談資而已。

東陽君被逼至龍骨崖跳崖而死,魔尊穹天繼位魔界之主。兩人在龍骨崖一戰,至今仍是衆說紛纭。

前段時日,凡界與魔族的邊境之地忽而受到了魔族的肆虐。

這一下子,各大門派紛紛派出高手前去。

魔界五十年不發兵,難保不是在養精蓄銳、等待時機,此刻有一點分吹草動,都叫各個仙門心驚膽戰。

在中原大陸的南邊的某個河谷邊,這裏氣候宜人,四季溫暖如春。

一幢別致小巧的小木屋依山傍水而建,這木屋前面有一大片花園,園內種着許多奇異的花草。

正是清晨,陽光和煦而溫暖。

江梓念一起來便在園內侍弄這些花草。

花花草草向陽而生,花朵皆開的嬌豔無比,而靈草亦是碧綠可人。

見它們長勢喜人,他看了亦覺得心情舒暢。

他正在園內侍弄着,忽而聽見籬笆外有人喊他。

“屋主可在?”

他一擡眼便見籬笆外站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白衣,侍者打扮,似是外頭那些修仙之人座下的侍童。

江梓念放下手裏的工具,走向那人。

“仙者有何事?”

那人向他合掌行了一禮。

“我家仙尊派我來問問,你園裏的鳳尾嬰是如何種的?”

江梓念順着他的視線看見了自己屋旁的那幾株鳳尾罂。

紅色的鳳尾罂随風搖曳生姿。

淺一些的似是豔麗的雲霞,深一些的又似是殷紅的鮮血。

這花因形态如鳳尾,又有罂粟之豔麗,顧稱作鳳尾罂。

這種花生性喜陰,卻又必須照得陽光,一般是生在懸崖之上,十分珍貴難得。

只是,這花雖然珍稀罕見,卻鮮少人知。

江梓念正疑心他家仙尊是誰,他擡眸往遠一看。

只見遠處有一棵桂花樹。

樹影交錯間,一人立于朦胧的淡黃桂花之下。

那人一身月白羽衣,墨發傾瀉而下。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那人微微擡眸看向他。

那人眉心有一黑色小痣。他面容若雪,這小痣卻恰似畫師在那雪白畫卷上的點睛之筆,給他平添了幾分溫婉動人。

看見了他之後,他淺色的唇略略浮現出一個弧度,眉目間帶了些溫柔和煦之色。

忽而有微風拂過,那淡黃色的桂花簌簌而落,有的落于他發間,有的落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裏,當真就好似畫中仙人一般。

白鴻卿,這人乃是如今元明宗的青靈仙尊。

江梓念看到他時,眼眸不由微微一頓。

..是他..

若是他...

也難怪他知道這鳳尾罂了。

這人....是他的第二個任務對象。

兩人年少時,白鴻卿曾親手為他從懸崖上摘下一朵鳳尾罂。

因弟弟的一句話,白鴻卿便連夜偷偷去了白家的禁地,千難萬險才從那崖上摘下這朵花。

他滿身的傷痕地将這花捧到他面前。

他看了他一會兒,卻只是對白鴻卿笑着說了一句。

哥哥,我又不喜歡了。

然後,當着衆人的面,他将那花踩在了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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