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有那麽一瞬間,江梓念看見白鴻卿的眼眸亮了起來。

那一點亮, 似是要劃破他眼底無盡冰冷與幽暗, 叫他整個人好似都鮮活了起來。

那一刻,或許, 白鴻卿想要的一切都盡數擺在他面前了。

但真正到了這個時候,白鴻卿卻什麽都沒有說。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江梓念, 他眼眸中浮現出了一些江梓念所看不懂的東西。

白鴻卿輕輕笑了。

“小梓真是....”

真是如何....

他卻并未說出口了。

那個時候, 白鴻卿清楚地感覺到,那一直折磨着他的占有欲此刻竟稍稍平息了下來。

許是病的久了, 他神智也竟有些恍惚了起來。

忽而間,他便是什麽都不願意去想了。

江梓念看着他。

他眼眸中帶了極淡的憂色, 那憂色卻只是掩映在了眼睫之下, 似是并不願表露出來。

他在擔心他。

白鴻卿尋找了江梓念這麽久, 他曾将他囚于身側, 強制地要他永遠都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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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唯獨這一刻, 白鴻卿覺得他離江梓念很近。

好似,他只需這般伸手, 便可觸碰到幾百年前的那段時光。

幾百年前的那段日子, 是白鴻卿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了。

他還有着疼愛他的父母親族,他還是白家的大少。

那段美得如同夢境一般的時光, 只曾在他夢中稍稍出現過。

但是這一刻, 好似, 只要白鴻卿往前伸伸手, 他便能輕松抓得到那段歡愉的時光, 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白鴻卿伸手觸上了江梓念的面頰,他眼眸中微微動了。

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卻牽動了他的傷,白鴻卿劇烈地咳嗽起來。

江梓念連忙拿着一旁的巾帕給他捂着,又在他背後輕輕拍了拍。

白鴻卿咳得面上都浮現了些許血色。

江梓念收過那巾帕看了一眼,他眸色卻又驟然浮現一抹哀色。

白鴻卿察覺到他喉中有着一股子腥甜,見江梓念将那巾帕收在了身後,似是有意遮掩,他卻也并未說什麽。

江梓念見白鴻卿只是看着他,并并沒有答話。

他便又将一旁的湯藥拿起來,給他喂着喝了。

湯藥很苦,但白鴻卿一勺勺喝下去,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記得之前,你喝藥的時候怕苦。”

白鴻卿又呷了一口湯藥,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眉眼卻漸漸柔和了起來。

“你生病的時候,總是不肯喝藥。”

“每次,總要我喝一口,說那藥不苦了,你才肯喝。”

說到這個地方,白鴻卿彎了彎唇角。

白梓性子要強,平素最看不慣白鴻卿,白鴻卿若是說這藥不苦了,他是定然不願意輸給白鴻卿的,咬着牙也要喝下去。

每每喝藥之時,白梓喝了多少,白鴻卿便喝了多少。

而白鴻卿好似總不怕苦。

白梓喝完之後,他便會将準備好的蜜餞塞幾個到白梓嘴裏,自己卻渾然不覺得藥的苦澀,只是看着他笑,而後輕輕刮刮他的鼻子。

往事又驟然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其實,哪裏有不苦的藥。”

白鴻卿笑了笑,繼而又将手中的藥喝光了。

之前每每總是白鴻卿來這般哄着白梓,卻沒想到,如今還有白梓來照料白鴻卿的一日。

白鴻卿将藥喝盡後,他就着江梓念的手又躺了下去。

江梓念正收拾着桌上的藥碗準備離去之時,白鴻卿看着江梓念,他忽而道:“小梓幫我過一個生辰罷。”

江梓念頓了一下。

在微光之下,白鴻卿躺在榻上,他看着他,神色并不似玩笑。

江梓念許諾可以答應他一個要求。

他明明可以要求更多,但他卻只向江梓念提出了這個要求。

幾百年前,白梓欠了白鴻卿一場生日。

白梓背叛白鴻卿的那一天,恰好便是他的生辰。

白鴻卿做好了白玉丸子給他,他等了他很久,卻只等到了那些前來追捕他的白家修士。

白鴻卿躺在榻上,微光照在他面上,他的神色叫人有些看不分明,光與影皆在他面上交錯着。

他眼底似是有些極淺的陰影。

江梓念看了他一會兒,他答應了。

“好。”

江梓念并未問,是過什麽生辰?

離白鴻卿的生辰還很早。

他也未曾問,明明他可以要求更多,為何只想要他給他過這麽一個生辰。

或許,幾百年前的白鴻卿曾那般期盼過那個生辰。

那被他精心準備的一天,卻最終沒能實現。

他等了許久,也沒能等來他的小梓。

那些修士摧毀的,不僅是他的心,亦是他整個人生。

若是再重來一次。

這一次,他便不會等不到他的小梓了。

他或許能将準備了許久的話對他說。

他能在他耳邊一遍遍告訴他,他對他有多重要。

若是能重來一次。

或許,那些無可挽回的遺憾,都能再次被挽回。

或許一切災難,都能在那個時候被終止。

那一天,是白鴻卿這一生的遺憾。

他的一生都在那一天變了。

若能重來。

他希望那人不要将他放棄。

這麽多年,在夢裏一遍遍浮現的,不過是,在那一天那人緊緊抓住他的雙手。

就算所有人都抛棄了他,他多希望,他能始終站在他身旁。

那樣,就算身處黑暗,他亦能成為他生命的微光。

江梓念給白鴻卿辦了一個生辰。

沒有佳肴,亦無美酒。

亦沒有什麽特別的禮物。

不過是一些芋頭湯,和一些之前剩下的野獸的肉。

白鴻卿從榻上起來了,他似是精神忽而變好了的樣子。

在搖曳的燭火之下,江梓念給他斟了一杯茶水。

江梓念忽而舉杯,對他道:“願哥哥,福祿安康,光輝常在,永遠平安喜樂。”

這原是十分尋常的賀詞了。

而白鴻卿聽了他這一聲哥哥,卻驟然愣了許久。

這麽多年來,許多事,卻皆是出自這兩個字了。

便是這簡簡單單的“哥哥”二字,卻将他緊緊束縛在牢籠內,亦從這二字之上,他生出了太多執念。

白鴻卿舉杯回飲了他一杯。

“多謝了。”

許多話,在幾百年前的那個時候,白鴻卿未能與江梓念說出口。

但如今,在這燭火之下。

白鴻卿想要将幾百年前他那時想對白梓說的話告訴江梓念,但此刻,他卻又說不出口了。

那一天。

他想要對弟弟說什麽?

他或許是想要說,無論如何,他都會陪伴在他身邊的。

無論如何,他都喜歡他的小梓。

原來,當初,他竟是那般得疼愛這個弟弟。

白鴻卿知道。

他知道他時日不多了。

顧清晔最開始的那個陣法,已然傷了他的根基。

而後,他用陰邪狠毒的禁術強行恢複修為,他五髒六腑都要被掏空了去。

前幾日,與顧清晔一戰,他修複的經脈和靈根又一次完全地碎裂。

這一次之後,便再也沒有了修複的可能。

他知道顧清晔還會再來,他不得不強行拔高修為。

如今,他的七筋八脈,五髒六腑都被攪在了一起,揉成了一團。

他能感覺到生命一點點從他體內流失。

白鴻卿看着江梓念。

這一次,他回來了。

他等了許久。

從天黑等到天亮,他終于等來了他的小梓。

但是白鴻卿卻也隐隐明白。

他最終等來了他,但是一切卻早就回不去了。

一切的痛苦和災難,也都無法挽回了。

燈火搖曳下,發出噼啪的聲響。

江梓念的那張陌生容顏,讓他的心忽而又冷了下來。

白鴻卿不知怎麽的,又想起了他師父淩霄真人說過的話。

他說他癡,不能領悟他的那天道玄機。

若是淩霄真人在此,面對這般他這般的情景,他會如何去做?

這個問題一直苦苦萦繞在白鴻卿心中太久。

那一天的夜裏,江梓念與白鴻卿在草地上并肩躺着。

天上的星星可真多。

星星點點綴滿了整個天空。

江梓念就躺在他身側,他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度。

在這之前,江梓念去林間給他摘了一捧花送給他。

每一朵花都好似一個盛開的笑臉,那般明豔,那般生機勃勃。

即使是在這夜色之下,那花也依舊鮮活而生動。

好似一切都充滿着希望。

白鴻卿感覺到江梓念平穩的呼吸了。

他知道顧清晔總會來的。

或許是幾日後,或許便是下一刻。

他那時不過是暫且封住了這秘境的裂縫。

但這裏已然快要崩塌,他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遏止它的崩塌。

它終将會再次出現裂縫,一旦它出現了裂縫,顧清晔便會立即找到他們。

到了那個時候,他或許便再難逃劫難了。

此刻江梓念就毫無防備地躺在他身側。

白鴻卿知道,這個時候,他可以很輕易地便殺死他。

白鴻卿說過,他永遠不會再讓弟弟離開他。

就算是死,他也應當一直陪着他。

他應當永遠屬于他一個人。

在他死前,他本該殺了他,不叫他被旁人占有。

但當真到了這個時候,白鴻卿卻只是看着江梓念,他什麽也沒有做。

夜空繁星點點。

在幾百年前的某個夜空下,他曾對白梓說過。

他就是他的一切。

白鴻卿摸了摸江梓念柔軟的頭發。

見江梓念在這星空之下,雙眼宛如泉水一般,白鴻卿忍不住上前,輕輕吻了他的眼睛。

他察覺到江梓念的怔愣。

白鴻卿只是對江梓念說道:“我好似明白了。”

見江梓念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白鴻卿道:“何謂自然之道。”

他辜負了淩霄真人的期盼,幾百年來他手中已然沾染了太多的鮮血。

或許這一次,他能做一次令他滿意的抉擇罷。

清晨之時,天空忽明忽暗,只見不遠處甚至天邊又出現一道龜裂。

那裂痕并不很明顯,并未裂出一道口子,但是隐隐有擴大之勢。

兩人昨日躺在這草坪之上,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清晨之時,江梓念才稍稍睡去,他一醒來,便見白鴻卿早已起身,他正擡眸看着天邊。

此刻驟然見到天邊那一道裂痕,江梓念心下一驚。

“我的時間不多了。”白鴻卿忽而這般說道。

白鴻卿看到了江梓念眼中的怔然,他不由得揉了揉江梓念的頭發。

而江梓念卻好似還并未反應過來他的話。

天邊忽而暗了下來,烏雲之上竟忽而間響起了驚雷。

白鴻卿眼眸中亦驟然浮現出一抹冰冷的幽暗之色。

他微微笑了,唇中突出的話語卻那般殘忍而冷漠。

“按理說,在我死前,我也當殺了你。”

白鴻卿摩挲着他的面頰。

“我死了,你也當陪着我才是。”

如此,他的弟弟便不會在他死後被其他人占有了。

他會永遠屬于他。

明明是這般陰戾恐怖的話,他說出來的時候,面上的神色卻仍然十分溫柔。

江梓念看着他眼眸中認真的神色,他知道,白鴻卿說的是真的。

依照着他心中瘋狂占有欲和偏執,他确實會這般做。

在他死前,他大概也會先殺了江梓念。

江梓念被他輕輕撫摸着面頰,他只覺得有些遍體生寒。

這些時日,白鴻卿的虛弱,竟讓他忽視了這人心中曾是多麽的扭曲與癫狂。

白鴻卿看了他一會兒。

那一刻,白鴻卿眼眸中似是壓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東西。

“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有那麽多次機會,他都可以殺了他,但他卻沒有下手。

白鴻卿忍不住問自己,為何不下手?

為何不願他死?

許是覺得他烏黑的發,烏亮的雙眼,不應當變成長埋地下的一抔蒼白的黃土。

又許是在這臨死前,他想起淩霄真人,便不願手上再染鮮血。

又或許混雜着太多其他的原因。

天邊的驚雷之聲越發響了。

江梓念甚至能聽到外頭漸漸逼近的一陣兵戈之聲。

他心中剛一驚。

白鴻卿便忽而伸出一指輕輕點在他額間。

那一瞬間,江梓念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驟然竄過一陣靈力。

一道金色法陣浮現在他面前,他全身漸漸被一個法陣包裹了起來,動彈不得。

江梓念一愣,道:“你要幹什麽!”

白鴻卿背過身去。

他看着天邊的即将臨近的敵人。

顧清晔不會善罷甘休。

顧清晔殺了他之後,亦不會放過得知了他真正面目的江梓念。

他勢必一死,但江梓念呢?

若當真讓他陪他一同死去...

盡管他心中翻湧的占有欲将他折磨幾乎發瘋,他卻并沒有那那般做。

白鴻卿道:“你走吧。”

他眼眸中的神色驟然冷了起來。

白鴻卿一揮袖,江梓念瞬間被一陣風卷了過去。

白鴻卿背過身去,他沒有看他。

他心中的占有欲直叫他心底灼熱得發痛。

直到最後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白鴻卿亦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麽做。

顧清晔早已從那秘境裂縫處踏碎虛空找了過來。

白鴻卿手中漸漸凝現出一抹幽光。

他身上都漸漸被那幽暗之光包裹起來,漸漸他每一寸肌膚都好似被那暗光焚燒起來了一般。

那抹幽暗之光漸漸化作一個巨大的牢籠,天邊的烏雲聚攏起來,整個人天幕中再也透不進一絲的光。

不知是誰人喊了一聲:“他了!”

高階修士的足以爆發出毀天滅地的威壓。

一個巨大的暗色光籠從天而降,竟将顧清晔他們全部困在了裏面。

顧清晔當即調動起全身的修為地方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強大威壓。

整個秘境都瞬間被碾碎成末。

白鴻卿體內蘊含着天地靈脈,他自毀的那一刻,天地靈脈爆發的威力足夠使一整個國家都盡數揮發消亡。

與顧清晔同行的一幹人馬皆盡數散成粉末。

那毀天滅地的一擊過去之後,顧清晔亦是渾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周身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他低估了天地靈脈的威壓,亦低估了白鴻卿。

白鴻卿将江梓念送往了南方。

邶清如正在北方四處找他。

白鴻卿留有私心。

他偏将江梓念送去了南方。

在他最後将江梓念送離的時候,他在江梓念耳邊說了兩句話。

“我會救你,要你活着。”

顧清晔不會放過他,同樣也不會放過江梓念。只有他死,江梓念才會活着。

那一聲帶了些暗啞,似是微風一般輕輕拂過江梓念的耳邊。

“小梓要永遠記得,我是因你而死。”

所以,請愧疚吧。

讓愧疚狠狠折磨他吧。

白鴻卿想了許久,之前就算他将他囚在身邊,他亦離他很遠,從來無法真正靠近他。

白鴻卿用自己的命跟江梓念打了個賭。

他賭這一次他會在他心上留下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

他賭江梓念會因此而愧疚,甚至整個後半生都活在對他的虧欠和痛苦中。

白鴻卿賭他會一輩子都記着他。

他若賭贏了,他便會在他靈魂深處,一點點刻上他自己的名字。

從今往後,他便再休想忘掉他。

無論白鴻卿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麽,或許到最後,他自己也不知道最終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終究是放手了。

他聽從了淩霄真人的話,放過了江梓念,亦放過了他自己。

……

黑暗之中,一個聲音問江梓念:“是否啓用第二次求助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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