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過了片刻,趙羨才答道:“當然是有事了。”
姒幽将竹管蓋子揭開,道:“什麽事?”
竹管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輕微動靜,片刻後,一對細細的觸角伸了出來,在燭光下折射出一點金色的光芒,緊接着,一只蠶豆般大小的蟲子爬了出來,它的身體圓圓的,通體泛着金色,看上去很是小巧玲珑,小蟲子微微抖動了一下,張開了一對翅膀。
它震了震雙翅,飛了起來,落在了趙羨的背上,很快便鑽入了傷口之中。
這只蠱蟲便是姒幽的心蠱,自她四歲那年開始養,直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這一切趙羨是不知道的,他只隐約覺得有什麽東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有些涼,便沒太在意,回答道:“還記得姚樰給的那一只蠱嗎?我去了祭司堂,把它送了人。”
姒幽的手指一頓,道:“送了人?”
趙羨笑了起來,道:“送給你們的祭司大人了。”
姒幽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道:“你是如何進去祭司堂的?”
趙羨輕笑:“祭司堂沒什麽戒備,我翻牆便能進了。”
姒幽不由默然,祭司堂若非允許,不得随意出入,尋常族人若是無人帶領,更是不許進去,這是寫在族規裏的。
巫族們信奉母神,同時也信任他們的祭司,這種敬畏早已刻入了他們的骨血之中,除了姒幽以外。
所以倒是叫趙羨鑽了空子。
外族人不信母神,也不敬祭司,他自然是不怕族規的。
姒幽沒再說話,她望着男人血肉模糊的背部,微微抿了抿唇,又取來一只藥蠱,單手按住他的肩背,道:“別動。”
說完,便将那青色的藥蠱抖落在傷口上,藥蠱慢吞吞地收起翅膀,開始爬動起來。
姒幽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肉猛然縮緊,像是疼極了似的,這是找到了那只屍蠱。
她不再遲疑,從腰間取下刻刀來,在燈燭的火苗上方烤了片刻,利落地劃開了男人脊背上的傷口。
暗紫色的血水頓時汩汩流出來,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像是腐爛很久了似的,與此同時,那被劃開的位置,有什麽東西動彈了一下,仿佛往外面掙動。
或許是帶動了傷口,趙羨悶哼一聲,扭頭去看,卻被姒幽反手擋住了視線,她道:“你不能看。”
從趙羨這個位置看過去,只見到暖黃的光芒從少女纖細的五指間漏了出來,他問道:“為什麽不能看?”
姒幽的目光緊緊盯着那傷口處的動靜不放,口中答道:“蠱蟲是有靈性的,若是注意到你在看它,它便不肯出來了。”
聞言,趙羨只好作罷,正在這時,那傷口動彈的力度突然小了,有觸須一般的東西一閃而過,姒幽立刻動了,眼疾手快地用刻刀抵住傷口,往外一掀,只聽一聲低低的痛呼,一截漆黑的東西落在了地上,不斷地蹦跳動彈着,似乎想找個地方鑽進去。
眼看它要沿着地板縫隙溜走,姒幽一甩手,刻刀化作一道銀光,将它整個貫穿,牢牢釘在地上。
霎時間,那蠱蟲劇烈地絞動起來,長長的首尾扭得翻來覆去,無數的足節張牙舞爪起來,叫人見了便心中惡寒。
姒幽提醒道:“喏,現在可以看了。”
趙羨只看了一眼,便別開了眼睛,他那表情,大抵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他道:“這個蠱很厲害麽?”
等那屍蠱死得透透了,姒幽這才拔出刻刀,道:“當然厲害,人一沾上這種蠱蟲,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死去,兩個時辰之內化作血水。”
她說着一邊擦拭刻刀上的毒汁,一邊轉向趙羨,道:“你如今沒死,全靠我的心蠱在吊命。”
聞言,趙羨唇角一彎,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姒幽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何在此時還笑得出來,她道:“若我收回心蠱,你即刻便要死了。”
趙羨卻并不擔心,反而故意調笑道:“你舍得麽?”
姒幽想了想,認真道:“自然舍得。”
趙羨的笑意頓時凝固了:……
他默默捂住心口,道,他就不該問這一句。
第二日一早,天就放晴了,金色的朝陽從東邊升起,将整個竹林映照得通透,陽光自走廊外斜斜照進來,将少女纖細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她行動間,衣裳袖擺輕飄飄的,恍若要被一陣風吹走似的,姒幽推開趙羨的房間門,卻見男人已經醒了,只是臉色還有些蒼白,神色頗有些萎靡。
屍蠱雖然已經除去,但是蠱毒仍在,若非有姒幽的心蠱吊着命,他恐怕早已涼透了。
見了姒幽進來,趙羨微微一笑,道:“你去祭司堂吧。”
姒幽望着他:“好好休息。”
趙羨颔首,溫和叮囑道:“你早些回來。”
姒幽颔首,離開竹屋時,青竹上清露尚在,清風徐來,竹葉沙沙作響,影子婆娑搖晃着,聲音綿軟如夢中人的呓語。
她還未走出竹林,前面便有一道嬌小的人影奔過來,一邊跑,一邊沖姒幽喊着:“阿幽姐!”
那人正是姒眉,她跑得很急,額上見了汗,鬓發淩亂,跑到姒幽面前,微微喘氣,道:“阿幽姐,出事了。”
姒幽心中原本就早有準備,聽了倒也不如何驚異,問道:“什麽事?”
姒眉一雙杏眼發亮,語氣裏帶着幾分興奮:“姚樰死了!”
姒幽微微愣了愣,片刻後才道:“怎麽死的?”
姒眉一邊跟着她往前走,一邊低低答道:“就死在她屋裏,我去看了,啧啧,那模樣可吓人了。”
姒幽不語,她繼續自顧自道:“像是中了什麽厲害的惡蠱,阿幽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惡毒的蠱蟲,屍體都化沒了,要不是還有一套衣服和骨架在那,我估摸都沒人認得出那是姚樰。”
姒眉絮絮叨叨地說着,眼角眉梢都帶着欣喜的笑意,她道:“阿幽姐,姚樰死了,那祭司就一定是你啦!”
“阿幽姐,你高不高興?”
姒幽略微怔忪,她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想起了昨夜,男人背上駭人的傷口,還有他眼底溫和的笑意。
我幫你。
她至今還記得趙羨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篤定沉穩,令人安心。
他果真做到了,同時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昨夜若非他及時趕回來,姒幽又恰好有珍貴的心蠱,他恐怕此時也會化作一灘血水,與姚樰一般。
“阿幽姐?”
姒眉的聲音喚得姒幽回過神來,她略微睜大眼,神色有着不解,道:“阿幽姐,你在想什麽?”
姒幽微微垂眸,淡聲道:“想到一個人。”
這答案于姒眉來說,卻是稀罕事,興致勃勃問道:“阿幽姐想起了誰?”
“沒什麽,”姒幽岔開話題,道:“先去祭司堂吧。”
姒眉果然沒再追問,她加快腳步,道:“阿幽姐快走,大夥兒都已經過去了。”
大夥兒……
姒幽的目光倏然變得幽冷,很快又再次恢複如初,就像是波瀾乍起的水面歸為平靜。
果然如姒眉所說,大部分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司堂,四名長老也都到場了,只是不知道為何,老祭司沒有出現。
姒幽到的時候,人群便有了動靜,他們紛紛轉頭過來看,低頭私語着,只是無人敢大聲說話,姒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意味不明,不帶善意,亦不帶惡意。
三長老見了姒幽,立即叫她的名字,質問道:“你昨夜在何處?”
她的語氣不太客氣,不等姒幽作答,二長老便心生不悅,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三長老冷笑起來,婦人年紀有些大了,兩道法令紋分外明顯,這令她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道:“我是什麽意思,大夥兒心裏都清楚,姚樰也是祭司的接任人,如今不明不白死在家裏,你說我是什麽意思?”
二長老冷冷瞥她一眼,道:“你們姚氏好養惡蠱,煉蠱手段陰毒,誰知是不是姚樰她自己遭了反噬?”
三長老表情一肅,板着臉道:“姚氏養了這麽多年的蠱,還從來沒有聽說,蠱蟲反噬會把主人害成這副模樣的!”
二長老涼涼道:“這不就有了麽?”
“你——”
“好了,”在一旁聽了半天的大長老終于開腔了,三長老的話被打斷,表情仍舊是有些憤憤的,轉向姒幽,不依不饒地質問道:“姒幽,你自己說!你昨夜在哪裏?”
姒幽垂着眸,淡淡答道:“我昨日身體不适,一整日都在家中,未曾外出。”
“這個我知道!”姒眉立刻站出來,搶着道:“我昨天傍晚還去了阿幽姐家裏,替她紡絲了,她确實不大舒服。”
聞言,三長老瞪了她一眼,姒眉阿娘連忙喚道:“你這孩子,攪和什麽?快回來!”
姒眉自然不肯,被她阿娘強硬拽走,還不忘沖三長老喊道:“姚樰死了與我阿幽姐沒有關系!誰知是不是她哪個老相好做的?你們別想着污蔑我阿幽姐,阿幽姐才不是那種人!”
空氣尴尬起來,三長老的臉色頓時鐵青無比,那兩道法令紋就像是岩石的縫一般僵硬,仿佛随時都會裂開來。
其實姒眉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姚樰雖然沒有娶夫,但是情郎一直衆多,這是族裏衆所周知的事情,姚樰一死,各種猜測都有,也不是沒有人想到這上面來的,然而此時被姒眉這麽大喇喇抖了出來,便顯得三長老在刻意污蔑姒幽了。
正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大殿的門突然發出了吱呀一聲響,在這寂靜的空氣中十分突兀,一瞬間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