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下

藺郇入席,沉眸一掃,微微擡手,身旁的劉德江便拉長了嗓子喊道:“起!”

衆人起身,各自入席。

方才還算熱鬧的殿內如今鴉雀無聲,雖有小範圍的眼神交流,卻沒有人敢肆意說笑了。

馮太後嗔怪皇帝:“看你,你一來大家都不說笑了,怪沒意思的。”

藺郇失笑,看着座下的女眷,道:“諸位莫要顧及朕,随意些便好。”

下面靜寂片刻後,一位穿着嫩黃色襦裙淺桃色褙子的少女站起了身,她先是對着上座的人行了一禮,道:“臣女不才,願為太後和各位夫人彈奏琵琶一曲,以供消遣。”

此種場合,能登臺獻藝的只有兩種人——舞姬或事先安排好要出風頭的貴女。

“你是哪家的?”這貿貿然跑出來一位妙齡女子,馮太後倒是有些迷惑了,這是誰授意的還是真的藝高人膽大?

“臣女乃戶部尚書孟昌之女。”少女恭恭敬敬地道。

她才說完,落座于她身旁的青衣女子似乎露出了一絲嫉恨,觀二人相貌,不難猜出乃出自一門。

馮太後點了點頭,不冷不熱地道:“你有心了,既然如此,哀家就允了你。”

宮人端上了圓凳取來了琵琶,孟女低頭謝過,落座擡頭。

姚玉蘇可見過不少面容姣好的女子,孟女的容姿确屬上乘,可眉目之間夾雜着一股韌勁兒,便是這股韌勁兒透着幾分不服輸的意思。再看她剛剛身旁的青衣女子,此時坐立難安,眼神諸多不自然,若不是旁邊的夫人安撫,她估計就要徹底垮下臉色了。

孟女輕輕挑動琵琶,試了兩個音之後,便胸有成竹了。

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便是這般道理了,衆人都在害羞內斂的時候,孟女站了出來,而她确實也有支撐她特立獨行的本事。

琵琶聲優美婉轉,沒有絲毫匠氣,反而靈動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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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女十指翻飛,音符在指尖流瀉,如潺潺溪水,飄逸輕靈。

藺郇見慣了這種出風頭的伎倆,毫不驚奇,可這孟女的琵琶聲仍然捕獲了他的神思,他收起了輕慢的神色,眼神裏流露出了一兩分欣賞。

“叮——”一聲極小的聲音響起,是酒杯落在裙擺上的聲音。

殿內的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孟女的身上,絲毫沒有發現這邊的響動。

紅棗彎腰将姚玉蘇扶起身,主仆倆輕悄悄地從側方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門,紅棗便要去找身衣裳幫姚玉蘇換上。

姚玉蘇搖頭拒絕,這不是自家的地方,不方便。

紅棗讀懂了她的意思,一想确實如此,宮裏一貫伎倆雜多,有備無患。

“主子,咱們出都出來了,不如在四周轉轉?”紅棗詢問道。

孟女開了這個口子,接下來定然有不少的“才女”要一展本領,與其在那裏坐着看她們争奇鬥豔倒不如散散酒氣。

皇宮不比其他地方,不可随意亂走。主仆倆都是從這裏走出去的人,自然懂規矩,繞着壽仙宮外圍散了半圈,待酒意消了便要回了。

“你給我站住!”

走到轉角處,不遠處傳來兩人的争吵聲。

姚玉蘇擡手示意紅棗莫要出聲,兩人先後靠上牆壁,腳下的影子也頓時消減了一大半。

姚玉蘇貼着牆壁擡頭,正欲聽一聽牆腳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她的目光從低處慢慢向上滑動……對面的牆腳處同樣有一道薄薄的影子。

四目相對,她驚訝瞪眼,他豎起手指貼在唇上,顯然是跟她打着同樣的主意。

“你今日出這般風頭是何故?待孟菁回去跟大夫人一說,你以為你又讨得了什麽好了?”

四周寂靜,牆壁那側的聲音便顯得尤為突出。

“嬸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藏拙久了難免覺得自己真是個廢物。”這是孟女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幾分嘲弄。

“這便是庶女的命!你今日大出風頭,回了府大夫人指不定怎麽收拾你呢,你還做着當将軍夫人的美夢不成?”

孟女嗤笑一聲:“誰說要當将軍夫人了?”

“你難道不是看上小宋将軍,特地在他面前擺弄?”

“小宋将軍好是好,就是太稚嫩了些,我不喜歡。”孟女輕笑,眼神裏含着向往,“既然是做夢為什麽不做大一點的夢?”

“你……”

“陛下龍章鳳姿,可不比小宋将軍好上太多了?”孟女笑着道,“嬸娘的好意孟霁心領了,路是自己選的,我怎麽着也不能走死了。”

聽到此處,姚玉蘇挑眉看向對面的人,他同樣看向她,兩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什麽死不死的,你這孩子……”

“好了,咱們回去吧,這裏也不是什麽可以大方說話的地方。”孟女勸道。

兩人拉拉扯扯地離開,聲音漸漸遠去。

對面的“影子”走出了牆壁,露出藺郇峻挺的身軀。

“陛下。”紅棗匆忙下跪請安。

藺郇一點也沒有被別人惦記上的惱恨,看起來心情似乎還不錯。他走上前,擡頭看了一眼稀疏的月光,道:“月色不錯,夫人陪朕走走?”

紅棗跪在地上,腦袋越垂越低,當作什麽也聽到。

姚玉蘇瞥了他一眼,很想讓他聽聽自己這話到底有多麽的不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回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姚玉蘇嘴角浮現一抹淺笑,率先擡腿朝前面走去。

藺郇雙手背在身後,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月下漫步,若是少男少女,定然是情意綿綿、纏綿悱恻。

怎奈此二人都是“正經”人士,雖撇除了家國恩怨,但實在難以想象在這兩人中出現什麽郎情妾意的畫面。

縱然有,也只是在某一人的腦海裏罷了。

“朕今日才曉得,原來朕這般年紀比宋威也是不差的啊。”他仰頭感嘆,似乎還很榮幸的樣子。

豈止是不差,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不會在此二人中選錯吧。

姚玉蘇頓步挑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怎麽?”

她口不能言,但那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傳達出的意思可比言語更确切幾分。

藺郇在心裏想着,若能擁有這樣的一雙眼睛,縱然庭院深深,餘生也不會太難捱罷。

“夫人是在笑話朕?”

怎敢?她和玄寶還要靠着他吃飯呢。

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紅棗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朕追封了焦氏,你可聽說了?”他道。

姚玉蘇點頭,聖旨一出,天下皆知,她雖足不出戶,但也不是閉目塞聽之人。

禮部拟了三個封號,他從中勾了一個“孝端仁皇後”。

“焦氏福薄早逝,朕把她兄弟提到了跟前,也算照應她娘家了。”他一邊走着一邊跟她說着近來發生的事情。她雖然不能回應,但他卻覺得這般沉默也比後宮妃子茫茫然附和點頭要好上許多,起碼他确定她能知道他的意思,明白他的用意。

姚玉蘇停下了腳步,她看着藺郇,目光透露出些許掙紮。

“可是有何不妥?”他跨出半步後停下,轉頭看她。

焦皇後于她有恩,若不是焦皇後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替了她們母子,恐怕今日她與玄寶的墳頭草都不知道多高了。但是,撇去私情,她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姚玉蘇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藺郇不明所以,眼神含着疑問。

她動了動手掌,他将信将疑地伸出了一只手。

“這樣?”

她點頭,收回四指,用食指點上他的掌心,慢慢地寫下四個字。

“大智若愚。”他低頭看着她寫,慢慢感知掌心的比劃,準确地念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他微微眯眼,以審視的目光看着她。

姚玉蘇又在他掌心輕輕寫下兩個字——“僞裝”。

焦氏一族在先帝朝的時候她就有所耳聞了,焦王妃父親約束族人,掌家嚴苛,族中男子十之有八身負功名,雖官位不顯但卻不容忽視,這般家風嚴謹的家族實在少見,焦氏女子也賢名在外,求娶之人不必姚家女少。這樣一個家風嚴正的家族,要麽為福要麽為禍。

自焦王妃過身之後,焦氏越發低調了起來,但卻沒有完全隐退,反而在齊王揮師北上的時候站出來充當了糧草官,在齊王身後立下堅厚的盾牌,護着這位天賦異禀的王爺一路擒王,坐上了大位。

有這般功績在身,焦氏該出頭了吧?

并沒有。在藺郇登基後,焦氏不吵不鬧,一副忠君至上的姿态,不計個人得失,立馬就收獲了不少清貴才子的好評。現在藺郇想起焦王妃了,這不立馬追封了她為皇後,并且将焦氏正房嫡子放在眼皮子底下護着了嗎?

如此,姚玉蘇才覺得這位焦氏的掌家人真是高人一位。

藺郇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姚玉蘇的意思。

“焦氏族人一直低調,不争不搶,從未表露出邀功的姿态。”他皺眉,言語中對焦氏多有回護。

姚玉蘇微微一笑,言盡于此,并不想再多言,免得落一個裏外不是人。

“說清楚,朕最煩話說一半的人。”他卻不願罷休,非要她說出個子醜寅卯為止。

姚玉蘇指了指壽仙宮的方向,意思是可以回了。

藺郇拽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你大膽地說,朕不是小肚雞腸的人,說錯了也無妨,朕就當沒有聽過。”

姚玉蘇立刻面露無奈之色。

“女子心細,你更是有超乎尋常女子的智慧,你敢這樣說,定然是有□□分把握的了。”藺郇與她相交不深,但總能從她的行為中了解到幾分,似神往已久。

姚玉蘇左側眉梢輕輕上揚,倒是沒想到他對她有這般高的評價。

“你不說朕不松手。”他拽緊了她的手腕,一副“渾不吝”的模樣。

她既驚又惱,兩人僵持不下。

在不遠處“望風”的紅棗卻看得心驚肉跳,她連連閉眼,又不敢真的閉眼不看,頗為矛盾。

姚玉蘇手腕一翻,欲甩開他的手。藺郇借着這股勁,反而将她拉動了兩步,兩人靠得更近了,她的呼吸都能噴在他的前襟上。

這般距離,她實在是受不了了。

冷香撲鼻,他又何嘗好受了?

只需一低頭,溫香軟玉伸手可攬。

姚玉蘇率先投降,用可活動的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處大大地寫上六個字——“輝聘吾,焦嫁汝”。

他眼神疑惑了一瞬,然後立時清明一片。

十年前,藺家有兩位少年同時求娶姚氏女,藺郇在前,藺輝在後。結果自然是藺輝抱得美人歸,藺郇則成了日後無數話本中那個失意的男子,不僅失了心儀的女子,也因着與今上争妻的恩怨,被放逐蜀地。

而在藺郇如此艱難的時候,焦氏提出願将女兒嫁與他,從此風雨同舟。

這,就是姚玉蘇斷定焦家并不是清高之輩的依據。

她嫁給藺輝是一場豪賭,賭一生一世一雙人;焦家選藺郇亦是如此,賭日後此子将一飛沖天,無人可擋。

她輸了,焦氏贏了。

“這是咱們之間第一次提及往事。”他眼底微光乍現,難以抑制地流瀉出笑意。

她怔住,眼神難得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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