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抱恙
一夜暴雨, 大樹折腰, 磚瓦破碎,許多人都在悶熱和煩躁中無法入眠。
天明降至,氣候略微涼爽了一些, 掙紮了一夜的小陳氏終于在親人的陪伴下撒手人寰。
“妹妹——”大陳氏撲入床榻,放聲哭嚎。
宋威半跪在床頭, 掌心還停留着小陳氏溫熱的手, 可眼前的人卻已安然落氣,往生去了。他木然地跪在那裏, 十二歲的場景再次重演,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事情。
兩次喪母,到底能有多痛?
“好,好。”壽仙宮, 太後聽說小陳氏染病身亡, 連說了兩個“好”字。
桑枝知道,可能過不了多久太後就會将自己是宋威的生身母親這件事告訴他, 到時候小陳氏算得了什麽,她不過是一個暫時用過的替代品,什麽也不是。
可是……桑枝垂下頭, 縱然見過太後萬般的手段, 卻仍然覺得此事對于宋威而言太過殘忍。誰是他的父母全然由別人告知,并且被蒙騙一遍又一遍, 而他的真心又能允許他承受幾回這樣的欺騙呢?
姚玉蘇的想法與桑枝不謀而合, 得知消息的她嘆息了數聲, 不為那個臨終前都不知道床榻前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女人,而是為了那個有一顆赤子之心的男人。他是少有的天生熱忱的男子,笑起來機敏又狡黠,認準了一個人便全心全意地去付出,例如他對藺郇、對小陳氏。
“世道不公啊。”一向信奉強者為王的她也難免為這樣的遭遇而鳴不平,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卻被這些心懷叵測的人玩弄了一回又一回。
紅棗在一旁道:“聽說宋将軍要為小陳氏大辦喪儀,主子可要前去?”
新晉的安親王要為生母辦喪宴,朝中自然有很多人會去,這可是趁機露臉表現的好機會。若是平常,姚玉蘇自然不會去湊這樣的熱鬧,但紅棗見她十分同情宋将軍的遭遇,故而有此一問。
“安親王曾來家裏喝過酒,說起來我們也算是朋友了,自然是要去的。”姚玉蘇道。
紅棗一想,這的确很符合主子的作風,不懼權勢,大多數時候僅憑喜好做事。
陳府簡陋,來憑吊的馬車和轎子沒有專門停放的地方,只能是沿着窄小的巷子豎着擺上一溜兒。可即便如此,上門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以至于陳府這樣的方寸之地幾乎是摩肩接踵,擁擠的程度跟廟會差不了多少了。
原江早早地就望到了停至巷口的馬車,提前将姚玉蘇請了下來,步行至陳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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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住戶哪裏見過這般場景,紛紛伸出腦袋探望。幸好周麒麟早已替宋威考慮妥當,向陛下借來了巡防營的隊伍,繞着陳府包圍了一圈,阻止了平頭老百姓進一步的好奇心。
姚玉蘇走到一半便碰見了前來幫忙的郭啓儀,他正在指揮前來憑吊的官眷将馬車整齊停放,以免阻塞道路。
“見過太夫人。”他遠遠地見姚玉蘇走來了,上前迎接,“太夫人,這裏人多雜亂,我親自護送你進去吧。”
“多謝将軍。”姚玉蘇颔首道謝。
郭啓儀知道她是建和公主的密友,對她自然也會多加關照。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比起對周麒麟和宋威,她對他的态度更為客氣、疏遠。
“太夫人如今住在桑莊一切可還好?”他護在一旁,随意地問起。
“都好,莊子裏安靜,特別适合修身養性。”姚玉蘇答道。
郭啓儀笑言:“太夫人便是一等一的好修養了,哪裏還需要修身養性。”
姚玉蘇微微牽扯嘴角,擡腿跨過陳府的門檻後,神色肅穆了起來。
靈堂在前,郭啓儀自然也不會再多言多語,擡手指引她們向前,然後轉頭又繼續維持秩序去了。
紅棗靠近姚玉蘇,壓低嗓音道:“主子,這樣會不會太明顯?”她說的是姚玉蘇對郭啓儀的态度。
姚玉蘇冷冷地道:“建和荒唐是因為沒有驸馬,無拘無束,可他又憑什麽跟建和一樣?他有妻有子,若不是貪戀建和的地位權勢便是耽于美貌,這二者都是我最讨厭的。”
紅棗見她這樣直白地說出口,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圍,幸好十分嘈雜,無人聽清姚玉蘇的話。
“主子……”
“好了,我的好臉色只會給那些堂堂正正做人的人。”姚玉蘇口氣武斷的道。
紅棗不再多言,她知道多說無益,主子向來都有自己的一番行事準則。
行至靈堂,四周挂滿白幡,簡陋的院子被收拾了一番看起來也像模像樣。靈堂的正中挂着小陳氏的畫像,她淺笑低頭,眉眼間盡是無盡的溫柔。雖說畫像都會失真,但眼前這幅畫倒是完全刻畫出了小陳氏的神韻,所以縱然不是最貼合小陳氏長相的畫像,但宋威最後卻選了這一副懸挂起來供人祭拜。
姚玉蘇上前,旁邊的仆人送上三炷香,她虔誠三拜,由衷的希望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能早日往極樂世界而去。
“多謝太夫人。”宋威跪在一旁還禮,對于姚玉蘇的到來他有些驚訝,但憑着她能站出來為他作證洗清冤屈的行為,他又覺得此刻在這裏見到她又是意料之中了。
“将軍請節哀。”姚玉蘇微微點頭。
最難過的時候已經過了,他還能體面地起身跟她交談兩句。
“她雖然與太夫人是不同性格的人,但我總覺得你們若是見了一定能聊得來。”宋威勉強一笑,擡頭看向畫像上帝額人,“可惜了,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姚玉蘇看似堅硬,實則也有一副可以柔下來的軟心腸,尤其是看到宋威對小陳氏的孺慕之情,她心中對宋威更是高看幾分。
“将軍有此奇遇也是命中一劫,不如将它看作一道關口,跨過去,之後否極泰來。”
“是,确實是奇遇。”宋威輕笑一聲,似無奈似哀傷。他此時還不明白姚玉蘇話裏的意思,只以為她是在說他才認回了親生母親卻又遭遇喪母之痛的事情。
姚玉蘇見他誤會,不便過多解釋,點點頭:“将軍自忙着,我便不打擾了。”
“多謝夫人前來,我心裏十分感激。”宋威上前,将她送到門口。
姚玉蘇微微颔首:“将軍留步。”
宋威目送她遠去的背影,心裏當真是那般想的,她雖剛小陳氏雖柔,可她們都有一雙極為聰慧的眼睛,時不時地能讓人從裏面看到光明和希望。
他轉頭看向院內,白幡高挂,憑吊的人來來往往,可他卻再也哭不出來了。他已經送走了小陳氏,如今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讓活着的人安心罷了。
——
“陛下,小陳氏已經出殡了,安親王為她摔的盆。”太極殿,蘇志喜向龍椅上的男人禀報道。
宋威與小陳氏雖未正式相認,可知情的人都明白兩人是何關系,摔盆自然是理所應當的。不僅是摔盆,小陳氏的喪儀是宋威盯着辦的,規格雖不能與命婦相比,但已是十分隆重了。
“太後知道嗎?”藺郇提筆蘸墨。
“太後摔了一套青瓷的茶碟。”蘇志喜委婉地說道。
藺郇輕笑一聲,自作自受,如今再來生氣有什麽用,該她郁悶煩惱的還在後面呢!
而這頭,姚玉蘇自從喪禮上回去了之後便胸悶氣短,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堵在了胸口。
晚膳的時候她也提不起胃口,看着玄寶吃了兩碗飯之後便下桌離開了。
紅棗在書房尋到了她,以為她是在喪禮上聞多了香燭而感到煩悶,将屋子裏本就香氣淡雅的香爐通通撤了下去,換上了新鮮的瓜果。
瓜果自帶香甜清新,姚玉蘇聞了之後果然好了不少,之後紅棗再端來紅豆粥的時候她還能就着小菜喝上一碗。
“夏日炎炎,主子這是苦夏了。”夜裏,紅棗将窗戶開了小口,放下簾帳隔絕蚊子。
姚玉蘇穿着白色的寬袍坐在床沿邊,吹着外面的涼風,胸口郁結的氣終于散去了不少。
“我以前也沒有這個毛病啊。”她撫了撫披在肩頭的長發,嘆着氣說道。她自來身體康健,無大病小痛,即使是冬日裏別人三不五時地染上風寒,她卻還能穿梭在雪地裏,滿面紅光。
“人都是會變的,再說今年夏天确實比往年熱了不少,待明日我便讓人多送點冰到莊子來。”紅棗站在一旁,輕輕為她打扇。
姚玉蘇一想,天氣熱莊稼便要旱,到時候收成就會受影響。若熱這幾日就罷了,再多熱個十天半個月今年的收成大概就會減半了,到時候又是一個讓朝廷頭疼的事情。
“但願早日涼快下來吧。”姚玉蘇掀開被子,輕輕躺上床。
紅棗停下打扇,掀開簾帳出去,将屋子裏的燭火吹滅,只留一盞燈遠遠地照亮着角落。
深夜,床上的人突然被一個夢驚醒,額頭冒汗,雙眼睜開。
緊接着她翻身下床,匆忙朝着屏風後面小跑而去。
守夜的紅棗聽見動靜,立馬掀被起床,端起桌上的小燈跟了過去。
“主子,可是身體有恙?”
屏風後面,姚玉蘇嘔吐聲連連。
紅棗皺眉,回想起她今日的吃食。想了一通似乎并沒有什麽鬧腸胃的食物,便更加不解了。
紅棗見她吐得難受,趕緊放下燭火,打了一盆清水又端來一杯白水。
姚玉蘇漱完口擦幹淨嘴,捂着胃部走出屏風後。
“主子,要不要請大夫?”紅棗擔憂地問道。眼前的人臉色太蒼白了,不僅白還帶着汗,不知道是不是涼了胃引起的。
姚玉蘇往床邊走去,沉默地坐在床榻邊,突然掐起了手指。
紅棗一臉疑惑,這是在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