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熙熙
都過了好幾日,玉蘇腦海裏還回蕩着姚江對她說的話。他像是一個沉睡多年的人好不容易清醒了一回, 又像是一個出走邊城的浪子猛然朝家裏寫了一封家書, 突兀得不行。
自打記事起, 他便沒有說過一句站在她的立場上思考的話,縱然偶爾的關心也顯得刻意和疏離。在他的心裏,秦氏永遠是最重要的,女兒們都要往後靠靠。這一點, 很早以前姚玉蘇就毫不費力地認清楚了。
如今他乍然冒出一句關心之語, 她竟然無法正視了。說到底, 她已經過了渴求父愛母愛的年紀了,他這一句關心之語落在她耳朵裏除了驚奇之外再無其他想法。
值得慶幸的是, 秦氏始終沒有到宮裏來鬧,這讓她寬慰不少。
盛夏伊始,姚玉蘇的肚子便有些沉甸甸地, 有心人看了之後都會想到這是要臨産的肚子, 而不是皇帝對外宣稱的七個月。可後宮早已被清理了一遍,興風作浪之人死的死關的關, 誰還敢指責皇後的肚子和月份對不上?
恰巧此時前方戰事遲滞不前, 小璃國雖自己不能抵抗大齊卻結了不少的盟軍,在大齊的駐防地周邊以弧形的方式步步逼近。肖豫和宋威都是年輕的戰将,聰敏有餘狡詐不足,應對之時有些處于下風。
藺郇的眉頭這些日子都沒有松下來, 一是擔心皇後生産之事二是擔心前線戰況, 兩件事盤旋在他的心頭, 他一日比一日低氣壓。
這天夜裏,他哄睡了玉蘇之後又爬起身來看地圖,手裏拿着碳筆,勾勒着大軍應該反攻的線路。
玉蘇睡到一半兒就醒了,肚腹酸脹,有些想如廁的感覺。她撐手坐起來,見外間有點點餘光漏了進來,便知道藺郇是又睡不着了。
藺郇正握着碳筆思索,冷不丁地瞥見身旁的影子,一下子擡起頭來,目光淩厲。
“還不睡嗎?”姚玉蘇穿着寬袍走來,步伐緩慢。
一瞬間,他眼裏的戒備退去,取而代之地是溫情。他放下碳筆,道:“前方戰事不順,朕有些擔心。”
玉蘇走過來與他并肩而立,單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輕松之姿:“年輕人都是在一次次戰争中歷練出來的,不一定每次都要你給他們規劃好線路才能取勝。這兩位都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雙劍合璧,一定可以破解困境的。”
藺郇微微一笑,何其有幸,他找到了一位可以輕而易舉就能化解他心中煩躁的妻子。
“朕只是擔憂罷了,并不是不相信他二人。你說得對,經歷都是累積起來的,若每次都安排好了才放他們去搏,未免失去了鍛煉的意義。”藺郇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握筆的手,擦完之後扔至一旁,道,“走吧,朕陪你睡。”
她點頭一笑,主動将手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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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的餘晖下,兩道身影漸漸朝內室走去。
突然,其中一人停下了腳步,腰腹微微彎起。
“怎麽了?”
“肚子……有些難受。”
方才只是酸脹,還能忍受。可走了兩步之後突然覺得沉重的肚子在往下沉,像是要直接墜到地面去似的。
“可是要生了?”藺郇一下子緊張了起來。算算日子,應該還有十幾日才生産,但太醫也說了,不排除提前生産的可能。
姚玉蘇低頭,忽然覺得底下一濕,有水淌出。
夏日的衣衫輕薄,她這一低頭看,藺郇也随之看去,自然也發現了她下半身的裙子被浸濕了。
這是羊水破了!
“來人!”他大吼一聲,震得窗棂都在顫動。
——
姚玉蘇是第二次進産房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所以對接下來要經歷的事情并不害怕。被放到偏殿的床上之後,她還能在鎮定自若地指揮宮人們做準備事宜。
相反,即将為人父的藺郇就不那麽淡定了,他單膝跪在姚玉蘇的床前緊緊地拉着她的手,一眼也不敢錯。
下腹有酸痛感一陣陣來襲,姚玉蘇拽緊了床單,擠出一個笑容安慰藺郇:“別怕,一回生二回熟,我沒事的。”
藺郇直勾勾地盯着她,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僵硬地給她擦汗,一來一回,仿佛除了這個就不會做別的了。
姚玉蘇感覺到了下腹傳來的痛感,知道快生了,于是問身旁的人:“你要不要先出去?”
藺郇繃緊了下颌,仔仔細細地給她擦汗:“朕陪着你。”
這個時候就不要陪了啊!
姚玉蘇拽緊床單,她不想讓他親眼看見從自己的下半身拉出一個孩子來,這樣的場面太觸目驚心了,以後他還怎麽、還怎麽……姚玉蘇單手捂臉,覺得他根本就是在添亂。
“蘇志喜。”她放下手朝着外面喊了一聲。
“奴才在!”蘇志喜颠颠地上前,靠在屏風後面,“皇後主子有何吩咐?”
“将陛下帶出去。”
蘇志喜以為自己聽錯了,伸長耳朵:“皇後主子有何吩咐?”
姚玉蘇盯着眼前已經僵化的男人,咬牙:“把你家主子帶出去,看好他不準讓他進來!”
蘇志喜腿一軟,差點兒跪地。
“還不快滾進來。”皇後還在裏面喊他。
蘇志喜連趴帶滾的進來,俯在藺郇的腳下,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咱們出去吧,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兒啊?”
藺郇一動不動,恍若未聽到一般。
姚玉蘇扶額:我生孩子怎麽傻了的人是我丈夫呢?
“紅杏紅棗,拉他出去。”蘇志喜不得用,姚玉蘇只好安排自己的人。
藺郇終于開口了,他道:“朕陪着你吧,朕不想你一個人在此害怕。”
焦皇後的死還是給他留下了陰影,血淋淋的一屍兩命,就算不愛過也不會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眼前的女子是他畢生所愛,承載了他半條命,他怎麽敢放她一個人來經受這些痛苦?
姚玉蘇搖頭,下半身的痛苦加劇,她反手握緊了他的手,穩住心神道:“出去吧,我需要你的時候就喊你,你就站在屏風後面等着,可好?”
她不想讓他看見這般不得體的場面,她想留在他腦海裏的模樣永遠都是從容不迫的。
她的面上克制着痛苦,額頭上沁出了一大顆一大顆的汗珠,可縱然這般辛苦,她的語調依然保持着平穩,聲線沒有絲毫顫動。以此可見,她其實是一個很驕傲的人,最脆弱的那一面永遠朝內。
藺郇并不是第一天認識她,知道她着執拗的脾氣,若他堅持待在這裏,恐怕她就算是把嘴唇咬破了也不會喊出一聲痛來。
“好,朕在外面等着你。”他提起跪麻的膝蓋,微微彎腰,毫不嫌棄地在她滿是汗水的額上印上一吻,“等你們倆。”
見頑石化開,她終于舒了一口氣。
蘇志喜看準時機上前,半請半推地将藺郇給弄了出去。
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沒了藺郇在這裏礙事兒,産婆和宮人們也能施展開來。
姚玉蘇雖生過一次孩子了,但那畢竟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記憶淡去,疼痛卻排山倒海的襲來。
“啊……”她忍不住哼了一聲,從喉嚨裏溢出來一絲痛苦。
屏風後面,有人悄悄捏緊了拳頭。
“皇後娘娘,注意呼吸,千萬不能亂了呼吸。”
“主子,吸氣,呼……”
屋內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不久之後,這間房子裏會誕生大齊第一位皇子或公主,無論是哪一個,都意義非凡。
姚玉蘇自制力驚人,她并不像平常産婦那般嚎啕大叫,也不哎哎呼痛,她雙手拽着床單,即使額角的青筋畢露了,她還是有節奏地在呼吸,随着産婆的指示用力。
正因如此,她的淡定和冷靜讓她并沒有受多少痛苦。
一個時辰之後,天光蒙蒙,一聲孩啼破空而出。
“是位皇子!皇後娘娘生了一位皇子!”産婆從她的身下接住滑落出來的孩子,看清出了之後忍不住歡喜地大叫起來。
紅杏喜極而泣,轉身走出來向外面的人報喜:“恭喜陛下,母子平安!”
屋內,歡欣一片。
屏風後面,有人因為腦袋缺氧而晃動了一下身軀。
“陛下!”蘇志喜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歡喜地問道,“陛下可聽見了?皇後娘娘生了位皇子!”
耳邊嗡嗡,他什麽也沒聽見,只知道她打贏了這場“仗”,她全身而退了。
心頭一股熱血湧動,他提起袍子朝裏面走去,步伐匆匆。
産房內宮人們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新出生的皇子被抱到一邊沐浴,紅棗守在皇後的床邊,正在為她擦拭身體。
姚玉蘇閉上眼,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半點兒不想動了。
忽然,她感覺到有人執起了她的手,接着有溫熱的唇落在她的指尖、手背、掌心……
她嘴角稍彎,不睜眼也知道是誰。
“玉蘇兒。”他喟嘆一聲,附身将腦袋埋入她的頸窩。
她很想問他有沒有嘗到一股汗濕的鹹味兒,但此等溫情的場景說如此煞風景的話未免也太不識趣了一些。她微微歪了歪頭,感受他噴在頸窩的呼吸。
“陛下,娘娘,皇子來了。”産婆将孩子抱了過來,打斷了這沉靜的場面。
藺郇擡頭,這才認真打量自己的孩子。
産婆雙手往前,将孩子遞了過去。他遲疑了一下,直到胳膊上傳來一絲擰痛之後才伸手接過。
他這雙手,挽過大弓,提過刀劍,可沒有任何一樣東西的份量能和他此時懷裏的小人兒作比。
他實在太小了,小到一張臉上的五官都有些擁擠,他緊緊地閉着雙眼,小嘴慢慢蠕動,不知道在嘗什麽好東西。
姚玉蘇歪着頭看父子倆,嘴角挂着笑意。藺郇僵硬地抱着孩子,雙肩漸漸地松弛下來。
“嗚嗚……”小孩兒在他懷裏蹬了一腳,發出哭聲。
“他這是怎麽了?朕抱得他不舒服嗎?”他的背一下子又僵直了,緊張地看着産婆。
産婆笑着道:“陛下,小皇子這是餓了,讓奴婢抱他下去吃奶吧。”
“不用。”開口的是皇後,她伸出手朝着藺郇,“給我吧,讓我喂他。”
産婆有些驚詫,別說是皇家了就算是外面一般世家的夫人也沒有親自喂奶的,哪個屋內不是一兩個奶娘,皇後娘娘這是做什麽?
她正欲出聲制止,忽然察覺袖籠被人拉了一下,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
藺郇依言而行,不問緣由,彎腰将小皇子放在她的枕邊。
紅杏上前将她的衣衫半解,又助她将小皇子攬入懷中,湊到她的胸前去。
藺郇虎目圓瞪,看着那張小嘴兒叭叭地占據了那個好地方。
“他——”
姚玉蘇掃了他一眼,含嗔帶怨,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麽。
藺郇收聲,握緊了拳頭,心頭漸漸有股不怎麽好的預感。
小皇子初來乍到,地盤兒還沒有踩熟,努力了半刻鐘也沒有吸出什麽東西來,倒是折騰了一腦門兒的汗水。藺郇有些心疼地看着他,這麽小的人兒,他該如何去護佑他長大呢?
姚玉蘇輕撫他的腦門兒,像是在給他股勁兒。
她的玄寶初生之時也是這般,頑強得不行,讓人感動。
“陛下,給孩子取個名字吧。”姚玉蘇擡頭看他。
藺郇正盯着孩兒給他股勁兒了,忽然被點名,擡頭思索:“朕要斟酌一番,你先給他取個乳名吧。”就像玄寶,好聽又上口,喊在嘴邊心都化了。
她擡頭沉思,屋內衆人沉靜不語。
忽然,一道霞光破窗而入,落在了她的床前。
“熙熙。”她雙眸明亮,似有星光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