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域檢測報告

男生宿舍都是上床下桌的設計。陽得意趴在登床的梯子上,支着下巴問饒星海:“你是不是很有名啊?”

饒星海正盤腿坐在床上,看一本全新的《哨兵通識》。

“教科書有啥好看的。”陽得意又說,“是你吧?到這兒做海域檢測的時候,把蛇放了出來,引發騷動的饒星海。我當時還看過微博上的視頻,不過後來說是應急演習?到底是不是啊?”

饒星海沒有任何反應。

“你那蛇真猛啊。”陽得意笑嘻嘻的,“Hello?你總是這麽酷嗎?”

《哨兵通識》翻過了一頁,饒星海全神貫注地看書。他低頭時額發垂落,擋住了眼睛,陽得意只能隐約看到他的眼珠子緩慢左右移動,白熾燈照亮他筆挺的鼻尖。

陽得意愈發好奇了,他朝饒星海探過去,想要弄清楚他到底看什麽內容。但才剛剛靠近,饒星海立刻合上了書。他連頭都沒擡,嘴唇微動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話:“滾下去。”

陽得意很高興:“這是你今天跟我說的第一句……”

饒星海終于擡頭了。在看到他神情的瞬間,陽得意閉嘴的同時縮了縮脖子。“拜拜。”他迅速落地,回到自己的書桌前。

宿舍是條件不錯的四人間,衛生間還可以淋浴,雖然噴頭上結滿了可疑的水鏽,但校史講座上說了,這棟宿舍樓是新希望學院條件最好的一棟。

陽得意坐下來不到三分鐘又閑不住。他移動椅子湊近正在寫字的周是非:“班長,你在幹什麽?”

周是非是這個班的班長,也是唯一一個班幹部,“當班長”是他的責任也是宿命,他是為服務同學而生的。“管理班級的一些意見看法,還有我的展望。”他頭都沒擡,奮筆疾書,“我挺多想法的。”

陽得意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只手伸過去捏他的雙下巴,語氣神神秘秘:“班長,你是不是喜歡我們班上一個女同學?”

周是非吓了一跳,連忙否認:“不是不是不是。”

陽得意:“你對人家一見鐘情對不對?第一次班會上我就發現了。”

周是非:“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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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得意:“你不用騙我,我知道的。她跟我姐住一個宿舍,是吧?”

這回周是非不說話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粗魯地掙脫開陽得意的鉗制:“不要打擾我工作!”

兩人鬧成一團的時候,宿舍門打開,317的最後一個住客回到了。

“屈舞,”陽得意忙中偷閑跟他打招呼,“我給大家帶了夜宵,你吃牛雜的嗎?”

“吃啊,謝謝。”屈舞跟他道謝後直接走到饒星海的位置,敲了敲床沿的鐵欄杆,“饒星海,你怎麽沒去開會?”

饒星海放過了手裏的《哨兵通識》:“什麽會?”

“勤工儉學崗位的競聘會。”

饒星海一愣,連忙撐着床沿跳下地:“我忘記了。”

“只有你沒去。”屈舞聳聳肩,“所以沒法兒選,只剩下最後一個崗位。”

饒星海接過屈舞遞來的紙條,他要負責技能樓對戰訓練室的裝備整理。

“……這是什麽?”

“最累,錢也最少的工作。”屈舞很不好意思,“我想幫你競争圖書館館員,但那是大熱門,連我都沒競聘上。”

饒星海收起了紙條:“我無所謂。你做什麽工作?”

“食堂後勤。”屈舞說,“一個月一千。”

饒星海的眉毛動了動,屈舞壓低聲音:“你這個九百。”

“很多了。”饒星海眼角微眯,用跟屈舞一樣的音量小聲說,“謝謝。”

“到大二我們就可以出去打工,掙的比勤工儉學多多了。”屈舞說,“來吃夜宵。”

“我不吃。”饒星海回頭,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小碗牛雜湯。他瞥了正在偷看周是非寫東西的陽得意一眼,把自己那份移到了屈舞桌上。

屈舞笑着拍了拍饒星海的肩膀,走到洗漱間去洗臉洗手。他沒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由輕型硬質合金制成的神經義肢。

從曹回手中接過班上所有人的海域檢測報告後,沈春瀾立刻找出了屬于饒星海的那一份。

海域檢測報告屬于個人隐私,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浏覽的權限,曹回走到學工處外頭的走廊,戴着耳機跟着健身軟件開始伸胳膊伸腿。

饒星海的海域檢測報告比其餘人更厚也更重。沈春瀾小心啓封,拿出了這份多達三十六頁的報告。

免冠兩寸照片貼在第一頁紙上,18歲的饒星海注視着沈春瀾。他五官濃重,瘦削的臉棱角分明,嘴唇抿得很緊,像是從來不懂笑一樣。

沈春瀾越是翻看,一顆心越是沉重。

所有的量表、面談與“海域”巡弋記錄都指出,饒星海具有相當程度的心理問題:情緒淡漠,控制力低下,強烈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還有輕微自毀傾向。精神調劑師探查饒星海的“海域”花了大概一個小時,他盡全力巡弋了饒星海“海域”的角落,最後做出的結論是:7分。

這是針對高考考生“海域”情況的打分,總分10分,分數越高,“海域”不穩定性越強。而一旦超過8分,他就不被允許進入大學就讀,會成為街道和社區密切關注的對象。

饒星海處于邊緣。沈春瀾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檢測報告的最後部分,那是精神調劑師對饒星海的判斷。

“該生對自己本身表現出明顯的否定與懷疑傾向,但量表和面談也顯示,他誠實,堅定,判斷力準确,有同理心,也有出色的共情能力。不應根據前者否定後者的意義,建議通過溝通與協作逐步消除該生的不合理信念與消極心态。”

這評價其實并不低。

“……該生因在小學與中學時期沒有接受過任何與哨兵、向導等特殊人類相關的系統性指導,對自己的特殊人類身份表現出強烈的質疑。這與他的生活相關,進入大學後與同伴共同生活學習,會顯著改善這種質疑。

“……值得注意的是,該生無法理解哨兵的性反應,這可能成為他未來在同伴、婚戀關系中的重大障礙。但與此同時,該生‘海域’中存在大量被美化的幼年期記憶。這部分記憶顯示出,該生對親密關系存在極大的依戀與渴望。在同伴與婚戀關系中,必須對他進行準确指導,否則極有可能帶來不幸後果。”

沈春瀾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幹脆讓這位精神調劑師來幫忙管教饒星海好了。

這裏有問題,那裏有問題;這裏要關注,那裏要指導。這還只是饒星海一個人。他懷疑剩下的十一個信封裏也全都是類似的問題。饒星海比別人更需要注意的,無非是他擁有一個強大且極具威脅性的精神體。

報告的最後一張紙是複印件,上面像是一紙證明,字跡密密麻麻,因為過分陳舊而模糊不清。

它記錄了饒星海出生的經過。

他降生于一場深入內陸的強臺風之中。風停雨歇的第二日,福利院的人打開大門,看到了壓在樹下的女人和她懷中保護着的嬰兒。女人斷氣多時,大樹正好砸在了她的腰上,但幸運的是,孩子只是昏迷了過去,小胸口還隐隐帶着熱氣。

女人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證件。福利院院長從醫院把康複了的嬰兒接回來的時候,頭頂朗星遍布。她姓饒,所以給懷中嬰孩起名為饒星海。

這一夜的沈春瀾,為一個男人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饒星海的身世給了他最可怕的一擊。這太沉重了!他只是一個大學老師,根本沒能力負擔起這麽大的責任,去引領一個孩子。

他心裏還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而且他和我有什麽關系呀……

沈春瀾只把這職業當作一份工作,他還沒做好承擔他人人生的心理準備。

頂着一雙黑眼圈的沈春瀾,第二天剛到辦公樓就被系主任叫了過去。看完特殊人類認知科學專業12個人的海域檢測報告之後,系主任的銀發似乎更白了。

“沈老師,考慮訓導吧。”系主任說。

沈春瀾心中一震,臉上的冷靜表情再也維持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

“尤其是這個學生,”系主任擰緊眉頭,神情嚴峻,“饒星海。”

沈春瀾咬了咬唇,他感到強烈的不适,系主任的話勾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憶,他幾乎是本能地抵抗:“不必要訓導。饒星海才剛大一,他熟悉學校環境和班上同學之後,評價會有改善的。調劑師也是這樣講。”

“7分的學生,今年新希望裏,是唯一一個。”系主任沒有讓步,“太危險了,小沈。你要為其他學生考慮。”

沈春瀾微不可察地搖頭。這幾乎是他下意識的反應:“不至于的,不至于……”

“你也要為饒星海本人考慮考慮。”

這句話讓沈春瀾停止了否定。

“再說了,小沈,”系主任又開口,“你以前也接受過訓導,你知道,它是有用的。”

這場談話令沈春瀾心情變得極其糟糕。他今天就要給班上的學生上第一節 “認知科學導論”,看着眼前的備案本,沈春瀾沉默地翻了又翻。

學生陸陸續續來得差不多了,三三兩兩地跟他打招呼,不算十分親熱,但至少有禮貌。

饒星海是從後門鑽進來的,沈春瀾眼角餘光一捕捉他,立刻又發現這人在看自己。

饒星海看他方式和別的學生實在不一樣,有些冒犯,有些不禮貌,眼底隐隐藏着火似的。

沈春瀾思考了很久,但想不出自己什麽時候惹惱過饒星海。

他看了眼時間,站在講臺上清了清嗓子,随後大步走向仍舊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裏的饒星海。

“饒星海。”他敲了敲饒星海的桌子,“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饒星海擡頭,神态平靜地站起身。他沒有帶書包,手上只有一本書,《哨兵通識》。

沈春瀾:“……你沒帶導論的教科書?”

饒星海:“那本不好看。”

沈春瀾無言以對:“你,哎,你先出來,我跟你談談。”

他看到饒星海合上手裏的書。他的學生正好看到了通識的第三章 ,“性與性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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