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反擊
抵達辦公樓下,沈春瀾立刻看到了在門口抽煙徘徊的系主任。
“有件重要的事情。”系主任把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生科那個大三的學生,梁津是吧?就那副校長的侄子,到今年為止已經累積了四次記過處分。”
沈春瀾現在才聽清楚那學生的名字:“你怎麽知道?”
系主任:“剛剛跟紀律委員會的人打聽出來的,一說‘梁津’他們都懂是誰。你記住了,如果今天梁津被定為‘嚴重警告’,那他就得留校察看。如果被定為大過,他必須被開除。”
這消息太重要了,沈春瀾沒有立刻應聲,摸着下巴開始思索。
“記住了嗎?”系主任急了。
沈春瀾點點頭,他一直緊繃着的臉竟然松弛了一些,眉毛動得十分靈活:“可以利用。”
“副校長列席旁聽,你打起十二分精神。主持會議的是紀律委員會的方小滿,她很嚴厲,被大家稱作‘刑官’,但她也足夠公正。今天這會議主要是你來說,我只能幫腔,明白嗎?”
沈春瀾和他一起走入辦公樓,忍不住低聲吐槽:“這不符合程序吧?他這副校長又不主管學生工作,有什麽資格旁聽?主任,我們學校這組織結構是不是有點兒……”
“閉嘴!”系主任怒道。
沈春瀾轉頭對着平滑的電梯門,認真整理自己的外表。學生紀律委員會的人非常看重這些細枝末節,他不想讓他們在這些地方挑錯。
系主任這時才想起沒見到曹回。
“曹回找王燦燦老師去了,我讓他再回一趟保衛科,拿點兒東西。”
沈春瀾說着,兩人走入了紀檢辦公室。副校長已經就座,神情凝重。
坐下之後不久,沈春瀾收到了曹回發來的視頻。他把視頻轉給系主任,兩人看過之後,隐秘地交換了眼色。等生物科學系的系主任和梁津的班主任到位,紀律委員會的方小滿開始主持會議。她沒有任何場面話,直接通報今天籃球場上發生的事情。
學生紀律委員會對于處理這樣的事件顯然已經駕輕就熟:“……所有參與鬥毆的學生,全部記嚴重警告處分一次。其中教育科學系的陽得意和陽雲也距離上一次違反校規不足一個月,毫無反省,态度惡劣,各記大過一次。……有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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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瀾立刻舉手。如他所料,生科的主任和輔導員已經知道了這個對他們學生極為有利的結果,沒有表态。
“我有問題。”沈春瀾起身說話,“第一,監控顯示,是生科的梁津先把我們班陽得意推倒在地,也是他先釋放精神體。他才是引起這場鬥毆的原因,為什麽他只記嚴重警告?”
“因為是你們班的人一口氣釋放了所有的精神體,才會造成群毆。如果這件事情止步于梁津和陽得意,根本就不會這麽嚴重!”方小滿沉聲回答,“這次群毆影響極為惡劣,但由于牽涉到的學生數量太多,兩個班加起來将近20人,我們在每一個人如何處理上都有具體的考量。梁津确實先動手,但他和陽得意之間的沖突也絕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弄出來的,陽得意也有責任。沈老師,讓事态惡化的是你們班的人,尤其是釋放了藏獒、邊牧和黃金蟒的那三個學生,你要記住這一點。”
“都有具體考量……好,第二個問題。”沈春瀾又問,“如果有人可以證明,是梁津先開口侮辱了我們班的學生,才引發了後面的事情呢?”
衆人均是一愣。
“什麽人可以證明?”生科的輔導員問。
“我的兩個學生,當時在陽得意身後。”沈春瀾複述了梁津對陽得意說的話。
聽到這些話,對面的輔導員也皺起眉頭,緊閉嘴巴不出聲了。
方小滿作了簡單記錄後說:“你的學生不是可靠的證人,他們提供的也不是可靠的證據。”
校學工處的人開口:“我認為沈老師學生的證詞是可信的……”
他的話被方小滿直接打斷:“沈老師,我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你的學生。但是你的學生确實不能作證,尤其在證詞對你們有利的情況下,明白嗎?除了人證,還沒有別的證據?”
沈春瀾:“什麽樣的證據才能被取信?其他的證人,比如老師?還是說監控記錄?”
方小滿:“沒有利益關系的證人和監控記錄都可以,這種證據我們是認可的。”
沈春瀾相信他的話。紀律委員會的人是公正的,尤其是願意找來這麽多人開讨論會,本身就證明了,他們想要一個各方都接受且足夠公平的結果。
而和方小滿之間的所有對話,都是沈春瀾的測試。
測試的結果令沈春瀾很滿意。他舉起手機。
“其實今天的鬥毆不僅僅是因為梁津侮辱了我的學生,它還有一個前置事件。”沈春瀾看着衆人朗聲說,“9月30日晚,梁津在錦川路的小樹林裏襲擊并意圖強暴陽得意。今天的鬥毆,是梁津一連串的報複行為引起的。”
衆人齊齊震驚,連一直坐在角落不吭聲的副校長都坐直了,滿臉愕然。
“這是剛剛從保衛科那裏得到的監控錄像。”沈春瀾把視頻點開,直接投到了白牆上。系主任關了燈,清晰的畫面從白牆上浮現。
9月30日,夜間8點34分。經過錦川路的學生不多,陽得意很快出現在畫面之中。他一邊看手機一邊往前走,走到林子旁邊時,梁津從他面前蹿出,攔住了他的去路。兩人似乎有了争執,陽得意後退幾步指着他,但梁津繼續往前,抓住陽得意的手。
此時的梁津有一個細節動作:他把陽得意拉到自己身邊時,警覺地四下張望。
确定周圍沒有人經過之後,梁津捂着陽得意的嘴,把他往林子裏拽。陽得意擡腿蹬他,梁津直接把他掼在地上,拖進了灌木叢。此時正好是8點38分。
8點41分,饒星海和宮商從錦川路經過。兩人路過林子外側,明顯一頓,齊齊扭頭看向黑暗的林子。随即饒星海先踏入林中,宮商緊跟在他身後。
8點46分,饒星海、宮商和陽得意從林中走了出來。陽得意衣衫不整,宮商給他扯了扯後腰的衣服。三人走前幾步,來到了路燈下,陽得意擡起臉指着自己的下巴讓宮商看。
路燈把陽得意臉上的傷痕照得清清楚楚。
生科的系主任狠狠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一樣猛地吸氣呼氣。梁津的班主任完全震驚了,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視頻到這裏結束了。沈春瀾心裏是覺得有些險的。曹回從保衛處拿來的這視頻剪掉了後面梁津從林子裏走出來的部分。據饒星海說,他踢梁津那一腳很重,梁津的肩膀應該脫臼了,而陽得意後來猛踩的那幾腳估計也不輕。梁津出來時,姿态不會太好看。
任何一點能讓梁津引發同情、讓他翻盤的可能性,沈春瀾都要杜絕。他很慶幸曹回和自己想到了一塊兒去。
系主任按亮了燈,恰在此時,門被敲響了。曹回和王燦燦走了進來。
“王老師是我們的一個見證。”沈春瀾找王燦燦,原本是想讓他來證實陽得意臉上确實有傷,但視頻裏機緣巧合的,陽得意在路燈下暴露了自己的傷口。沈春瀾當即腦筋一轉:既然這樣,那就讓王燦燦來證明陽得意并非不思悔改。
王燦燦說的內容與饒星海講的是一樣的:陽得意回到宿舍時他就已經發現他臉上的傷不是自然狀态下造成的。陽得意經過他身邊時,王燦燦甚至還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點掐痕。
但陽得意沒有告訴王燦燦實情。
方小滿已經沒把鬥毆當一回事了,梁津犯的這件事顯然更嚴重:“為什麽他不說?”
王燦燦:“陽得意認為我是沈春瀾老師的眼線,他不希望沈春瀾老師知道這件事情。”
沈春瀾:“……”
陽得意和饒星海這倆傻子。沈春瀾又覺好笑又覺無奈:倆人還沒進宿舍就在樓梯上說老師們的壞話,怕是不知道王燦燦這種專門管理學生的哨兵,耳朵有多靈。
他連忙補充:“陽得意不是不思悔改的頑劣學生。他不想讓我和王老師知道自己被梁津襲擊,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上次他受了警告處分,已經非常後悔,确實認真反省了。”
見衆人臉色各異,就連梁津的輔導員和系主任都沒有插話,沈春瀾知道視頻顯示出的內容已經震驚了所有人。
他趁熱打鐵:“饒星海,就是剛剛鑽林子裏幫了陽得意一把的那個哨兵,他的精神體是黃金蟒。他和屈舞,也就是精神體為邊牧的學生,倆人跟陽得意是同一個宿舍的。當日梁津在籃球場上推搡和辱罵陽得意,他們倆完全知道內情。他們并不是想打架,更不是鬧事,他們是在保護陽得意。”
方小滿“嗯”了一聲。
獲得刑官的認可,沈春瀾壓抑着自己的激動:“還有藏獒。藏獒是我們班一位女哨兵的,她入學成績一般,但她在全國特殊人類高中級別技能大賽的好幾個項目裏都位列前三,有一定的臨敵技巧。看到梁津的精神體朝陽得意襲擊過去,她完全是出于本能,一個哨兵的本能,還有保護同伴的本能,才釋放了藏獒。”
方小滿直視着沈春瀾,像是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我是一個新老師,正兒八經當上輔導員才剛剛一個月。我的學生也全都是新生,我們都在彼此适應,彼此學習。今天他們把這事情告訴我的時候,我是很受觸動的。”沈春瀾很動情,“我無法責備他們,他們都是非常好、非常善良的孩子。”
他用一句話結束了闡述。
“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得到公平。”他說。
會議室沉默如同靜夜。系主任沒有補充。沈春瀾的這把火,一層層燒上去,已經足夠了。
良久,方小滿清了清嗓子:“生科,有什麽想說的嗎?”
梁津的輔導員沒有應聲,生科的系主任略略擡了擡手:“我也認為學生們需要公平。該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不要留手。梁津在我們系裏也是出了名的,但平時在學校裏鬧事,可以低調處理,可他現在……這個……這是犯罪!生科不容忍罪犯!”
這回輪到沈春瀾這邊震驚了。“犯罪”這個詞他剛剛一直在斟酌要不要說要不要說,沒料到反而是對方先定了性。
坐在角落的副校長沒動彈。主持會議的方小滿也沒有征求他的意見:“梁津襲擊陽得意這件事我們要重新調查,不過事實基本能确定。梁津涉嫌違法犯罪,不可能以‘嚴重警告’作罷,這是大過。”
她翻了翻眼前的資料。
“梁津已經累積五次大過,不能再留校。”
像是此時才想起副校長列席旁聽,方小滿在說出結論後,親切地詢問:“陳副,對我們的處理,您還有什麽指導意見嗎?”
副校長起身。“報案。”他沉着臉說,“在通報時注意措辭,注意保護涉事學生的隐私。對梁津,該開除就開除,不要姑息。教育科學系的新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必追責了。”
沈春瀾此時此刻才終于松懈,他靠着椅背,謹慎而緩慢地舒出一口氣,随即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很快,會議結束了,學生紀律委員會的人會繼續調查梁津的事情,沈春瀾找方小滿确認學生們是否真的可以不被追責。方小滿不認可副校長的話:“陳副不主管學紀,他的指示我不需要完全聽從。你的學生确實釋放了精神體,也确實鬥毆,這是事實。即便有別的原因,破壞紀律也是不被允許的。”
沈春瀾不讓她離開:“方科長,入學才一個月,是我沒有把學校的規章制度跟他們說明白,原因在我。我一定好好批評他們,系裏也一定會處罰。但學校的處理……”
“沈老師,規則很重要。”方小滿看着他說,“如果教育不能讓學生學會遵守規則,那這個教育就是失敗的。”
沈春瀾愣住了,方小滿向他告別,擦身而過。但沒走出幾步,沈春瀾又叫住了她。
“方科長,我不認同你的話。”沈春瀾站立原地,沒有退步,“如果教育只教會學生遵守規則,它仍然是失敗的。”
方小滿笑了起來:“沈春瀾,你這性子,跟以前一模一樣。”
王燦燦很不解,幾人往宿舍區走去時,他忍不住問曹回:“沈老師以前也認識方科長?”
“我靠,太認識了。”曹回大笑,“沈春瀾在新希望讀書時,在學紀那邊是大名人。他大二就累積了四次警告處分,然後開始走上詭辯的道路。他太會應付學紀了,今天這是小意思。”
沈春瀾擺擺手:“往事不要再提。”
三人把系主任送走,曹回提議去喝酒。王燦燦拒絕了,他要回宿舍繼續工作,柴犬現在正在4棟樓下等他。沈春瀾不想跟曹回這個酒桶喝,也推辭了他的邀約。
回到教師宿舍,沈春瀾燈沒開鞋沒脫,直接倒在沙發上,鼓起腮幫吐出一口濁氣。
他的手已經不顫抖了,但腦子裏亂成一團。方小滿是鐵面刑官,但她最後卻跟自己笑了一下。刑官一笑,說明事情就有回轉餘地,饒星海他們可以免去處罰嗎?
沈春瀾不敢确定,他現在什麽都不敢确定。手機上有時候會躍出信息,是周是非小心翼翼的詢問:沈老師,情況怎麽樣了?
裏面還間雜着饒星海的兩條信息。
【順利嗎?】以及【要盡力】。
“你是我領導嗎?”沈春瀾捏着手機,忍不住低聲笑罵。他覺得自己今天有點兒像老師了,尤其這種護崽子的本領,像是老鷹捉小雞裏那只領頭的老母雞。
但想起系主任離開時悄悄對自己說的話,他忽然間又低落起來。
“對饒星海的訓導,盡快開始。這次事件他雖然不是直接責任人,但足以證明他容易激動,不冷靜。”系主任還說了很多,沈春瀾并未能完全記住。他只是覺得,旁人對饒星海的印象,和他對饒星海的印象,總是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偏差。
況且他真的不願意開始訓導。
這對他來說,并不是什麽很好的回憶。
室內太黑暗,今天又太累,沈春瀾躺在沙發上,有些昏昏欲睡。墜入夢中時,他一時間并未分清楚自己身處何處。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跪着,跪在一個人面前,跪在一間黑暗的鬥室之中。
粘稠的、如同泥漿一樣的黑暗淹沒他的雙膝,他跪在這泥淖之中,站不起身。
有人從黑暗中伸出手,懸停在他面前。
——“沈春瀾。”
是他許久沒聽過的聲音,低沉,喑啞,像滞重的陰雲,傳遞着令人戰栗的訊息。
——“握我的手。”
他在命令我。——不。他在訓誡我。
沈春瀾伸出了手,他猶豫着,不敢去觸碰。
那人又開口了:“聽話。”
沈春瀾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指陰冷潮濕,把沈春瀾的手掌死死攥住了。
——“沈春瀾,服從我。”
沈春瀾點點頭,但很快又搖搖頭。他頑抗着:“不。”
作者有話要說: 饒星海:幹得不錯。大拇指.jpg
沈老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