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拳頭和啓明燈(2) (1)
初中時期的饒星海只是個毛頭小孩子, 白長了一副足夠英俊醒目的容貌和身高, 卻因為陰沉沉的氣質而屢被師長懷疑為在黑社會邊緣打轉的小混混。
真正的小混混則因為搞不懂他到底跟哪位大佬,人人都對他有莫名敵意。
饒星海個頭蹿得極快, 新換的校服很快就窄了, 很快褲腿變短了。在學校裏, 他的身世就像他不合身的校服一樣,是公開的秘密:在入學第一天, 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個孤兒, 還是個哨兵。
哨兵,或者向導, 那是在新聞和教科書裏才會出現的特殊人物。小城市裏只有幾個在城市傳言中絕對不能去的地方:那裏生活着怪物, 去了就會被病毒感染。
饒星海分明是“怪物”, 可他這麽高,這麽英俊,神秘之餘又添了一份很容易吸引同齡孩子的魅力。
也有老師想拉他一把。可惜他學習潦草:語文成績過得去,因為成日抱幾本武俠小說看個沒完;英語成績勉勉強強, 因為教英語的老師是個挺帥的小夥子, 他上課很起勁——但理工科成績非常糟糕。
生物老師曾委婉提醒他要認真上課, 以便以後看相關的特殊人類書籍能夠更好地理解。
那節課饒星海和其他人分在一個組觀察青蛙的神經反射,他聽完之後若有所思,把組裏兩條青蛙腿上的神經給切斷了。
老師們基本都放棄了饒星海,饒院長卻還覺得他是個好孩子。她問饒星海以後想讀哪個大學,饒星海想了半天,說自己連高中也不大願意上, 初中畢業他就想外出打工掙錢。
饒院長吓了一跳,但他脾氣倔強,實在勸不回來。
饒星海加入平橋幫是初二下學期的事情。
春天到了,他整個人騷動不安,總有一股勁兒沒地方使似的。拿了學校運動會的幾個冠軍之後,他再一次成為各大幫派争奪的對象。
平橋幫裏都是初高中的孩子,大佬是高一的學生,親自上門找饒星海談,還請了他一杯奶茶。
“講哈喽,我,平橋幫大鍋,現在,邀請你,進我們平橋幫。跟着我,有我一口吃咧,就有你一嘴喝咧。”
饒星海味覺敏銳,喝出眼前的奶茶裏添加了過多的糖精,還兌了自來水,他嘗了一口便默默放下。“得閑。”饒星海打個呵欠,懶洋洋回答。
見他沒有太大反應,大佬掏出一根貴價煙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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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星海剛拿起煙,大佬已經在對面吞雲吐霧。
雖然只比饒星海大兩歲,但大佬抽煙的動作已經十分娴熟。見饒星海盯着自己,他幹脆把那根煙在指間轉了幾個來回,沖饒星海吐出一口濃濁煙氣。“這叫水母,曉得咧?”大佬笑了,露出有點兒發黃的門牙,“不似一般楞能弄的,我,我闊以。”
饒星海嗅覺也敏銳,頭一次碰到這樣莽呼呼撞到臉上的一股子煙,頓時被嗆得咳嗽不停。他還沒咳完,對面的大佬已經樂得蹦起來了:“你答應咯!”
饒星海:“我沒……”
大佬:“你點頭辣。”
那是他咳得腦袋一點一點。正要繼續辯解,大佬湊過來與他握手:“以後你就是我的馬仔。我,姓陳,大家都叫我浩南哥。”
饒星海:“……”
他記得這個上周才吃了個全校通報處分的大鍋實際姓肖。
“你是不是男人?”大佬一拍桌子,“是男人就拿出滴滴個勇氣,跟我浩南哥闖社會!”
無聊的饒星海答應了。
加入平橋幫不到一個月,暑假來了。饒星海成了浩南哥挂在腰上的吉祥物,去哪兒都要拎着,逢人便介紹:這是個哨兵……不是吃的那種燒餅,是能殺人放火的哨兵……表演?不行不行,他是我的人,又不是搞雜耍咧,表演!
饒星海只需要站在浩南哥身後,保持好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
暑假的最後一周,浩南哥已經成為周邊地區最有名的新晉大佬:他憑借人格魅力,收服了一個傳說中的哨兵!
高興過了頭的浩南哥因為喝醉酒在街上睡覺而被片警揪住,要寫三十份檢讨。
那天晚上,浩南哥在自家的小店子賣洋芋粑粑,五六個馬仔縮頭縮腳坐在門口的白熾燈下,焦頭爛額地幫他抄檢讨。
饒星海是吉祥物,等級比其他馬仔高一級,他不用抄,他被攆去買奶茶。利用色相和僅有的二十塊錢從奶茶店小妹妹那兒騙來六杯奶茶的時候,饒星海終于後悔了。
當混混也很無聊。
他拎着六杯珍珠奶茶往回走,快回到的時候,聽到小巷子裏傳來模糊的打鬥聲。
饒星海立刻捕捉到了浩南哥的聲音,拔腿就往巷子裏跑。
巷子盡頭有路燈,半明半暗,燈下是幾個打成一團的人,還有一個陌生人大罵的聲音:“你是浩南哥?那你怎麽不認得我山雞!”
饒星海跑到半途,又驚又疑地停了。有淡淡白霧正從路燈下那位瘦削青年身上騰起。
他熟悉這樣的霧氣。這是精神體出現時特有的跡象。
饒星海三歲時曾參觀過馬戲團。那實在也稱不上是正經馬戲團,但是在當時饒星海看來,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世界了:只會抓耳撓腮的猴子,戴紅花的驢,褪色的斑馬,關在籠子裏的白孔雀綠孔雀,會唱歌的鹦鹉八哥,還有金黃的長蛇。
那蛇渾身冰涼,尾巴垂在籠子外面,雙目血紅,靜靜地看着從籠子旁邊走過的人們。
饒星海一步三回頭地經過蛇籠。看出他對這蛇好奇,志願者把他抱起來,問那“馬戲團”的老板能不能摸一摸。老板抓住蛇尾,熱情萬分地把它塞進饒星海手中。
饒星海怕得縮了一下,但又下意識抓住蛇尾不放。蛇鱗很細,手感滑涼,蛇身上遍布着不規則的白色紋路。小孩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極小一個範圍裏撫摸,怕驚擾了它似的,不敢有大動作。
蛇頭微動,口中蛇信伸縮。它在搜集眼前這個孩子的信息。
“它很溫順!”老板在大聲介紹,“這是風雲金龍!摸一摸招財進寶,摸兩摸平步青雲,摸三摸加官進爵!”
饒星海好幾年後才曉得總是盤在枕邊陪自己睡覺的那條蛇,實際名為“黃金蟒”。它現身時,總會伴随一股白色的霧氣。霧氣從他身上騰起,饒星海有那麽幾次覺得自己是仙人。
他興奮地告訴孩子們他有一條蛇。但這條看不見的蛇引起了恐慌,饒星海後來不敢再釋放它了。年紀漸長,他在孤兒院的大榕樹下坐着發呆時,才會給黃金蟒一兩次爬樹的機會,讓它松松筋骨。雖然他也不清楚精神體究竟有沒有筋骨。
他有時候感到孤獨,他想加入那些歡快打鬧的孩子們,但他們不要他。
他有時候卻又感到心頭滿溢着說不清楚的快活。他有一個夥伴,誰都看不到它。這證明他是多麽特殊,多麽與別不同。他無法參與別人的快樂,別人也無從得知他的喜悅。
兩種心情哪一端更強烈,饒星海分不清楚。
當時的饒星海認出了那白霧。眼前人是同類人。
陌生青年身上的霧氣仿佛有形之物,緊緊貼附在他的身體之上,他每次揮拳、踢腿,行動部位上的白霧就驟然濃厚,像一個看不見的保護罩。
浩南哥和他的馬仔被揍得七零八落,捂着手和臉嗷嗷叫個不停。但那陌生人身上沒有一點兒傷,就連他剛剛錯打到牆上那一拳,分明擊中了磚石,但撤手時手背仍舊光滑。
饒星海呆呆看着,那人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動作說不上特別靈活,但騰挪躲閃,進退有度。
“老子技能樓的測試拿過A!”那青年打得興起,“你們這些雜魚……我日,你扒我鞋帶幹啥?放手,我數一,不放我就踩……”
抓住他腳踝的浩南哥立刻縮手,在地上滾了兩圈,佯裝躲避,實則想帶馬仔們逃開。他擡頭時瞧見呆站在不遠處的饒星海,一張喪氣臉頓時活了過來:“饒星海!打他!”
青年根本沒回頭看饒星海,他顯然知道這兒還有一個人,但沒把饒星海放在眼裏。
饒星海愣愣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地,像接近一個秘密,令他激動,令他興奮。
青年身上的白霧漸漸縮回了他身體裏。但在縮回身體之前,似乎在他頭頂上團作一個球。
青年從地上撿起背包,背包沾了污水,他滿心不忿,又往浩南哥屁股上補了一腳。
“拉人打架也麻煩你選個幹淨地兒!”青年大吼,“你把我包裏的筆記本兒也弄濕了!這裏面有學生給我寫的留言,你他媽賠得起嗎!”
浩南哥頑強極了,開始稀裏糊塗地與他對罵,一邊往前滾一邊還拍着地面沖饒星海喊:“打他啊饒星海!你不是哨兵嗎!放你的怪獸咬他!揍死他!”
青年停手,把濕淋淋的背包提在手中,扭頭看了饒星海一眼。
當時的饒星海并不知道自己會在餘生中永遠記住這一眼。
他看到火光,是憤怒的餘燼。火光藏在青年眼裏,他甚至先被他的眼神吸引,然後才意識到眼前的人長相俊秀。青年說不上白皙,眉毛壓得有點兒低,這讓他看起來仿佛帶着持續的不高興。現在這不高興已經化作了新的憤怒——青年拎着背包大步朝饒星海走來。
“你,哨兵?”他氣勢洶洶。
饒星海點了點頭,但動作還沒做完,那青年竟飛快掄起背包沖他臉面甩過來!
他下意識往後一仰,疾退半步。随即臉上狠狠一痛:他被砸了一拳,在左臉。
饒星海撞在牆上,右手三杯奶茶嘩嘩落地。
他還沒回過神,青年已揪着他衣領:“那你跟這些雜魚混什麽?光彩啊?你是哨兵啊!”
他根本不給饒星海反應的機會,一把又将饒星海推到牆上。但在饒星海後腦勺就要撞上牆的瞬間,青年一把抓住他衣領,定住了他的動作。
他瞪着饒星海,一字字壓在舌尖:“我真看不起你。”
浩南哥和馬仔們完全呆住了:傳說中的哨兵居然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日狗咯饒星海!”浩南哥氣得臉都紫了,“你騙我!你啥子哨兵喲!你咧個陰包谷……”
饒星海沒聽他後面嚷嚷什麽,提着僅剩的三杯奶茶緊走慢走,跟在青年身後離去。
青年的背包散出惡心酸臭,他不得不單手拎着,回頭發現饒星海跟在身後,惡狠狠瞪一眼:“滾!”
“我知道哪裏可以洗背包,免費的,很快就能洗幹淨。”饒星海說。
他這句話打動了青年,青年半信半疑,跟着他走。饒星海用手上的一杯奶茶在路邊小店換了一塊肥皂,他帶着青年來到江邊,伸出手。
青年哭笑不得:“你洗?”
饒星海點頭。
青年踟蹰片刻才取出背包內的東西。幾本書,鋼筆,錢包票夾,鑰匙串,還有一包糖和一本《支教手記》。
江邊燈火明亮,江岸上有人架起燒烤攤。江岸下饒星海起勁地刷洗背包。青年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喝奶茶,喝兩口就嫌棄一句“我日,這麽甜”,但嫌棄完又咕嘟咕嘟喝。他喝完一杯,意猶未盡,抓起錢包去買夜宵。
最後,身無分文的饒星海用洗衣手藝換來了一碟炒粉和五串烤雞尖。
“這種奶茶我喝不慣。”饒星海把最後一杯奶茶也給了青年,順勢主動搭話,“你叫什麽?”
青年從杯底一顆顆用力吸出珍珠:“庫洛洛。”
饒星海沒有反應,青年轉頭,看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看漫畫嗎?”青年問。
饒星海老實回答:“看過七龍珠和哆拉A夢。”
青年又是一臉哭笑不得,擺擺手,從自己的碟子裏分一串烤牛筋給饒星海。
“我是哨兵。”饒星海又說,“你呢?”
“我是向導。”青年大嚼牛筋,眯了眯眼,“你精神體是什麽?”
“蛇。”饒星海立刻問,“你的呢?”
“雪豹。”青年很快回答,“特威風,特傲,誰都愛搭不理的。”
“我可以看看嗎?”饒星海對面前的漂亮青年充滿好奇,“我給你看我的蛇,它是金……”
“別別別,我不喜歡蛇。”青年吃完最後一串牛筋,從饒星海碟子裏抓起兩串雞尖,“小同志咱倆認識嗎?你跟我說這麽多個人信息很危險知道吧?暴露精神體是哨兵向導的大忌,社會上太多居心叵測的人,到處找漂亮又好看的精神體。他們會把你綁走,先割心肝脾肺腎,再關起你的精神體,逼你賣身,逼它搞非法直播掙錢。”
饒星海:“……”
心肝脾肺腎都割了,還有什麽身可賣?
他知道眼前青年在胡說八道。但初次見到同類人的喜悅還是讓他極有耐心:“我叫饒星海,我準備上初三了。大哥,你這本事哪裏學的?我也想學。”
青年正打着呵欠,擺擺手接起了電話。似乎是同伴詢問他的位置,催促他盡快會合一同前往車站,青年沒聽清楚饒星海前面的話,但聽到了那句“哪裏學的”。
“新希望,聽過沒?”見饒星海搖頭,他一字字重複,很耐心的樣子,“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國內唯一一所專門招收哨兵和向導的學校。還有人才規劃局,它招收所有特殊人類。要是你哪所都不喜歡,讀別的學校也行,國家會給你發特殊人類教育補助……”
“怎麽考?”饒星海見他拎起放在石頭上風幹的背包,連忙壓着背包問,“進去了就能和你一樣厲害嗎?”
“我厲害?”
“打人,你打人很厲害。”
青年笑了:“小老弟你慕強啊?我不厲害,學校裏比我威風的人不要太多。你記得參加高中級別的技能大賽啊,有好成績就有加分,要是實在表現出色,免試錄取都有可能——你高幾?”
“準備初三。”
青年大吃一驚:“初三就這麽高?……等等,不是,你才初三,你跟那些流氓混什麽混啊?你書都沒讀完……”
他不走了,一屁股坐回大石頭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小同志……不是,小同學,你腦子裏想的什麽?你是一個哨兵,你不好好念書,對不起你自己的天賦。”他戳了戳饒星海的腦袋,“哨兵的體能和腦力這麽好,要是往一個方面狠命鑽研,指不定哪天就拿個諾貝爾獎,你光宗耀祖。去年的新聞你看沒?諾貝爾化學獎提名的研究團隊,裏面有半喪屍人和狼人,都是科學家,厲害吧?”
饒星海靜靜地看着他說話。
除了饒院長,他一生之中很少有這樣安靜聆聽誰說話的經歷。
眼前的青年越說越來勁,像喝醉酒上了頭,說到興奮處幹脆跳下石頭,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手舞足蹈。饒星海覺得他像老師,随即想起他背包裏有一本《支教手記》。
原來他真是老師。
饒星海等他說完一大段之後才舉手提問:“我應該考不上高中。而且我身邊的人都認為我是個危險的哨兵,随時可能犯罪……”
“你?”青年笑了,“你連我都打不過,有什麽危險的?還幫我洗背包,人不錯。”
饒星海臉上有了神采,高高興興地問:“那我可以去上武術學校嗎?去少林寺學功夫,跟你一樣。”
青年舔了舔嘴唇,似是在思考。
“同學,我實話告訴你,我這門功夫叫做實戰技巧。”青年大手一揮,“它是專門針對哨兵向導的體能特點和生理特點來設計的,五感怎麽運用,和精神體怎麽協作,等等等等。這比什麽降龍十八掌眉來眼去劍高明五百倍吧。”
饒星海笑了一下,有點兒懷疑。
青年盯着他:“你擅長什麽科目?”
“語文和英語能及格。”饒星海回答,“語文比較有趣,英語……我的英語老師挺好看的。”
青年又急了:“你們這些初中生怎麽回事!學習就學習,不要想什麽談戀愛。想談戀愛大學再談,大學這麽多人,一定有你喜歡的,也有喜歡你的。到時候你就盡情地談,放膽去追,釋放自己無所謂。但現在你應該一門心思奔前程。”
饒星海覺得他說話有趣,又笑了。
“初中的功課特別簡單,有套路我跟你說。首先語文,課文死背,作文用套路。然後英語,單詞表上所有單詞都記住,基本語法要弄懂……還有數學……物化生……政史地……”他一臉認真,扳手指跟饒星海說話,“都做到了,考高中絕對沒有問題。……你們這裏過線的基礎分是多少?”
饒星海十分老實:“不知道。”
青年:“……沒有人給你做人生規劃嗎?”
饒星海:“沒有。”
青年抓了抓頭發,掏出手機看一眼時間,果斷道:“我給你做!”
他翻開筆記本,抓起鋼筆開始刷刷寫字。
期間他的同伴又給他打來了電話。被打斷思路的青年一面“嗯嗯”地回應,時不時還低罵一句“你才約炮,我在給初中生上課”。
青年的字流暢漂亮,饒星海就着江岸的燈光端詳,小聲說了句“你字不錯”。
“對了,一定要練字,一手好字能加很多分。從今天開始每天臨摹幾頁硬筆書法,記住了嗎?”
饒星海點點頭。青年仍在奮筆疾書,寫的是初三一整年不同階段應該怎麽複習和學習各個科目的技巧。
燒烤攤上的人越來越稠了,賣唱的吉他手提着劣質音箱在人群中穿行,15或20塊錢一首。他聲音嘶啞,能把溫柔情歌唱出撕心裂肺的恨來。吉他樂聲、歌聲,和吵嚷的各種人聲,全都懸浮在這一夜的劍江河邊上。
它們落不下來,落不到饒星海的耳朵和眼睛裏。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青年身上。青年的手指修長幹淨,落筆流程迅捷,邊說邊寫,偶爾笑一下,彎眼睛彎眉毛,打人時那一股子狠勁全無痕跡。饒星海也随着笑。他很快樂。
确保饒星海沒有看不懂的字之後,青年叮囑他一定要把這份價格不菲的秘訣收好,轉頭拿起那袋糖果。全是上好佳的水果硬糖,五彩斑斓,每個都比指頭大,一不小心可能噎死人那種。
“還是要學習。”青年撕開包裝袋,“別跟那些人混,你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考新希望吧,新希望挺好的,食堂的東西比人才規劃局便宜,又好吃,學校裏漂亮小姑娘小夥子很多,談戀愛的機會遍地都是。”
他開始一個個地往饒星海手心裏放糖果。
“這是你的理想,如果沒有,可以從現在先想一個,比如考上好的高中。”他放下一顆糖。
“這是你的學業。從此時此刻開始,你要做一個努力的哨兵,別讓自己後悔。”他又放下一顆糖。
“這是你的愛情……你的事業……你未來的成就……你可能獲得的景仰……你會啓迪別人的人生……”他每說一句,就往饒星海手裏放一顆糖。獨立包裝的水果硬糖顆顆圓溜溜,饒星海不得不漸漸把手收緊,才能保證它們不會滾落。
最後的幾顆是一股腦抖落下來的。青年捂住饒星海的手,既溫暖又用力。
“最後是你的朋友。你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學裏等你。”青年一字字地說,“不要在那些無謂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你要去遇見更值得的人。記住了,你必須付出努力,才能将你想要的東西全都一一抓在手裏。”
青年眼裏有一團火,像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熱情。
饒星海點點頭,他緊緊地、緊緊地将手中的糖果攏于掌心。
他覺得自己心裏似乎也燃起了一團熱火。
故事不長,但饒星海講得十分細致。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沈春瀾當時跟自己說話的動作和語氣,因為在之後的數年裏,他要不斷從這一晚的對談中汲取力量。
沈春瀾腦子發暈,怔怔地問:“是我?”
“是你。”饒星海擡起手,伸出食指,想要在沈春瀾腦門上點一下,但動作太過親昵,他不敢做,只好隔着幾厘米裝裝樣子,“你去買洋芋粑粑,跟浩南哥起争執,浩南哥把你堵在巷子裏想揍一頓,結果被你反殺了。但你不肯告訴我名字,還騙我說你的精神體是雪豹……我後來和哨兵向導有了接觸才知道,向導的精神體不可能是雪豹。那是曹回的精神體吧?”
沈春瀾只覺得暈乎乎的。饒星海說的這段往事,他完全沒有一丁點兒印象。
因為學的是教育專業,每個暑假沈春瀾參加支教活動。他以前是個來了興致就特別喜歡跟人亂扯的性子,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信口開河扮演老師的經歷。
有人竟記了這麽久。
以前是學生,什麽都敢胡亂講。但他現在是正兒八經的老師了,行事反倒變得謹慎起來。
沈春瀾:“我不記得了。”
“我初三考得還不錯,普通中學沒問題。不過後來院長把我安排到北京這邊讀高中,是當時的一個特殊人類優才計劃。讀高中的這三年裏,我常常到新希望來,就想試試能不能遇到你。”
沈春瀾愣住了:“你可進不來。”
學院的門禁這幾年愈發嚴格了,外來的人員必須有證件證明身份。饒星海這樣的未成年高中生是絕對不能進入的。
饒星海點頭:“我一般都是在校門口徘徊。”
沈春瀾:“……”
又好笑,又幼稚,還有點兒可憐。
“你高二的時候我去讀研了。”
“我又不知道。”饒星海說,“高考之後我心想,你也畢業了,以後都見不到了,随便報個好就業的專業就成。但是‘海域’檢測的時候我不是出事了麽,後來那個精神調劑師建議我還是選擇新希望或者人才規劃局,他說這對我會有很大的好處,在一個都是同類人的地方,我的精神能得到平靜。”
之後很快,新希望學院和人才規劃局都找上了門。饒星海沒有絲毫猶豫,在兩所特殊人類高校遞出的橄榄枝面前,他果斷選擇了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
他本可以自由選擇任何一個院系。想到那位随身帶着《支教手記》,言行舉止又特別像老師的青年,饒星海選了教育科學系的一個新專業,因為招生主任說,認知科學是未來就業的大熱門。
所有的選擇都在冥冥中引領着他來到沈春瀾面前。
他是在新生報到的時候認出沈春瀾的。
負責登記新生的是曹回,沈春瀾原本想過來幫忙,但臨時被叫走去開會,他只在院系的新生面前匆匆露了一面。
饒星海一下就認出來了。驚訝和狂喜擊中了他,他忙不疊地詢問曹回那位是誰。
“你是認知科學班上的?那就是你們輔導員吶!”曹回大笑,“你們的沈春瀾沈老師,去年研究生畢業,今年剛回到母校任教,和你們差不了幾歲,人特別好。”
饒星海心想,我當然知道他人特別好。
他把“沈春瀾”這仨字放在舌尖,翻來覆去地品咂。
沈春瀾實在吃驚極了,不知道如何反應。
“你那時候就……”他覺得不可思議,“你喜歡上一個打了你的陌生人。”
“你那時候腿真長……不過我要更正一點。”饒星海斟酌片刻,“沈老師,我是憧憬你。”
沈春瀾:“……”
他臉沒有立刻紅起來,但心卻辣辣地燒開了——憧憬?!憧憬!!!
這比“喜歡”還要可怕,這輩子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他怔怔站着,笑也不是,走也不是,大腦接近空白。饒星海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比他更潇灑自在:“我去吃飯了,一會兒要去技能樓幫鄧老師幹活。”
十一月學校要舉行運動會,有好幾個關鍵項目都要在技能樓進行,鄧宏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饒星海和宮商這樣的勤工儉學學生時不時也要被他召喚去打下手。
沈春瀾下意識地擡手,動作機械:“再見。”
饒星海顯然十分滿意沈春瀾的反應,他笑得仿佛揣了三百斤不可對人語的古怪心事,轉身跑走的時候都沒能控制好臉上的表情。
“我憧憬你”。
沈春瀾被饒星海這句話結結實實地吓住了。
他好幾天都冷靜不下來,備課上課時還能全神貫注,等在辦公室或家裏獨處的時候,年輕哨兵那張快樂的臉就會冷不丁躍到他心裏頭。
表白是快樂的,談論往事也是快樂的。而鼓勵他大學時盡情戀愛的也是沈春瀾自己,他被這麽久之前挖的坑絆倒了。
他無人可讨論,便抓起天竺鼠,和兩只豆子眼對視。
“我憧憬你!”沈春瀾跟天竺鼠說。
天竺鼠嘴裏塞了一顆榛子,被他吓了一跳,噗地吐了出來。
“你蠢不蠢吶?”沈春瀾捏着它小爪小腳,“羞不羞啊……”
他是真的害羞了,臉上隐隐發燙。
“憧憬”……他難以承受這樣的感情。可是在下意識的抗拒之外,又有些別的東西在他胸膛裏滾蕩來去,不可停息。
他這樣平凡一個人,身無長物,普普通通,竟然也有人支付如此珍貴的感情。摻雜了崇拜,摻雜了愛,還有希望與欲念,如此完整,如此龐大,他接不住——可他挪不開眼神。
誰能抗拒饒星海閃閃發亮的眼睛?他這樣高興,這樣快樂,原本就足夠英俊的模樣愈發顯得神采奕奕。
誰能拒絕?……誰都沒法拒絕。
沈春瀾頭疼極了,他不想打開Lube,不想做那勞什子春夢,甚至發展到不想給饒星海他們上課。
饒星海沒說過要他回應什麽,僅僅是單方面向自己憧憬的對象表白心跡而已。可是沈春瀾現在回憶起來,一切都有跡可循:他對當年江邊的對談毫無印象,可是他記得饒星海在第一次班會上如何打量自己,如何給自己獻上尴尬的掌聲。
琢磨細節,反倒讓饒星海憧憬自己這件事更加具有實感,比曹回腹部的脂肪更醒目。
曹回并不知道沈春瀾苦惱的時候也要順道诋毀他的肚腩。他複工的第一天,發現沈春瀾請了假,便給他撥了個電話:“我複工,你不恭喜我?”
沈春瀾:“恭喜恭喜。我在地鐵上呢,不說了。”
曹回:“你去哪兒呢?約會?”
沈春瀾壓低聲音:“我去危機辦辦點兒事……對了,那莊林書,給你道歉了嗎?”
曹回:“沒呢。”
沈春瀾郁悶了:“他騙我?他還哭了,怎麽能騙我呢?……算了,晚上回來請你喝酒。”
曹回惦記着晚上的酒,想到能坑沈春瀾一頓好的,他樂得一直在笑,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慢慢收好。
階梯教室裏仍舊是物理系和教育科學系的大一哨兵,不知是誰先帶頭鼓掌,随即全班掌聲雷動,歡呼四起。
曹回扯着不存在的裙子給衆人回了個淑女禮:“謝謝大家,謝謝。”
掌聲漸漸平息,他擡起頭,看見一個學生直愣愣地站在最後一排。
沒人和他坐在一塊兒,他像顆釘子,戳在空蕩蕩的桌椅之間。
“曹老師,對不起!”莊林書大聲喊,“我錯了!”
曹回:“……”
小混蛋。他心想,這樣的道歉方式,還不如不說。
莊林書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事情是從一場課堂争端中起來的,所以莊林書想用公開道歉的方式來解決。而且他也聽莊林書的輔導員提及,他現在獨來獨往,連宿舍裏的人都不願意和他一起行動。只有公開表明對曹回的歉意,他接下來的四年時間才不會太難熬。
“我舉報你,是我自己的私心作祟。”莊林書站得筆挺,聲音有些顫抖,“曹老師,你的課沒有問題,我其實很喜歡聽。是我對你有偏見,偏見讓我做了蠢事。我在這裏向你保證,以後我會盡全力做一個正直的人。”
曹回沖他笑笑,示意他坐下。
“是這樣,在我的課堂上,大家完全可以保持自己的偏見,也可以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要拘泥對錯。這門課程剛剛開始,你們也只是大一新生,我們有很多時間去彼此了解。我熟悉你們,你們熟悉我和這門課程。”
曹回靠在講桌邊上,不自覺地收縮腹部,讓自己身形顯得不那麽臃腫。
“但是讓我們把偏見悄悄放在心裏,可以嗎?不要讓它跑出來傷害別人。你們可以堅持自己的觀點,比如‘曹回老師上課真尼瑪糟糕’。我尊重你們的看法,當然也不妨礙我認為聽不懂課程的學生真尼瑪遲鈍。”
他攤開手掌。
“我們完全可以共存,不要争執,不要打架,就靜靜地看着對方犯傻。這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學生中有人發出低笑聲。是蹭課的陽得意。
曹回正經起來了:“上大學是很快樂的事情,大家離開舊同學,有的是外地過來的,要在宿舍裏住好幾年。青春多寶貴啊,別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去談戀愛,去鑽研學問,去接觸以前接觸不到的世界,去交朋友,多好。你一輩子最好的朋友都在大學等着你。”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笑了起來:“教育系,這是你們沈春瀾老師大學時常挂嘴邊的話,剛進宿舍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