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拳頭和啓明燈(1)

年輕人易于激動,但莊林書吼出這兩句話之後,便緊緊抿着嘴一聲不吭了。他粗暴地從沈春瀾手裏奪回自己的手機和學生證:“我知道你和他是一夥的!”

沈春瀾迅速擡手,莊林書沒抓住學生證,只拿到了手機。

“一夥的?什麽叫做我和他一夥的?”沈春瀾笑道,“你這是把我倆歸到什麽黑惡組織裏去了?”

“你是幫他的!”莊林書大聲說,“你也覺得我不對!”

沈春瀾心想,曹回和文靜說的話果然正确。和饒星海這種一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學生——就算開口說的也是屁話的學生相比,直來直去的莊林書實在太簡單了。

“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對的,那能不能說說你為什麽要舉報曹回?”沈春瀾用袖子把他學生證上的水擦幹,“有塑封,沒壞。”

莊林書驚疑不定地接過學生證,端詳沈春瀾片刻,确認他并不是在戲弄自己。

沈春瀾坐在花圃邊上沖莊林書招手示意。莊林書猶豫片刻,慢吞吞挪過來。

“危機辦的教育審查機構把你的舉報信轉回學校了。”沈春瀾看着他,“今天上午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你和曹回的争論,課堂上正好有學生錄了下來,來龍去脈很清晰。危機辦認為,曹回的言論和上課內容沒有任何問題。曹老師下周就要恢複上課,但我和他都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舉報。”

莊林書的臉色有些蒼白:“恢複上課?”

沈春瀾:“別怕,他不是小氣的人。你真以為那些找你麻煩的師兄師姐全都是因為跟他一夥,才站在他那邊?”

莊林書沉默不語。

“你沒發現嗎,即便被你舉報,和憤怒相比他更多的是不解。”沈春瀾放緩了聲音,“我也一樣,想了解你的想法。”

莊林書終于開口。

“怎麽一個個都說我錯,他就是做得不對,我不能舉報嗎?”他漲紅了臉,倔強又氣惱,“他在課堂上不正常授課,反而講一些和課堂無關的事情,什麽特殊人類的社會現狀……這跟我們哨兵向導現在的情況又不一樣,那都是過去了的事情!”

沈春瀾靜靜看着他,沒有附和也沒有打斷。他看得出來,莊林書的憤怒是色厲內荏的,他在用足夠大的音量和足夠有力的表述說服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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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不是敷衍?是不是對學生不負責任?我為什麽不能舉報他?”莊林書的聲音漸漸大了,“他說哨兵和向導在社會上的情況比其他特殊人類要好,這是不是歧視?所以……所以我為什麽不能舉報他!”

他說完了,直愣愣瞪着沈春瀾。沈春瀾回應他:“所以你只是想指出曹回的不妥?”

莊林書:“對。我沒有惡意。”

沈春瀾臉色沉靜:“你想給曹回提意見,難道只有舉報這一個途徑?”

莊林書有些發愣。

“莊林書,你得分清楚,現在是對我說謊,還是對自己說謊。”沈春瀾緊緊地盯着他,從眼前年輕學生的眼裏瞅見了慌張和羞慚,“提教學上的意見,為什麽不向院系和學校投訴?你的舉報信直接投到了危機辦的教育審查機構,這是正常的提意見嗎?你回答我。”

沈春瀾确定他非常清楚向教育審查機構舉報的後果。一個大學講師,如果在課堂上僅端着教科書閱讀,他肯定不會出錯;而一旦他想讓課堂氣氛變得更活潑一些,想基于教學內容談論自己對學科對現狀的看法,幾乎每一句都有可能成為落罪的根據。

如何劃分授課中的自由與禁忌,這是一門大學問,老師需要斟酌。但這門學問不能成為鉗制教學自由的枷鎖。

“小莊,我希望你誠實。”沈春瀾低聲說,“你能看着我的眼睛保證在你的舉報裏沒有一絲私心嗎?曹回老師的課程,真的有問題嗎?”

莊林書回避了他的眼神,轉開頭,手緊緊攥着學生證,幾乎要把它捏折。

沈春瀾抓着他的手,把學生證展平,輕輕拍在莊林書手裏。

沈春瀾溫柔的動作讓莊林書一直緊繃的肩膀慢慢松懈了。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細細地回答:“……沒有問題。”

但他很快又擡起頭,咄咄逼人:“那如果真的有問題呢?難道以後碰見有問題的課程都不能舉報了?舉報是我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

從年輕的學生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沈春瀾霎時間是有些驚奇的。他仿佛不可理解,又像是在瞬間明了莊林書的想法,但如鲠在喉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是誰教會了莊林書這樣的事情?他感到一絲難以抑制的憤怒和無奈。

“你的政治學得不好。”沈春瀾沉聲道,“你享有舉報權利的時候,你的義務,是保證你的舉報合理,公平,正直,不以實現自己私欲為目的。”

沈春瀾心中有許多感慨。他不知道應當怎麽闡述,怎麽說明,才能讓眼前的學生明白權利加諸身上的時候,責任也随之加重。背書他是很擅長的,雖然主修教育學,但他也曾認認真真寫過許多讨論材料,概念可以信手拈來,但僅僅是概念還不足以讓莊林書解惑。

沈春瀾想起了自己曾在課堂上說過的一些事情:“小莊,你有沒有聽過‘要讓特殊人類融入社會’這句話?”

莊林書愣愣點頭。

“使用‘融入’這個詞,其實等于默認特殊人類是異類,是少數。”沈春瀾看着他笑,雲淡風輕,游刃有餘,“性少數人群,殘疾人,特殊人類……提到這部分人的時候,總要加一句‘融入社會’。雖然我們沒有任何錯,但我們好像天生就被這個世界排除在外。‘融入’的前提是什麽?是我們要改變自己的适應性,争取多數人的理解,把握機會不斷強調:看看我吧,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有價值的。”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先受到認可的是哨兵和向導,因為外貌與普通人完全一樣。之後的半喪屍化人類、地底人、狼人等等特殊種族,則經歷了更為艱難的過程。

“……很多鬥争,很多犧牲,當然也面臨了許多的檢舉揭發。‘我懷疑他是特殊人類’,‘他是特殊人類,我認為他有犯罪可能’,這是最普遍的兩種舉報理由。這離我們不算很遠,你可以回去問你的父母或者家裏的老人,他們肯定都知道,那距離現在也不過就幾十年時間而已。”沈春瀾低聲說,“之後才有了這個哨兵和向導,半喪屍人和地底人,狼人和其他所有一切特殊人類,都可以讀書上學、工作掙錢、結婚生子的世界。”

“現在當然好了很多很多,但還是否存在歧視?絕對有,一定有,因為人的天性就是更容易趨同,更排斥差異,差異意味着風險。”

哨兵和向導是推動這一切的關鍵。普通的人類從他們身上确鑿地讀懂了“特殊人類”這個詞的含義——先是同為“人類”,随後才因不同而變得“特殊”。

“舉報應該用來監督公權力,用來檢舉犯罪事實。但你現在是什麽樣?”沈春瀾直視莊林書的眼睛,“他說了我不喜歡聽的話,他膽敢跟我不同,或者說,他膽敢跟大多數人不同。你憤怒,所以你要排除他。”

莊林書低下頭,學生證的邊角被他折來折去。

“正當的憤怒能讓我們獲得力量。”沈春瀾一字字說,“摻雜私欲的憤怒,會毀滅一個人。你借憤怒之名濫用權利,和曾因為恐懼就四處舉報特殊人類的那些家夥,又有什麽不同?”

他等待莊林書的回答。

莊林書發出很輕的抽泣聲。“對不起……對不起……”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我沒有想這麽多……我就是……看不慣他……入學的時候我和他争執過……對不起……沈老師對不起……”

“要道歉就跟曹老師去說。”沈春瀾想了想,決定再深入一點兒,“你也對不起你自己。”

他拍拍莊林書的肩膀,年輕的學生擡起頭,眼裏濕漉漉的,鼻頭都紅了。

“我希望你能做一個正直的人,理直氣壯,俯仰無愧。”

他在适當的氣氛中停下了。

“我知道了,沈老師。”莊林書擦了擦鼻子和眼睛,“我……我會去道歉的……我現在就去。”

沈春瀾點點頭,沖他笑笑。

莊林書起身要走,回頭時猛地吓了一跳。沈春瀾随之扭頭,同樣大吃一驚:饒星海靠在小花園的樹下,皺着眉頭摸下巴。

看到饒星海,沈春瀾立刻想起了那條古怪的小黑蛇。他尚不能完全确定黑蛇是饒星海的,這幾天一見到饒星海就想回避,以免勾起不愉快的記憶。

但莊林書離開後饒星海就悠悠然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莊林書方才的位置上。

“你在散發魅力。”他斬釘截鐵,“很過分。你從來沒用這麽溫柔這麽用心的态度跟我說過話,就連訓導的時候也沒有。”

“如果你願意按照我的節奏進行訓導,再溫柔再用心的話都能聽到。”

沈春瀾起身時,饒星海又加了一句:“為什麽對他這麽好啊?他沒有那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看曹回不順眼才舉報的,你說這麽多沒用的幹什麽。”

沈春瀾剛剛為人師表一回,胸中滿是輕飄飄熱烘烘的快樂和成就感,此時面對饒星海明顯的挑釁,也能保持足夠的和顏悅色:“我當然知道。但話總不能這麽直白,他和你不一樣,臉皮其實不厚,也能聽進別人的話。直來直去只會讓小莊更逆反,我拐個彎兒來講道理,不批評他魯莽反而說他是想得不夠深,這是很高明的話術。”

這話說得很不像老師,但沈春瀾一下沒意識到,反倒是饒星海先笑出來了。

“你是精神調劑師還是咨詢師啊?”饒星海說,“真的,你講話那種方式和調調,跟我以前碰到的老師都不一樣。”

沈春瀾:“……你今天攻擊性有點強。”

是吃醋了?沈春瀾腦子裏冒出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頓時緊張地想起眼前人大咧咧跟自己表白過。

“不一樣很好。”饒星海笑嘻嘻,“很有趣。”

他實際想說“很可愛”,但話到嘴邊,卻又不想惹沈春瀾生氣。沈春瀾這幾天在躲着他,他能感覺到,但不清楚原因。“有趣”是一種贊美,在饒星海心裏算是十分了不得的贊詞,他看着沈春瀾,心想或者還可以再加一句“沒想到你這麽溫柔”?

面對比平時要好聊一百倍的饒星海,沈春瀾那剛剛獲得成功的教育之心蠢蠢欲動了。

他笑着說:“我還以為你又要開什麽喜歡我的玩笑。”

在他的想法裏,這個時候饒星海應該回答“不是玩笑”,而他可以立刻接上話,表明自己只會把它當做随口的游戲之語,不可能當真。于是饒星海愧然低頭,沈老師再贏一局。

但饒星海沒有立刻接話。他坐着,沈春瀾站着,那雙從來都黑沉沉沒情緒的眼睛裏,又躍出了跳動的、蓬勃的火光。

“沈春瀾老師。”他正兒八經地念沈春瀾的名字,正式極了,“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太鄭重,鄭重得讓人無法以笑來搪塞。

“非常喜歡。”他喃喃道,手握成拳捶了捶自己左胸,“我的心髒知道。”

沈春瀾下意識退了一步。饒星海的氣息是熾烈的,無論是黃金蟒還是黑曼巴蛇全都沒有露頭,但沈春瀾仍然有一種被強大的什麽東西死死籠罩、無法脫身的困窘之感。

困窘到他的心髒也怦怦直跳了。

“其實我們以前見過面的,四年前。”饒星海挺快樂地站起身,那攥作拳頭的手沒有松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咧嘴笑道,“你在我臉上砸了一拳。”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節目《黃蛇傳》比較隆重,主演分別是沈春瀾先生!黃金蟒先生和小黑蛇先生!

《黃蛇傳》改編自中國傳統民間故事,講述了黃金蟒修成人形後下山歷練,偶遇書生沈春瀾并與其墜入情網的故事,可歌可泣,令人落淚。

但臺上只有呆坐的沈春瀾和兀自扭動的黃金蟒。

梁導:……黑曼巴蛇呢!妝都畫好了為什麽不上場!

小蛇:它叫黃素貞,我為什麽還是叫小青!

梁導:編劇的鍋,不要問我。

小蛇:我也是主角之一,我也跟沈春瀾有感情戲,為什麽這個劇叫《黃蛇傳》?改,改《黑蛇傳》,不然我不上場。

黃金蟒:不上就不上呗,你以為觀衆來看你這黑乎乎的玩意兒跳大神?

兩蛇于臺上纏鬥,戰況激烈。

觀衆掌聲雷動,紛紛表示“買票看話劇,居然還有全武行,值”。

退到臺下的沈春瀾:所以我今天還是能拿工錢的吧?

饒星海(揪着導演):我為什麽沒有戲份,我要在海報上加名字,我一番。

導演:(倒地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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