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拳頭和啓明燈(3)

沈春瀾等人也無聊, 就看着熊貓和沙貓在自己腳下打鬧。

這兩只小獸都是精神調劑科工作人員的精神體, 熊貓比一般常見的熊貓體型要小一些,黑眼睛骨碌骨碌, 抱着沈春瀾的腿, 直勾勾盯着他, 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麽痕跡似的。

沙貓比它鎮定,但注意力全放在沈春瀾的鞋帶上。沈春瀾今天一身輕便打扮, 他自己是沒看出那白球鞋上的鞋帶有什麽趣味, 但沙貓顯然是非常喜歡。

它有一雙大耳朵,一扇一扇的, 還有一條長長的毛尾巴, 纏在沈春瀾腳踝上, 時不時動彈兩下,給他撣灰。沈春瀾看着喜歡,想摸摸它腦袋,但不敢下手。

一旁盯着他半天的女孩開口:“它挺溫順的, 不咬人。”

沈春瀾大膽伸手去摸。沙貓仰頭看他, 眼睛又圓又大, 滿是純真。

沈春瀾心都化了:“你要跟天竺鼠玩嗎?”

他說着就把自己的精神體釋放了出來。

辦公室裏的兩個人——兩只小獸的主人都緊盯着那團緩緩落到地面上的白霧。白霧團成一個球,一只手掌大的天竺鼠出現在熊貓和沙貓面前。

沙貓和熊貓頓時放開了沈春瀾。

沈春瀾随身帶着堅果,這時給大屁股鼠抛了一顆。天竺鼠顫巍巍接住榛子,一點兒也不怕似的,想了想,遞給沙貓。

沙貓端詳片刻, 擡爪拍掉。榛子滾到一旁,天竺鼠迅速拾起,挪動屁股蹭到熊貓面前,怯怯把榛子放在它爪旁。

熊貓學沙貓的樣子把榛子拍開,那果子又咕嘟嘟滾走了。

沈春瀾:“……”

太傻了,太蠢了。他覺得有點兒丢臉,雖然沙貓和熊貓顯然都很喜歡這只大屁股鼠。

“你的精神體?”有人從門口走入,笑着問,“天竺鼠是嗎?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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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瀾擡頭,看見一位清俊的青年走入,手上拿着的幾份文件迅速放在了室內二人桌上:“你倆整理一下資料,白小園寫報告,唐錯整數據。謝子京呢?……”

他迅速安排好工作,示意沈春瀾到自己辦公桌旁坐下。沈春瀾笑道:“秦科長,你好。”

“叫我秦戈就行。”青年笑着回答,“不用客氣,你喝什麽茶?我從主任那邊拿了點兒金駿眉,你試試?”

沈春瀾點頭。眼前的年輕人叫秦戈,是危機辦精神調劑科的科長,國內五位精神調劑師之一,也是給饒星海做檢測的人。

和國外早在幾十年前已經開始的“海域學”研究進展不同,國內的海域學起步較晚,研究成果也并不太多。

“海域”是哨兵向導的精神世界,每一個人都擁有一片與別不同的“海域”,它無邊無際,極其寬廣,是他們精神世界的表征。

而精神有問題的哨兵和向導,他們的症狀會在海域之中完整呈現,以各種扭曲的、匪夷所思的方式。

一般的向導可以探索哨兵的海域,但僅止步于淺層海域,也就是當下的情緒、海域的整體等等比較基礎淺顯的地方。

但精神調劑師不同。這是需要嚴格學習、測試、考驗和審核才能獲得的職業資格,不僅要求向導具有非同一般的海域探索能力,并且要求向導必須具有極強的自我調節和自我平衡能力,能在工作之後及時調整自己,恢複常态。

秦戈是國內第五個精神調劑師,沈春瀾記得,眼前的年輕人甚至可以深入到海域深層,探索連哨兵本人都已經想不起來的原始記憶。

是他寫下了包括饒星海在內的所有孩子的海域檢測報告。

“我記得他。”秦戈笑了下,“其實我們科室裏所有人都記得。他當時在酒店大堂裏釋放了精神體,黃金蟒是吧?還跟我們這位沙貓大姐僵持了好長一段時間。白小園同志是我們科室裏難得的女哨兵,能力很強,但是你學生也不差,打架很厲害。”

一旁的白小園沒理他,她沉迷于和熊貓、沙貓、天竺鼠玩互相滾榛子的游戲。

沈春瀾心想,打架方面,還是比我差一點點的。

正要說話時,辦公室的門輕響一聲。原本呆在這兒的兩人已經離開了,把他的天竺鼠也一并帶走。

“就在大院裏玩兒,不遠。”秦戈說,“你要談的畢竟是學生的隐私,我和你知道就行了。他怎麽了?出事了嗎?”

秦戈回憶饒星海當時被帶隊老師壓去跟別人道歉的樣子。“他不像是不講理的學生。”

沈春瀾又想,他不講理的時候太多了,是您不知道。

“我懷疑饒星海有兩個精神體。”沈春瀾言簡意赅,盡量挑選重要的部分說。他曾清晰看到黑曼巴蛇的模樣,也數次看到它出現在饒星海身邊。

秦戈認真聽完,長久地沉默着。

“沈老師,我學過‘海域學’,也見過很多案例……中外都有,現在的,過去的,都有……但我确實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有人能擁有兩個精神體”

“……饒星海是人格分裂嗎?”沈春瀾問。

秦戈很快搖頭:“不可能,我可以萬分确定地告訴你,饒星海沒有人格分裂,也沒有精神分裂。我看過他的檔案,雖然生長在孤兒院,小時候過得不算太好,但他的‘海域’是平靜、完整,甚至有趣的。”

人格分裂的哨兵和向導,海域會呈現出一種古怪的支離破碎,仿佛從同個根底中生長出來的不同的巨大城市。秦戈沒有在饒星海的“海域”中發現這一點。

“即便是人格分裂,精神體也是同一個,只是會呈現出不一樣的狀态和性情。”秦戈沉思片刻,“我想再見一次饒星海。”

沈春瀾連忙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那條黑蛇太異常了,你看到就曉得。黃金蟒無毒,但黑曼巴蛇有劇毒,而且黃金蟒性格溫順,但那小黑蛇太有侵略性了。”

秦戈:“嗯……侵略性?為什麽不是攻擊性?”

沈春瀾愣了片刻:“有區別?”

秦戈:“有區別。攻擊性,是說它表現出來的樣子。侵略性,更多來自你的感受。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嗎?”

沈春瀾:“……”

跟精神調劑師聊天真讓人緊張。他回避了這個問題:“我會抽空安排你跟他見一面的,你什麽時候有空呢?”

“最近可能不行,非常忙。”秦戈翻了翻自己的日程,“這樣吧,我忙完手頭的工作立刻去找你,可以嗎?”

沈春瀾只能答應。

秦戈頓了頓,又笑道:“但是,他可能不歡迎我。酒店那件事情之後,他對我們有種慚愧感,不太好意思見到我們。我當時巡弋他的‘海域’,很難進入,他的防波堤特別堅固,我一直告訴他,沒有人怪他,他的一切性反應都很正常。之後才慢慢發現了入口。”

他曾深入過饒星海的“海域”,在那裏發現了許多被過度美化的童年回憶:小小的、擁擠的游樂場,滿是各色動物的馬戲團,放滿各種零食的小賣部,看起來空蕩蕩但滿是人聲和笑聲的操場,放滿美味食物的長餐桌……等等等等。

“‘海域’會随着人的年紀、閱歷增長而變化,一般成年人的海域,即使留存童年的記憶,也不會有這麽驚人的數量。”秦戈輕聲說,“他童年缺失的東西太多了,可能要花一生的時間去治愈傷口。”

渴望愛,渴望親密關系;但又恐懼愛,抗拒親密關系。

他像色厲內荏的戰士,拿着長矛盾牌往前猛沖。當他想回頭時,根本不存在讓他回歸的渡口。

“沈老師,如果你用對待普通學生的态度對待他,那還不至于很麻煩。”秦戈笑了笑,“但是如果你認真去關注他,想幫他,開解他,安慰他,可能會很艱難。”

沈春瀾與秦戈告別,有些喪氣,又有些難過。

至少這一趟确定了兩件事:饒星海不是人格分裂,他的“海域”也沒有可見的任何問題,這是一個正常人。

第二件事因此變得更奇怪了:他是連秦戈都從來沒見過的,擁有兩個精神體的“正常”哨兵。

“沈老師!”

沈春瀾已經走到危機辦門口,聽到身後呼喚連忙回頭。

精神調劑科的女哨兵白小園匆匆跑來:“科長剛剛打了幾份文獻,你拿着看看,說不定會有幫助。”

沈春瀾連忙道謝。他因為曹回那件事,覺得危機辦裏都是些狠人,但這回造訪精神調劑科,他又覺得不像:大家都挺和善的,對他、對他的天竺鼠也非常友好。

他接過白小園手裏的資料,斜刺裏忽然伸過來一只手,橫在白小園面前。

那只手上拎着一個小小的白紗袋子,包裝精致,裏面裝着兩顆顏色漂亮的糖。

“早上好。”拿着糖的男人說,“你喜歡西柚味還是青瓜味?”

白小園瞪他一眼,沒接:“都不喜歡。”

她說完笑着跟沈春瀾揮手道別,跑開了。沈春瀾看了看身邊的男人,很高大,很帥,胸口的标牌上是危機辦刑偵科的标志。

白小園不收他的糖,男人顯然也不想把糖分給沈春瀾,仔細揣兜裏走進了危機辦。

沈春瀾站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總是時不時想起那兩顆圓滾滾的糖果。他喜歡西柚味。

……他真的曾用那種方式跟饒星海灌過雞湯嗎?沈春瀾确實記不住了,但那的确是大學時自己很喜歡的方式:用手邊随處可抓的東西講道理。

秦戈或許說對了,要教導饒星海很難。沈春瀾禁不住想,但我已經不可能半途而廢……我給過他糖,我給過他一點點希望。

他是因我而來的。他因為我才站在此時此地。

這世界上若有人是這樣來到另一個人面前,沈春瀾心想,就連秦戈這樣冷靜又學識豐富的調劑師,也不可能不被打動。

饒星海把可樂交給曹回的時候,鼻子一直很酸。

他想打噴嚏,但竭力克制住了。

曹回一邊走出教室,一邊狐疑看他:“這什麽?”

饒星海懷疑曹回智力也有問題:“可樂。你不喜歡這個?那我去換百事。”

“不是,你給我可樂幹什麽?”曹回故意挑起眉毛,“整個新希望都知道曹回老師在減肥,你給我可樂……你這是謀殺!”

饒星海:“……”

曹回看出了他的想法:“想打聽沈老師的事情?”

饒星海:“你不喝,我喝。”

曹回咽了口唾沫:“你喝你喝。其實你不必用這玩意兒來賄賂我。這才剛入學倆月,你還有很多時間去了解沈老師。喜歡不喜歡的,到時候再說。”

饒星海一下就頓住了,甚至微微眯起眼睛:“他連這個都告訴你?”

“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曹回笑道,“沈老師以前也是很受歡迎的,長得特別打眼,一大片學生裏,很容易就被人盯上。我理解你,完全理解。”

饒星海慢吞吞揭去拉環。淡白色氣體袅袅地從口子中冒出,二氧化碳氣體在甜水中哔剝爆裂,他聽見聲響。

喝一口可樂,冰涼的液體讓他找回了節奏。

“你現在知道我的秘密了。”饒星海垂下眉毛,竭力裝可憐,“但我還什麽都沒問到。”

曹回正要說話,手機響了。饒星海眼尖,看到屏幕上是“沈春瀾”三個字。

曹回嗯嗯了幾聲“曉得了,幫你招呼他”,挂斷。扭頭見饒星海亦步亦趨跟着,他無可奈何。

“沈老師大學時候有多皮?”饒星海問。

曹回有些受不了他亮晶晶的眼睛,平時不說死氣沉沉,至少也沒什麽表情的一個人,現在恨不能揪着自己刨根問底。

“你學習怎麽不見這麽積極啊?”曹回嘆氣,“好吧,告訴你一個秘密。沈春瀾在這世上什麽都不怕,除了一個人。”

饒星海:“我。”

曹回:“……你算老幾!是他大哥!”

饒星海吃驚了:“大哥?他有哥哥?”

曹回:“沈老師以前在宿舍裏上蹿下跳的,只要他哥一到,立刻變成小白兔……不是,立刻變成天竺鼠。你是沒見過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為了堵住他哥罵他的嘴,拼命往他哥面前的碗碟塞菜的樣子。你回憶一下,就跟他那老鼠一模一樣。”

饒星海忍不住笑起來。曹回見他笑了,覺得自己給沈春瀾挖的這坑十分有趣,于是和他一起哈哈仰脖長笑。

饒星海一罐子可樂還沒喝完,已經從教學樓走回了院系。他原本不想去找沈春瀾,但曹回說的話勾起了他的興趣。他想去跟沈春瀾說幾句話,或者看看他,逮到機會還能再強調一遍“我憧憬你”,讓沈春瀾緊張緊張。

畢竟沈春瀾緊張的樣子可太有意思了。

饒星海也不知道沈春瀾在不在,但他走到沈春瀾辦公室門外,隐約聽見了裏面的聲音。

他禮貌敲門。

片刻後,裏面傳出奶聲奶氣的一句“請進”。

饒星海:“???”

他滿頭霧水,推門而入。

站在門後的是一個高度只到他大腿的小姑娘,紮着倆揪揪,頭發自然卷,眼睛又黑又圓。她原本帶着笑,看見饒星海走進來,那笑漸漸消失了,呆呆看他。

饒星海也呆了。他看看這小姑娘,又看看正大模大樣坐在沈春瀾辦公椅上的男人。

一個三十來歲的職業男性,穿着西服,架着黑框眼鏡,正打量着饒星海。他眉頭微皺,看起來脾氣不是太好。

饒星海一度懷疑自己走錯了,退出門外确認,但這兒确實是沈春瀾辦公室。再走進來時那小姑娘已經跑到男人身邊,小手扒在桌沿,從桌面上露出半個卷頭發的小腦袋,眼睛盯着饒星海。

饒星海一看她,她立刻縮了下去。

饒星海:“……”

“你好。”男人先開口了,“來找沈老師?”

他說話的音調和沈春瀾有一點兒像,仿佛是抽煙過度的沈春瀾老師,但比沈春瀾更有威嚴。饒星海忽然從男人臉上找到了與沈春瀾相似的部分:那對似乎總是蘊藏着不高興的眼睛,和壓低的濃眉。

饒星海瞬間福至心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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