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用的真理(3)

黃金蟒顯然被黑曼巴蛇的挑釁激怒了。

它在原地小幅度地來回游走, 随即也學着黑曼巴蛇的樣子, 沖天竺鼠手裏的榛子緩緩伸出蛇尾。

天竺鼠此時正忙于把榛子從榛子盒中搬運到黑曼巴蛇身邊。兩者距離大約兩米,中間隔着一個三腳架, 架子上是已經開始攝像的相機。它也沒想到讓沈春瀾幫忙或者自己動手, 把榛子盒往黑蛇那邊推推好縮短距離, 腦容量太小,它考慮不到這些問題。現在, 它只一心一意地從盒中掏榛子, 然後颠着毛絨絨的小屁股,把自己的禮物高高興興遞給黑曼巴蛇。

黑曼巴蛇身邊已經堆起了七八顆榛子, 但天竺鼠遞來的東西它仍舊一顆顆欣然收下。

斜刺裏探過來的金色蛇尾打擾了兩個精神體之間無聲的默契溝通。金色蛇尾悄悄卷起了跑到半途的天竺鼠手中的榛子, 動作輕柔, 小心翼翼。

但天竺鼠生氣了。它小爪徒勞地在地上拍打,又沖黃金蟒蹦來蹦去,哼哼亂叫,小牙齒磨得噠噠響。

黃金蟒仍不放棄。它卷起榛子, 和黑曼巴蛇一樣放在自己身邊, 沖天竺鼠吐吐蛇信。

天竺鼠奔向榛子, 一把抱起,回頭,跑向黑曼巴蛇,放下榛子。

過程流暢,一氣呵成。

黃金蟒腦袋都不動了,呆愣愣的模樣。這回換作黑曼巴蛇搖頭擺尾, 那動作和之前沈春瀾看到的黃金蟒笑的模樣極其相似。

一旁看着這三個精神體瞎玩的饒星海忍不住問:“這榛子有什麽意義嗎?我那蛇又吃不了,你的老鼠怎麽這麽喜歡給人送這玩意兒?”

“天竺鼠也吃不了啊。”沈春瀾說,“精神體只具有外部形态,沒有消化器官。它就是想跟人分享這東西。”

饒星海彎腰伸手,攔住了在地板上挪動的天竺鼠,要搶他手裏的榛子。天竺鼠急得又一次哼哼咕咕地叫,因為爪子太小,它是搶不過饒星海的。

饒星海:“……分享?那怎麽我拈起來就不行?”

他把榛子放在黑曼巴蛇身邊。天竺鼠原地站定,仰頭看看他,又看看榛子。接着它奔到榛子面前,一腳把榛子踹開了。

饒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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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春瀾大笑:“它嫌棄你!”

饒星海滿臉不忿:“它喜歡我的蛇,那就等于它喜歡我。”

他看向沈春瀾:“等于你……”

“還在錄像。”沈春瀾立刻打斷,“你能不能端正點兒态度?”

饒星海只得坐好。他看着沈春瀾翻開筆記本,忽然沖沈春瀾伸出手。

沈春瀾:“?”

饒星海:“再來一次。我緊張,我害怕。”

沈春瀾讀懂了:“饒星海,我說你腦子裏能不能有點兒正常的、正經的想法?可能嗎?你覺得可能嗎?當時是特殊情況,不可能有第二次。”

饒星海非常失望,癱在沙發裏嘆了口氣。

沈春瀾頓了頓,語氣稍軟和了一些。

“聊聊你的‘海域’?”他說,“你信任秦戈,也請你信任我。”

饒星海盯着天花板。小卡片機對準他和沈春瀾,在卡片機下方,在它拍不到的地方,天竺鼠和兩條蛇還在争奪榛子。

“聊什麽?你要進來瞅瞅嗎?”

“秦戈說過,你的‘海域’是一個城鎮,最大的地方是你生活過的福利院。”沈春瀾問,“它是什麽樣子的?”

饒星海仍舊呆望天花板,但他的神情漸漸變了,是混雜着柔和與一絲難堪的複雜情緒。

福利院坐落在一條不大的街道上,街道能并行四輛車,出門右拐100米就是紅綠燈和人行橫道。他有很多位“媽媽”和“阿姨”,但他最親近饒院長。四五歲時有一次,他偷溜出門,想穿過馬路到對面小鋪子買零食,結果差點被車撞倒。饒院長破天荒地罵了他一頓,因為他手裏當時還牽着院裏兩個兩歲的小孩子。三個小孩此起彼伏地哭,饒星海從此再也沒偷溜過。

院門口一左一右是兩棵大榕樹,氣根茂密綿長,土裏的根系尤為發達粗壯,把街道上的磚塊都頂了起來,地面凹凸不平。左邊那棵是福利院建立的時候種的,将近五十年,右邊那棵是饒星海進院的時候種的,現在才19年。

因為原來的那棵,在臺風天裏被吹倒了。

沈春瀾原本不知道饒星海是否了解自己是怎麽去到福利院的,但顯然,饒星海很清楚——在講到臺風天吹倒的大榕樹時,他立刻轉了話題,聊起福利院裏的幾只流浪貓。

“你為什麽偷溜出去還帶着倆孩子?”沈春瀾開始用問題參與他的回憶,“大冒險?”

“他們叫我哥哥。”饒星海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同齡的,或者更大的孩子都開始不跟我玩。那兩個小娃娃剛進院沒多久,爸媽都沒了,家裏親戚也不要,分到我在的三月班……”

“三月班?”

“孤兒院裏的分班制度,比較簡單粗暴,一共十二個班,前五個班都是十歲以下的小孩子……”饒星海跟沈春瀾解釋。

他帶着倆娃娃偷溜出去,是因為想給整日哭個不停,但又親近他的弟弟和妹妹買餅幹吃。

沈春瀾忍不住想象那時候的情景。四五歲的饒星海,應該是個挺可愛的小朋友,虎頭虎腦,伶俐倔強。他幫着阿姨和老師管理三月班,是班上所有小孩子的哥哥。

“不談談門口的榕樹嗎?”沈春瀾問。

饒星海一愣:“為什麽談它?”

沈春瀾:“你很在意榕樹。”

饒星海:“我沒有。”

沈春瀾:“很少有人在描述一個地方的時候會強調某兩棵樹的年齡。但你強調了,還記得非常清楚。饒星海,你很在意榕樹,而且知道榕樹下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情。”

饒星海盯着沈春瀾,停頓了很久才開口:“……你也知道。”

沈春瀾點頭:“你的‘海域’檢測報告後面,有一封描述情況的信。”

“是我到北京上高中之後,饒院長給我寄來的。”饒星海說,“……她其實已經不在了。我高二的時候,她走了。”

沈春瀾大吃一驚。

他不止一次聽饒星海提起過饒院長,這個為他起名字,願他如星海一樣燦爛遼闊的媽媽。但饒星海從來沒有提過她已經離世。

沈春瀾立刻明白:饒星海在逃避。即便已經過去兩年,他仍舊未能完全接受這件事。

而現在,饒星海願意對他提起這件事,本身就是極為珍貴的信任。

“她很愛你。”沈春瀾沉默片刻才說。

“非常……”饒星海低着頭,“我拿到新希望的通知書之後,打算燒給她的,但燒掉了我就上不了學。她一直希望我考大學,希望我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整天跟不知所謂的人混一起。”

那封信是饒院長病重的時候寫的,她告訴饒星海他是如何來到了孤兒院,又是如何得到了這個名字,以及他的母親是如何死去的。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情呢?”饒星海擡頭看他的老師,“她想丢掉我,把我放在福利院門口。然後她就得到了報應,被樹壓死了。”

雖然輕描淡寫,但沈春瀾仍然從他的口吻中覺察到怨恨。

秦戈說過,他在饒星海深層“海域”的碎片記憶裏聽到饒星海母親不斷安慰他:別怕,這裏安全。

而如果她打算在福利院門口遺棄饒星海,肯定是希望他能被人發現,能活下去。既然這樣,她就不可能選擇在一個這麽危險的臺風天,在這麽大的風雨之中放棄孩子。

沈春瀾察覺到一絲矛盾。他沒有深究,此時深究是沒有意義的,他得不到答案。

“你想過她的身份嗎?”沈春瀾問,“是普通人?向導?哨兵?還有她的樣子,她的年紀……”

饒星海搖頭。

他想過的。沈春瀾判斷出答案。但他不願意承認。仿佛承認對已經毫無記憶的母親還存留好奇和留念,對此時的饒星海是背叛,或者侮辱。

饒星海的抗拒情緒很濃了,他不再說話,拒絕繼續讨論這個話題。

但沈春瀾很感激今天的訓導。他這位固執倔強的學生,願意在他面前袒露心底的秘密了。

一顆榛子被扔到饒星海身上。饒星海頓時一愣。

黑曼巴蛇和天竺鼠互相配合,一個擺榛子一個甩尾,一顆顆地把堅果往饒星海身上丢。

饒星海:“謝謝,我不需要這個……謝謝謝謝……不用了!不必了!OK!停!”

他被榛子打得抱住了頭。

沈春瀾:“它們在安慰你。”

饒星海:“我謝謝它們了……你不能給它些殺傷力不強的子彈嗎?葡萄幹,棉花糖什麽的……”

他的躲閃引起了始終呆在一旁的黃金蟒的注意。黃金蟒猛地一甩蛇尾,這回是直沖着黑曼巴蛇而去,一下把它打翻了。

饒星海得以解圍,但黑曼巴蛇被黃金蟒的舉動激怒,幾乎從地上一彈而起,飛速沖着黃金蟒撞去。

黃金蟒體型比它大得多,巋然不動——黑曼巴蛇急速靠近時,忽然張開了蛇口。

它口腔漆黑,毒牙森冷,黃金蟒瞬間有了行動,蛇身一扭,躲開了黑曼巴蛇的攻擊。黑曼巴蛇沒有停下,迅速轉身,繼續沖着黃金蟒襲去。黃金蟒連連躲避,撞得角落書架砰砰直響。

天竺鼠呆站在三腳架下,小爪子不斷鼓掌。

沈春瀾覺得今天的訓導應該結束了。“你的蛇咬你的蛇,會中毒嗎?”沈春瀾在本子上書寫記錄,“還有,我要給你留一個作業,你什麽時候完成,我們什麽時候進行下一次訓導。”

饒星海心不在焉地看倆蛇打架:“會不會中毒我也不知道……等等,黑曼巴蛇會有毒腺嗎?它連內部器官都沒有。”

“帶毒的精神體擁有的毒腺不是生物學上的毒腺,你可以理解為某種有毒物質的微分子結構。”沈春瀾想了想,“精神體那一章你們沒上嗎?我記得裏面說過,精神體的存在是目前哨兵向導身上最大的謎團。”

“……忘記了。”饒星海岔開話題,“什麽作業?”

黃金蟒和黑曼巴蛇打得異常熱烈,沈春瀾皺了皺眉。哨兵的信息素氣息有些濃厚,他下意識擦了擦鼻子。

“這作業挺簡單的,兩件事。”沈春瀾伸出手指,“一,在你的舍友面前,記住,是三個人面前,釋放黃金蟒。二,讓黃金蟒去參加接下來的精神體比賽。你沒報名也沒關系,校運會當天會有臨時報名的項目,至少參加一個。”

饒星海臉色變了,想都沒想:“不。”

“你其實已經暴露過精神體,籃球場那次。”沈春瀾提醒。

饒星海仍舊很固執:“那不一樣。”

“饒院長不是想讓你做有意義的事情嗎?”沈春瀾對他說,“饒星海,現階段,你學會接受自己的一切,包括精神體在內,這就是最有意義的事……”

他話音未落,忽然因一陣眩暈而頓住了。

饒星海還在對面等待他的下文。

沈春瀾下意識把手攥成拳頭。掌心溫度升高了,持續不斷的輕微眩暈,他開始覺得熱,汗水憋在皮膚下,一點點地冒出來。

沈春瀾有些緊張了。血壓升高、體溫升高、微汗,是初級性反應的表現。

他一下站了起來,轉身走向還在運作的卡片機。

“第三次訓導結束。”他關上了開關,随即轉身走向辦公桌。

“老師?”饒星海察覺他的不對勁,連忙起身走來。

沈春瀾一邊拉開抽屜,一邊擡手制止他:“停。先收起你的蛇,現在,立刻!”

兩條蛇的搏鬥正進入白熱化階段。黃金蟒學會了鉗制黑曼巴蛇的技巧,黑曼巴蛇被它纏得死緊,蛇口的毒牙愈發閃亮,不斷轉動小腦袋找地方下嘴。

哨兵陌生的信息素彌漫在辦公室裏,強烈得仿佛一整團沉重的陰雲。

同時,它也潮濕如同暴雨之後的空氣,但不會讓人感到粘膩。它是清爽的,是春夏之交的風,有草葉的氣息,輕易吹入人的四肢百骸。它又和饒星海一樣,沉默,頑固,揮之不去。沈春瀾伸手在抽屜翻了一會兒,心往下沉:只有一個空瓶子。他的抑制劑已經吃完了。

饒星海已經收起了蛇,帶着滿臉憂慮走近:“你還好嗎?需要我幫忙嗎?”

“不需要!”沈春瀾再一次擡手止住了他靠近自己的身影,“你現在可以回去了,記住我布置的作業……記住我說的話。”

饒星海頓了片刻,走到他身邊:“性反應?”

沈春瀾:“……”

饒星海:“不過是初級而已,很正常。”

沈春瀾心想,嚯,現在輪到你跟我說很正常了。

“那你打開門吧,讓我的天竺鼠出去。曹回應該還在樓下學工處,它可以去拿抑制劑……”

饒星海:“我帶天竺鼠去拿。”

他語氣很平靜,反應也很平靜。沈春瀾忽然敏銳地抓住了一個可以勸服饒星海放棄喜歡自己的點:饒星海對着他,對着現在的他,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這太棒了!他幾乎要笑出來,正想再說什麽時,饒星海抓起了天竺鼠,滿臉困惑。

“你的老鼠怎麽變色了?”他沖沈春瀾舉起天竺鼠,“變粉了?”

他手裏的天竺鼠滿臉無辜,很無所适從地擺動小爪。鼠身上淺金色的毛發顏色全都發生了變化,呈現出一種過分輕飄飄的——淡粉。

沈春瀾目瞪口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為我們帶來獨唱表演《小河淌水》的,是我們的歌唱家組合——黑柴!

音樂起。

打着白色小領結的黑曼巴蛇: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披着黑披風的柴犬:汪汪汪汪汪——旺哎,汪汪汪……

字幕顯示: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臺下觀衆:……回水!!!(粵語中退錢的意思)

王燦燦(震驚):黑曼巴蛇的叫聲居然真的是汪汪汪?!(作者注:據說是真的)

沈春瀾對饒星海:你精神體都外語十級了,你四級到底啥時候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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