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宋祁(2)

正常人類在被喪屍病毒感染後, 會成為半喪屍化人類。

而半喪屍化人類的最終歸宿, 是成為完全态喪屍——喪屍病毒完全入侵大腦,大腦中出現大量侵蝕性空洞, 他們僅保留行動和進食本能, 無法溝通, 無法控制。

半喪屍化人類現在被認定為特殊人類,但一旦成為完全态喪屍, 他們只會有一個結局:被殲滅。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 只要被喪屍病毒感染,就意味着死亡:沒有任何藥物抑制喪屍病毒的發展, 一旦發現被感染, 必須立刻拘捕并殺滅。

但藥物和疫苗的發展, 最終令喪屍病毒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控制。半喪屍化人類只要定期檢查血液中的病毒濃度,把它維持在較低水平,完全可以一直在人類社會中生存,毫無障礙地學習和工作。

目前世界上壽命最長的半喪屍人, 是78歲且依然在世的一個奧地利男性。

而國內已經在十幾年前完成了所有半喪屍化人類的統一管理, 近幾年已經不再出現不受控制的病毒發展。宋祁的死亡, 是一個令人震愕的突發事件。

宋祁确實是人才規劃局的學生。他少年時在一次意外中感染喪屍病毒,但由于發現及時,醫治及時,所以喪屍病毒控制得非常好。

“一旦被喪屍病毒感染,皮膚和眼睛就會立刻發生改變,這是絕對無法避免的。”張依依對坐在面前的沈春瀾和饒星海說, “但宋祁很幸運,他來到二六七醫院接受第一次治療的時候,是我的丈夫經手的。”

坐在她身旁的林舟點點頭。

宋祁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半喪屍人患者。他研究的正好是抑制喪屍病毒發展的藥物。宋祁成為了志願者,同時也得到了最好的藥物治療。

他雖然外貌上有了改變,但大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高中畢業之後宋祁考取了人才規劃局的國際關系專業,打算成為一名外交官。

“如果他實現了願望,那他就是世界上第一位半喪屍人外交官。”林舟說,“但很遺憾,大學畢業之後,他開始進山挖礦。”

宋祁并沒有告訴林舟自己究竟從事什麽工作。他總是強調這工作必須保密,只肯透露自己一般都在什麽地方活動。他們并不總是在尋找礦藏,或者說,是林舟自己察覺,宋祁所說的大部分都是謊言。

他沒有去尋找過礦脈,也根本不知道礦物的相關知識。他,和他所加入的神秘組織,在尋找的是另一種不可告知他人的秘密。這個秘密似乎只隐藏在深山之中,他們需要不斷深入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日夜跋涉。

林舟猜測,這份工作或許真的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否則宋祁不會在流露出許多困惑和懷疑之後,仍舊繼續回到隊伍之中,繼續當他的“礦物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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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必須要按時服藥以抑制喪屍病毒,林舟每次只能給他開三個月的用量,因此總要反複叮囑,每三個月必須來複診和複查。

宋祁一直做得很好,至少在他畢業之後的一年裏,一切都十分正常。

林舟甚至還記得宋祁告訴自己,他以傑出校友的身份回到自己的高中母校,跟師弟師妹說了許多自己經歷的事情。

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無論多麽枯燥的事情,總能在他嘴裏生發出新的趣味。林舟至今還記得他是多麽高興。

我知道他們一開始只是想來看我的笑話,一個貌似很厲害的半喪屍人,太有噱頭了。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驕傲,為我自己感到驕傲。講座結束之後,我确定他們是真的喜歡我,喜歡我經歷的那些事情——宋祁每次來找林舟開藥,都會跟他說很多話,仿佛許久沒跟人傾訴過似的。

沈春瀾此時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他的大腦可以順利運作,可以迅速跟上林舟和張依依敘述的思路。

“……沒人傾訴?為什麽?他不是跟別人一起進山嗎?”沈春瀾想起了宋祁說過的戀人。他深愛着,同時也深愛他的人。他們經歷過很多艱難,也同賞過千百次朝霞和夕陽。他甚至想到了宋祁描述的許多片段:熱騰騰的身體,汗液,手指與皮膚接觸留下的痕跡,熾熱的吻,熾熱的聲息。

沈春瀾終于說了出來:“而且他還有一個同隊的戀人。”

林舟和張依依驚訝地對視一眼,同時搖頭:“宋祁沒有戀人。”

沈春瀾愣住了:“他有……他跟我說過他有……但他沒有說過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是随隊的醫生,是一個生物學家。”

林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沈春瀾的興奮還未流露完,林舟已經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那個人。”林舟說,“但他不是宋祁的戀人。”

那醫生是一個随隊的哨兵。

他是宋祁暗戀的人。

這也是林舟認為宋祁沒有朋友,沒有可信任的人的原因之一——宋祁總是跟他提起這個醫生,說很多很多的話。這些實在不是應該跟主治醫生闡述的內容,尤其他每次提起,林舟總是要警告他:你不能跟任何人發生性行為。

“他幾乎每次都會提起那醫生。無論我怎麽打擊他,他總是會在下一次又跟我興致勃勃地聊起來。”林舟非常難過,“後來我就不再提醒了。我想他應該很孤單……他連可以分享這些事情的朋友都沒有。”

沈春瀾完全愣住了。

他想到宋祁說過的事情。他的朋友,他的戀人,他們如何深入山脈之中,如何拒絕熱情的酒杯,如何互相協助,躲避野獸的攻擊。他是從宋祁的描述之中第一次領受到某種強烈得可怕的愛,和欲望糾纏不清,但又遠遠不止于欲望本身。

他們的命運是糾纏在一起的,無法分離的——沈春瀾一直這樣理解宋祁和他的戀人。

而在這種愛情之外,更吸引沈春瀾的,是宋祁描繪的整個世界。它讓學校裏的沈春瀾充滿了向往,那些永遠往前延伸的大地,那些永遠在春光與雨水裏屹立的山巒。所有的一切都帶着致命的吸引力,它們經由宋祁的敘述而成形,充滿真實感。

沈春瀾無法否認,他甚至不止一次想過,畢業之後是否也要去當一個礦物獵人,去見電話裏的神秘人,去和他一起看廣袤天地。

但故事的基礎被擊潰了。他終于再一次回憶起自己對電話中那位陌生人的第一印象——一個善于說謊的騙子。

張依依和林舟的描述仍在繼續。

真正的異樣發生在宋祁畢業之後的第二年。從這一年開始,宋祁不再按時到二六七醫院找林舟複診了。

那時候林舟已經和張依依結婚,兩個人的研究項目有許多合作,張依依的團隊研發出了比現有的抑制藥物更有效的新藥,林舟打算讓宋祁試一試。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聯系上宋祁,宋祁三個月沒有回過住所,林舟和張依依不得不為他續交房租,保留栖身之地。無論是郵件還是電話,宋祁長達半年時間沒有任何回應。

那時候林舟和張依依都作了最壞的打算:宋祁已經不在了。

冬季的一天,林舟在深夜被電話吵醒,他有一個半喪屍人的急診,病人指定要接受他的面診,拒絕與任何其他醫師溝通。他和張依依趕到急診室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模樣已經大變的宋祁。

林舟根本不敢相信那位蜷縮在椅子上的人是宋祁。他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喪屍病毒劇烈發展之後産生的腐蝕性斑紋,雙頰深陷,眉毛完全掉光,眼睛血紅,眼珠子是渾濁的灰白色,瞳孔幾乎收縮成一個針點。

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身體。他的骨骼脆化狀況非常嚴重,左腿缺失,膝蓋變形,雙手無法順利伸展,幾乎只能佝偻前進。

他是爬到醫院門口來的,在深夜裏。醫院門前保衛處的人差點以為他是完全态喪屍,已經做好了擊斃的準備。

但幸好宋祁還能發聲。這是區別半喪屍人和完全态喪屍的簡單标準之一——完全态喪屍的聲帶徹底纖維化,或者出現嚴重撕裂,他們無法發出完整的、有語義的、可辨別的詞語。

林舟和張依依立刻救治宋祁,并把他送入了隔離病房。

因為沒有按時服藥,宋祁的情況非常嚴重。林舟和張依依還在他血液裏發現了喪屍病毒變異的跡象。

“但我們不确定這是他在他體內發生變異的病毒,還是被外部注射的病毒。”張依依說,“在失蹤的半年裏發生了什麽,宋祁拒絕透露。”

沈春瀾忽然毛骨悚然:“外部注射?你們懷疑……有人把已經變異的喪屍病毒注射到宋祁體內?為什麽?”

張依依:“為了加快宋祁的衰敗過程。簡單來說,為了加速宋祁的死亡。”

喪屍病毒一旦感染,就無法再次感染。但變異之後的喪屍病毒具有更強烈的侵蝕性和進攻性,宋祁本身的身體已經習慣了抑制藥物,但新的病毒突破了已有藥物的作用,林舟和張依依不得不在宋祁身上使用了尚在試驗階段的新藥物。

那時候恰好是冬季。冬季是病毒活性較低的季節,不少半喪屍人和地底人都會利用冬季來進行全身檢查,免得在檢查過程中發生意外。宋祁的隔離病房是單人間,但隔壁病房有一個病人,常常和他隔着房門聊天。

“那時候宋祁的視力已經低得很嚴重了。”霖舟告訴沈春瀾,“而且他無法離開隔離病房,也沒有人來看過他。”

宋祁已經沒有家人。在他被喪屍病毒感染之後,家人基本與他脫離了關系。在他上大學之後,全家人移民海外,并未給他預留任何位置。

林舟曾建議過他聯系自己的朋友或同學。但宋祁拒絕了。

“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林舟低聲說,“他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你們能理解嗎?他曾經是人才規劃局最有名氣的半喪屍人,還是能回母校開講座的傑出校友,他不能忍受自己成為別人憐憫的對象。宋祁的自尊心太強了,但是強自尊的底色往往是強自卑,他用維護尊嚴的方式來掩護自卑。不敢對暗戀的人表白也是這個原因:他認為對方是哨兵,自己是半喪屍人,能做朋友,但絕不可能成為戀人。就連跟對方袒露自己的心意,他都覺得無法忍受,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恐怖的、具有毀滅意義的事情。包括通知朋友和師長他的狀況,這也是他沒法接受的,他早就預設了事情的結果,認為自己一定會遭到憐憫和嘲諷。”

于是宋祁在住院期間,基本只與四個人說話:林舟,張依依,主管護士,還有隔壁病房那位來做全身檢查的半喪屍人。

那半喪屍人是個老頭,講話稀裏糊塗,絮絮叨叨。他成日在宋祁門口流連,總覺得宋祁是個古怪的小夥子,自己應當和他多說幾句話。

後來護士把宋祁病床前頭的座機電話告訴了老頭子,老頭子開始和宋祁通過電話來聊天,哪怕出了院也一樣。

“那老頭沒兩年就走了。”林舟說。

他和張依依正帶着沈春瀾和饒星海,前往半喪屍人病區的隔離病房。

隔離病房外面是幾個正在值班的護士,一頭油光水滑的黑豹正正趴在走廊上,見到陌生人來到,立刻警惕地站起身。

“這是護士長的精神體。”林舟向兩人介紹正從護士站走出來的一位女性,“她曾經是宋祁的主管護士。”

黑豹護士顯然對宋祁印象深刻,她也是宋祁最後階段能溝通的人之一。

她至今仍記得宋祁是什麽樣子。

老頭子離世的事情宋祁并不清楚,實際上,當時就連林舟也不知道。他不是老頭的主治醫生,只是漸漸發現,以往每周六下午都會響起的座機,已經沉寂了很久很久。

宋祁每周只有周六下午是自由活動的時間。那時候他不會因藥物原因陷入昏睡,可以坐着輪椅在隔離病房裏活動,看看窗外的景色。

黑豹護士會為他打開窗戶,但風會讓宋祁臉部發痛,眼睛流淚,宋祁一邊忍受不适,一邊貪婪地享受着每周幾個小時的自由時刻。

他的手指已經基本失去功能,無法使用手機。林舟曾想過截肢後為他安裝适合半喪屍人使用的義肢,但檢查之後發現結果并不樂觀:宋祁的骨頭、肌肉和神經,已經無法支撐義肢的運作了。

無事可做,他唯有在病房窗前消磨時間。實際上他也看不到多少,眼球和視神經都已經被喪屍病毒侵蝕,他的視力範圍已經大大減損。

他太需要別人傾聽自己的故事了。他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只有過去曾經歷的一切可以反複咀嚼,供人贊嘆。

在那一年春季的一個周六下午,宋祁終于忍不住,按着模糊記憶裏的印象,撥通了老頭的號碼。

電話線沒有把他引到老頭那邊。他等待着,然後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非常年輕,非常稚嫩,先說他打錯了電話,随後又說自己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的學生。

“他很久沒有那麽快樂了。”黑豹護士把沈春瀾和饒星海帶到空無一人的隔離病房。這個病房很少有人使用,但室內幹淨整潔。宋祁住在這裏,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黑豹護士問過他為什麽突然心情變好。宋祁說,他打錯了電話,但電話裏的人和他很聊得來。對方是一個大學生,新希望學院的,他從沒去過新希望學院,對這個學校也充滿了好奇。他疑心不輕,還用雪人的相關知識小小地試探了一下對方,确認那年輕人确實學過特殊人類相關知識,并且确實是一個毫無防備之心的學生。

于是之後的每一個周六,宋祁都會撥通電話。

沈春瀾站在這病房之中,他想竭力想象宋祁的模樣,想象他抱着座機坐在輪椅上,面對敞開的窗戶和他已經無法再次觸碰的綠地藍天,按下按鍵。

在那一年的三月和四月,每一個周六,沈春瀾也都在等待他的電話。

等待一個陌生人饋贈他故事、情事,和茫茫天地。

宋祁的故事裏很多內容都是假的。他沒有戀人,沒有在酒吧裏邂逅過英俊的生物學家,他們沒有在濕熱的帳篷裏度過一個又一個大汗淋漓的夜晚。

他沒有朋友,沒有可以信任的夥伴。

他沒有去尋找過礦藏,沒有搶救過任何采礦的文件,甚至可能……沒有去過他描述的所有地方。

但沈春瀾此時此刻仍舊相信,在宋祁的故事裏,有一部分必定是真實的:他走過的山路,積雪砸在頭頂的感受,夜晚的烈酒,深邃的峽谷與回聲,看不到頭的茫茫林海霧氣翻動,他說最遠處的群山全都藏在熹微晨光和濃霧之中,危險與輝煌也藏在裏面。

沈春瀾此時忽然明白,宋祁描述的不是自己經歷過的故事。

他所說的,或許是他加入遠星社的願望和希冀。

沈春瀾默默推算了時間。宋祁加入遠星社的時候,真正的“遠星社”已經不存在了,薄雲天已經死亡,社團宣布解散。他加入的,是以遠星社名義活動的另一批人組成的神秘組織。

他知道真相嗎?他知道自己走錯了路嗎?

是誰給他注射了變異過的喪屍病毒?誰加速了他的死亡?

……是那位他喜歡,卻不敢透露一絲端倪的随隊醫生嗎?

此時的饒星海已經和沈春瀾離開住院樓,告別了林舟和張依依。兩人坐在二六七醫院的草坪長椅上,身邊的雞爪槭已經掉光了葉子,天色蒼白得像一張舊紙,揉皺了,透出幾分雲紋。樹木的枝梗戳進天裏,是一幅沒有顏色的線稿。

沈春瀾顫抖着呼吸,緩慢嘆出一口氣。饒星海幾乎是屏着呼吸确認:沈春瀾在抽動鼻子,他似乎哭了。

告別的時候,黑豹護士告訴他們,宋祁是在四月一個周六的中午突然發狂的。

新研制的藥物并沒能完全抑制病毒進程,他的情況越來越糟。那天早上他還興致勃勃地告訴黑豹護士,他打算說一些跟山民生活習慣有關的事情給那位年輕的大學生。黑豹護士認為他又在說謊騙人,但宋祁卻十分認真:我今天說的這地方确實去過,貴州和廣西交界,我曾在那裏……

他停了口,躺回床上。

黑豹護士知道他愛說話,便順着他說的話往下問:“你在那裏做什麽?真的去找礦物?”

直到她為宋祁量完血壓,測完病毒濃度,宋祁才小聲回答:“我殺過人。”

黑豹護士當時并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宋祁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她聽多了,也不覺得有異。

“喔唷,這麽可怕。”她笑着說,“我要報警抓你。”

“……不止一個。”宋祁的聲音顫抖,說了這四個字之後便再也不肯開口。

黑豹護士此時才察覺不對勁。她把宋祁的情況告訴了林舟,林州非常吃驚:宋祁入院之後一直拒絕說出自己在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說是深入半喪屍人聚居點的時候被人暗算,才導致情況惡化。

當時林舟正在天津開會,會議一結束,他立刻趕回北京。

遺憾的是,宋祁沒有等到他來。那天上午的血液濃度檢測顯示宋祁體內的病毒活性已經接近臨界點,張依依正在研究中心調取新的抑制藥物。

藥物和林舟都在趕來的路上。中午,黑豹護士給他送餐,叮囑他盡快吃完,藥物半小時之後就會抵達醫院。

午餐還沒有吃完,宋祁忽然折斷了自己的手臂。他的骨頭已經太脆弱了,黑豹護士當時正在病床邊檢查他的輪椅,重新擰好松動的螺絲,聽到異響之後擡頭,發現宋祁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居然提起床頭櫃上的熱水瓶,砸向自己幹枯的手。

他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了,一直在瘋狂地叫嚷,緊緊把身體縮成一團。

“他讓我快走。”黑豹護士說,“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護士立刻離開病房并反鎖。從床上滾到地面的宋祁幾乎是爬到了病房門口。他出不去,幹癟的手狠狠地抓撓着房門,喉中發出可怕的喘息,最後甚至開始咬着門把手,瘋狂搖動。

殺滅程序很快啓動了。

林舟和張依依抵達醫院時,宋祁的屍體已經運送到地下。

“林醫生當時哭得很厲害……”護士苦笑着,“宋祁是他的第一個病人,他一直竭盡全力在救他。”

在護士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沈春瀾一言不發,面色發白。

直到饒星海陪他坐在了長椅上,他也沒有對今天所聽到的整件事流露一分能讓饒星海參與的情緒。

沈春瀾覺得空虛,又覺得悲哀。這些語意宏大的感受緊緊籠罩着他,他分不出心神去分辨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直到饒星海在他身邊釋放了精神體。

黃金蟒落到地上,起初有些茫然,随即看到沈春瀾,開始親昵地纏在他的腳上。黑曼巴蛇仍舊鬼鬼祟祟,從饒星海身上蜿蜒爬到沈春瀾的外套上,纏着他手臂,小腦袋長長地探到他面前,黑豆子一般的眼睛盯着沈春瀾。

沈春瀾捂着眼睛。冬季如此幹,如此冷,在室外流淚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他的眼睛很疼,是疼痛令它們流淚。

饒星海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挨着沈春瀾。他知道沈春瀾并不喜歡宋祁——至少不是自己對沈春瀾抱持的那種“喜歡”。

讓沈春瀾流淚的,是別的東西,別的情緒。無能為力的惋惜,遲來的慶幸,還有自己在無意之中,曾給過別人珍貴的慰藉。他為命運和陰差陽錯,為這些東西而流淚。

沈春瀾一直以為,電話裏的神秘人啓蒙了自己。但他沒想到,反而是自己成為了宋祁最後時刻的短暫慰藉。

這是一次相互給予的饋贈。而沈春瀾一直不知道。

他一直沒有機會知道。

他是宋祁最後的聽衆。是宋祁所有夢想、所有愛,最後的記憶者。

回到學校時,天色已經很暗,溫度愈發低,風愈發大。

饒星海臉都白了,哆哆嗦嗦的。

沈春瀾一路恍惚,此時看到他的樣子,才想起自己好像……也給過這年輕人一些東西。

當時不知道那是饋贈,是禮物。但饒星海收藏起來了,視若珍寶。

沈春瀾心中有湧動的萬千情緒,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饒星海打了個噴嚏,脖子上忽然一暖。沈春瀾解下圍巾幫饒星海戴上,還認真妥帖地繞了兩圈。

“宋祁的事情,你告訴歐老師吧。”沈春瀾說,“說的時候注意……別說太詳細。”

饒星海點點頭。

“還有,忘記遠星社,不要搜尋它。”沈春瀾看着饒星海的眼睛,“答應我,行嗎?”

饒星海又點點頭。

為了沈春瀾的圍巾,他現在做什麽都可以。

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帶着悲哀和恐懼的眼神,也能讓人心動。

“沈老師,我送你回家。”他不自覺地輕聲說,“我保證不打擾你。”

路燈已經次第亮起,天氣太冷,學校裏顯得空空蕩蕩。饒星海走在沈春瀾的身後半步,看着自己的影子總是覆蓋在沈春瀾的肩上,像是保護他,擁抱他。

和外頭寒冷的冬風相比,Remote Star咖啡館裏暖得有些過分了。

屈舞剛收拾完桌子,又有一對情侶立刻坐下。

這張桌子靠近壁爐,已經成為店裏最受歡迎的位置。

他原本以為咖啡館裏的壁爐只是裝飾,誰料今天天氣太冷,薄老板中午在那兒搗鼓半天,竟然把爐子給點亮了。

他還點名讓屈舞負責維護。

屈舞當即頭大:他是新人,要學的東西太多了,而目前薄老板還不允許他操作一切跟咖啡有關的事情,只讓他端盤子倒水,掃地拖地抹桌子。這些事情看上去簡單,但店裏一到傍晚,客人劇增,屈舞轉來轉去已經有一個多小時,忙碌且緊張。

薄老板又招呼他去洗杯子。

屈舞一邊洗杯子,一邊接受吧臺邊上幾位熟客的審度。

吧臺是熟客才能來的地方,不僅提供咖啡,還可以跟薄老板點酒。

坐在吧臺的是兩個豔麗女子,盯着屈舞不停笑。

屈舞今天換上了RS的制服,頭發出自陽得意之手,沒戴眼鏡,但眉毛仔細梳理過了。

“弟弟,你這頭是自己吹的?”客人問。

屈舞被“弟弟”吓得不輕:“啊?”

他的呆愣讓客人愈發高興:“你的發型呀,你吹的?好專業。”

“我舍友吹的。”屈舞回答,“他很擅長這些事情。”

“哎喲,感情真好。”客人嬉笑道,“弟弟,你看我怎麽樣?”

屈舞:“……”

客人:“我好不好看?”

屈舞點點頭。

客人:“不好看呀?”

屈舞連忙回答:“好看。”

兩個女人一齊笑了,屈舞不知道如何應對,也跟着傻笑起來。

薄老板把兩杯咖啡推到客人面前,回頭瞥了屈舞一眼:“這麽閑?杯子都洗完了?”

屈舞連忙低頭繼續幹活。

“你什麽時候找來個這麽好看的弟弟?”客人問,“我可以約他嗎?”

“你可以約我。”薄老板笑道,“我也不錯的。”

屈舞耳邊全是薄老板和那兩個女人調笑的聲音。

“從來沒見過你。”薄老板對另一個女孩說,“第一次來,要不要我推薦一些RS的招牌?”

“我以為RS的招牌就是你。”

“對,我正準備推薦我自己。”

屈舞:“……”

女人笑個沒完,薄老板傾身靠近,低聲說:“你的手真好看。”

女人不解:“有嗎?”

薄老板:“就是無名指上的戒指太礙眼了。”

在笑聲裏,屈舞差點把勺子給磕破了。

薄老板說這種話是從來不臉紅的,也仿佛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他就是喜歡讓別人笑,帶一絲似有若無的挑逗,完全掌握節奏。

屈舞洗幹淨所有杯子的時候,吧臺上的兩個女人也起身離開了。

薄老板轉頭看他:“學到什麽沒有?”

屈舞:“學啥?”

“就我剛剛那些話,多學學。”薄老板靠在吧臺上,又擺出個風流姿勢,“你不能白長這麽好一張臉,得用起來。”

屈舞立刻回答:“我不賣笑。”

薄老板:“讓客人高興怎麽算賣笑呢?這是營業技術。你不是讓我開發你的……工作能力麽,我剛剛是給你示範,你有什麽感受?”

屈舞一臉別扭。

薄老板:“直接說。”

屈舞:“……不知廉恥。”

狼人笑眯眯的臉瞬間僵硬。

屈舞心知不妙,連忙沖他笑笑,盡量表現得谄媚親熱。

但狼人老板已經被氣笑了。他叉着腰在吧臺裏走了兩圈,沖屈舞勾勾手指:“小朋友,你,過來。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五一勞動節,因為劇團動物每天都要表演節目,且沒有加班費,已經全體罷工不演。

身為導演,我也很無奈,對不起大家,給大家播放一部紀錄片吧。

觀衆:不演就退錢啊!

梁導演:退錢是不可能退的,這輩子不可能退錢的。就是靠坑蒙拐騙,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

100倍體的眼鏡王蛇圍着觀衆席,蛇信吞吐。觀衆們忍氣吞聲,看完了《地底人權益保護協會血淚發展史》和《從人權專家到成功商人——梁婵自傳》兩步冗長無聊的紀錄片。

梁導演已經和歐老師在後臺樂滋滋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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