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俞适野睜開眼睛的時候, 還有一點兒茫然。

他看見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房間, 慘白的牆和窗,慘白的被子和瓷磚,還有非常标準的挂着信息卡的欄杆床。

俞适野一下就知道自己在哪裏了, 他眉頭皺了一下,轉轉頭, 左右看看,很快在左手邊的沙發位置發現了人。

呆在那兒的人将手肘支在扶手上, 用拳頭撐着腦袋,腦袋微微垂着,似乎正在歇憩。放置在旁邊的小夜燈何其吝啬, 只給了這個房間最微薄的光亮, 這個房間是寂靜的,寂靜之中還凝固着醫院所特有的黯淡與冷意。

俞适野動了一下身體,衣服摩擦在被褥上, 發出比耳語還輕的響動。

但坐在沙發上的人卻突然驚醒了, 斜靠着扶手的身體猛然坐正,沙發上的人側過身,隔着一層朦胧的深暗,看向俞适野:“小野?”

俞适野沒有回答,他坐起身, 開了燈。

自天花板上流瀉下來的光明照亮了他臉上的迷惑, 他的聲音裏更含着點不可思議:“為什麽會是你守在這裏?”

溫別玉沉默了。

他慢吞吞地将偏向病床的身體板正,翹了腿, 以一個放松許多的姿勢面對俞适野,哼笑一聲:“怎麽,看見我很失望?要不要我讓個位置,出去把能讓你不失望的人給找進來?”

“不是失望,是很驚訝。”

“驚訝沒見到想見的人?”

“驚訝你怎麽能隔空在酒會上給我下過敏源。”

溫別玉發現兩個人似乎不是在談一件事情。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俞适野,你在說什麽?”

就在這時,房門被叩響了,叩叩叩的聲音在寂靜之中很是響亮,将俞适野和溫別玉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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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同向房門處看了一眼。

俞适野建議:“開個門?”

溫別玉瞥了俞适野一眼,從沙發上站起打開,露出站在外頭的趙景修的身影。

他還是穿着酒會上的刺繡白西裝,這套西裝在一衆灰黑藍西裝的酒會上獨樹一幟,到了哪哪都是白的醫院,這襯得人也白慘慘的衣服倒是意外的和諧了起來,往地上牆前一站,随時随地都能融入進去。

門就一個。

趙景修進門的時候必然經過溫別玉身邊,他忌憚的瞥了人一眼,不自覺地以最靠邊走路的形式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今天晚上對于趙景修而言頗為戲劇。

他一切順利地把人送到了醫院,卻接到老爹的電話;好不容易敷衍完老爹,忙上忙下地辦手續等急救,終于程序走完人也治好,睡進了單人病房裏,他總算解脫了,剛剛坐到床旁邊,才摸了下人的小手,就等俞适野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了……溫別玉突然沖了進來。

對方進來了,卻一語不發,直接提着自己的衣領,把他從座位上扯下來一路拖到房間外頭丢下,然後,“砰”的一聲,房門在他眼前閉合上鎖。

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徹底喪失了進入病房,等俞适野醒來的可能。

計劃在最後一刻失敗了一半,趙景修既忌憚又恨得牙癢癢。

他決定對溫別玉進行一些報複,而報複的關鍵,當然在俞适野身上。

趙景修繞過了溫別玉,臉上的笑容就變成情真意切起來,他對俞适野輕言細語:

“适野,你醒了?”

俞适野一看到趙景修就笑了:“剛醒,你怎麽在這裏?”

趙景修就等着這句話,他若有所指的提醒俞适野:“你忘了嗎?你在我面前過敏倒下,我怕你出事,立刻把你送來了醫院急救,後來你度過危險期,你的家人也過來陪你,我就在外頭等等你,還讓家裏的保姆做了一碗養胃的粥送過來,怎麽樣,餓不餓,我給你舀一碗喝?”

說着,他将手中的保溫杯放在床頭上,旋開來,香濃的雞絲粥的味道頓時彌漫在病房之中,他一邊說着,一邊隐秘地瞧了溫別玉一眼,看見開門的人一動不動,就站在門口,沉默地看着這裏。

俞适野:“粥就不用了,能給我倒一杯水嗎?——對了,我的手機在哪裏?”

趙景修搶話:“就在你床頭。我去燒水。”

“謝謝。”

俞适野找到了自己的手機。他打開手機微信,在裏頭找了兩個好友,分別發了幾條消息過去,現在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其中一位好友及時出現,一來一往地幫他答疑解惑;另一位好友就比較麻煩了,可能是睡着了,半天沒有動靜,于是俞适野發了個微信電話過去,這下總算把人給彈出來了,可他又在對方接電話的那個瞬間挂掉電話,繼續發消息。

一通操作下來,水也燒開了,因為有溫別玉在旁邊,趙景修超長發揮,先拿熱水燙了兩個杯子消毒,再在這兩個杯子中來回倒水,讓滾燙的水變成适宜入口的溫度之後,才親昵地将水杯遞到俞适野面前。

“來,我晾涼了,你趕緊喝一口,看嘴唇都起皮了。”

俞适野這時已經徹底發完了消息。

他關掉微信,打開電話,按下“110”三個數字,并将手機屏幕轉朝趙景修晃晃,問他:

“我們公了還是私了?”

趙景修一臉蒙逼。

“哈?”

“好了小趙總,這個時候了,沒有必要再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吧。”俞适野已經不想和這人兜圈子了,他的語速變得比平常更快,語調倒還平緩,也不說髒字,甚至還有些調侃,“你偷偷在我酒裏下菠蘿汁,導致我過敏被急救,現在還想來做好人讓我心動?你是以什麽樣的自信覺得這種老套拙劣的戲碼可以大獲成功?就算是影帝來演這種三流狗血言情劇,也是要撲街被罵的。何況你——”

俞适野笑了笑:

“是個跑龍套的。”

“你——”趙景修先是方寸大亂,接着惱羞成怒,“你說什麽呢?!”

“我說的你聽不懂嗎?那我們一起跟警方聊一聊吧。”俞适野一邊說一邊低下頭,“我剛才已經咨詢過我的私人律師了,律師表示這種蓄意謀殺,一般可以定性為刑事案件。”

“你沒有證據。”趙景修冷笑一聲,口不擇言,“你以為我傻嗎?會留下證據讓你抓我把柄嗎,我告訴你俞适野,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你根本就沒有證據——”

俞适野擡起了頭,瞅了瞅趙景修。

“我覺得你确實有點傻。”

說罷,他當着趙景修的面,删了手機屏幕上的“110”三個數字,将狀态欄向下一滑,點開了微信視頻通話界面。

于是,趙景修和他穿着睡衣的老爹碰了個正着。

視頻裏的老頭狠狠盯着趙景修,臉色跟被烏賊的汁從頭到尾噴過了一遍似的,他咬着牙,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

“俞先生,真是不好意思,這事我們私了!”

接下去,趙景修這個跑龍套的已經不重要了。俞适野直接通過微信電話,和天遠地産的老總溝通私了事宜。

他也沒有獅子大開口,反正兩家公司晚上才談了場合作,他就直接讓兩家公司開展積極深入的全方位戰略合作,把晚上談攏的數目直接擴了十倍上去,還讓對方答應幫忙全力推廣新的S系列養老線産品。

視屏裏的那位鷹鈎鼻老頭大概真的被自己兒子氣得不輕,他全不還價,撐着有點變形的臉,一口答應了俞适野的所有條件,即刻切斷視屏。

視頻結束的下一秒鐘,趙景修的手機聲就響起來了。

自見到老爸面孔後就僵在那裏的人,機械式的将手伸入口袋……

然後,哪怕沒開免提,來自電話裏的咆哮依舊響徹病房。

“現在,馬上,滾到我面前來!”

***

趙景修失魂落魄的離開了病房,病房裏,又剩下俞适野和溫別玉兩個人。

自趙景修進來就一直沒有說話的溫別玉此刻開口,他有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他在你杯子裏下菠蘿汁?”

“不是第一次了。”俞适野掀開被子,坐在床沿找自己的鞋子,随口同溫別玉說話,順便解釋一下自己剛醒來時的态度,“國外有的是過分熱情的人。每回我倒了黴,誰不太認識又特別積極地從頭到尾陪在我身邊,八九不離十,就是兇手。所以剛才我看見你在,才這麽詫異。”

“你……”溫別玉正要說話,眉心突地緊皺,“你在幹什麽?”

俞适野沒有幹什麽,他穿好了鞋子,站起來走兩步,沒感覺有任何問題後,直接撕下手上的吊針,說:“行了,回家吧。”

溫別玉攔住俞适野:“你才剛醒來,至少要讓醫生過來檢查一下有沒有後遺症。”

俞适野輕巧繞過了溫別玉:“我自己的身體,有沒有後遺症我還能不知道?走吧,我累死了,只想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休息。”

兩人擦肩而過,中間恰竄起一道冷冽的風。

溫別玉循着風聲側過頭去,看見俞适野吊針的手,那只手上,血珠一滴一滴地滲出來,滑過手背,來到指尖,落在地上,濺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溫別玉行動了,他大步來到沙發前,揀起沙發上俞适野的外套,将其丢落在主人的身上,這個動作看着有些粗魯,可等衣服真落在人身上,又顯得很輕柔。

兩人一言不發的往外走,等經過護士臺的時候,溫別玉拿了一個衛生棉球,按在俞适野的手背。

俞适野這才發現自己手背的針孔還滲着血,他只掃了一眼,就飛快轉開視線,再不想瞧第二回 的樣子:“謝謝。”

溫別玉沒有回應,一直到辦了出院手續,開車離開醫院上了馬路的時候,才側頭看了一眼副駕駛座的人。

淩晨的馬路上,沒有多少車輛,只有一杆杆的路燈和樹木,不分晝夜地守衛這個城市。

那些路燈的光,穿過濃密的葉片,在俞适野臉上打下斑駁的影。

溫別玉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也或許這就是此刻對方的表情。

“俞适野……”他說了一聲。

“嗯?”俞适野也應了一聲。

但沒有更多的聲音了。

溫別玉沉默地開着車,目光直視前方的道路。剛才那個瞬間,他突然很想問問俞适野,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可在句子出口之前,他先想到了一句話。

你好嗎?

我挺好。

無論他問俞适野,還是俞适野問他,都只有這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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