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鈴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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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端和有些忐忑。她知道她該說些什麽才能更讨長輩的歡喜,但她又不願意騙祖母,只能實話實說。
“為什麽?”
端和想了想,回答:“若是別的東西也就罷了,但這個镯子是表姐特地送給我的,是她的心意。若是這樣随随便便的送人了,豈不知不把表姐的心意放在心上?”
聽完這些話,寧老太太并沒有因此而流露出任何嫌棄或不滿的神色,反而,有些滿意:“還知道這些,就還沒有傻到底。”
“哎?”端和是真有點蒙了。她覺得自己年齡退步了,智商也跟着縮水了。
寧老太太摟着她,凝視着房間虛空的一處,眼神有些經透歲月的沉重:“我教你們姐妹友愛,并不是讓你們舉着友愛的大旗予取予求,也不是讓你們一味忍讓。”
“端姐兒,你要記住。這世間的東西,能讓的東西有千千萬。但也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的。因為你一旦将底線的東西讓了,就之後一讓再讓,直至萬劫不複的境地。”
“可是什麽東西是能讓的,什麽東西又是不能讓的?”
“哪些東西能讓,哪些東西不能讓。不是祖母告訴你的,而是你自己去摸索出來的。”寧老太太愛憐的看着端和,繼續道:“祖母說的這些話,你可能一時半刻的理解不了。那也沒有關系,你只要牢牢的記在心裏,慢慢長大,慢慢領略,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這一夜的祖孫卧談,很久很久的以後,端和都沒有忘記。
她從這一天,才真正的意識的到,她身邊的這位老太太,并不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深宅老婦。而是一個,經歷了歲月的沉澱,有着滿腹經綸的大智慧之人。
也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後,她将這一場卧談,總結為十六個字:以善為上,從心而行。有所而為,有所不為。
垂垂老矣,回顧這一生。她發現,這十六個字,早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印在了她的生命裏。而她的這一生,也遵循着這個軌跡,從開始,到結束。
中秋節對于大邺子民來說,是僅次于春節重要的節日。所以第二天一大早,除了遠在蘇州的三房夫婦,還有跟着禪悟大師不知道去了哪裏的二少爺寧時川,其他只要在府裏的,都來給老太太請安來了。甚至連鮮少出現在府裏的二伯,寧文敬也奇跡般的出現在老太太的明堂裏。
請安的步驟沒什麽變化,家裏的幾個爺們請完安,老太太又囑咐了一番,就起身出去了。
倒是四爺寧遠敬,哥哥們都走了,連侄子們都走了,他還依依不舍,兩只眼睛跟長在了紀氏身上似的。
這些老太太自然是收在眼底的,忍不住笑罵他:“我這裏又不是狼窟豹窩,吃不了你媳婦。”
寧遠敬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身材挺拔,面容俊朗。和寧文敬的修長儒雅不同,他多了一分男兒的硬朗。這點倒是和武寧侯寧武敬有些相似。
聽到老太太調侃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往日請安的氣氛良好,大家湊在一起,拉拉家常,話話家事,倒也自在。今日田氏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一言不發,幾個小姐妹湊在一起,端和右手邊站着淑和,也渾身的不自在。
最後還是老太太發了話,讓人在次間裏擺了早飯,說留着一衆姑娘們在這裏吃早飯。等吃完了,再讓她們回去。
次間裏擺好了桌子,幾個姑娘按着年齡團團坐。
蘭和擡眼看了一眼低着頭沉默不語的胞妹,在桌子底下伸腳踢了她一下。淑和受驚,嘴裏驚呼一聲,猛地擡起頭來。
大家也因為這一聲,齊刷刷的轉頭看她。
蘭和努了努嘴,說道:“淑姐兒,你不是有話跟三妹妹和四妹妹說的嗎?”
淑和張了張嘴,沒出聲。
蘭和面容生的柔婉,一雙柳葉眉,鼻子嬌俏,櫻珠般的嘴唇。只是她自帶一股清冷,往往讓人忽略了她的容顏。此時眯起了眼睛,只讓人想起冷光四射幾個字來。
淑和縮了縮腦袋,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這才開口:“三姐姐,四姐姐,昨日是我不對。我仗着自己是妹妹,總想着讓兩個姐姐讓着我,犯了左性,惹得兩位姐姐傷心,是我不對。”
說完,還站了起來,向着端和和怡和行禮:“還請兩位姐姐原諒我。”
淑和已經做出了态度,端和和怡和也急急忙忙的站起來。
“一個巴掌拍不響,也是我,太沖動了,失了做姐姐的風範。五妹妹千萬要原諒我才是。”這是端和。
“就是,也是我不好,氣性大,一上起火來,什麽都忘了。五妹妹不要生氣的氣才好。”這是怡和。
“不不不,是我不好······”淑和。
“是我不好······”端和。
“是我······”怡和。
三個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是自己的錯,只把坐着的幾個繞的糊裏糊塗。
最後也不知是誰,率先笑出了聲。再然後,就是一系列的多米諾骨牌反應,一桌子的姑娘們,全都笑了出來。
最後還是芳和,抿着唇角站起來,說道:“牙齒還有咬着舌頭的時候,姐妹間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說開了就好了。大家都是姐妹,以後還是要相親相愛的相處。”
“大姐姐的話,我們都記下了。”淑和笑道。
“我也記下了。”怡和不甘落後。
端和蹭到芳和身邊,悄悄的豎起大拇指:“大姐姐,威武!”
“你個小促狹鬼!”芳和忍不住捏她的臉:“看我不擰你的嘴。”
笑聲傳入寧老太太的耳朵,她并沒有責備幾個姑娘不夠貞靜,而是默默的摸了摸手上的碧玺佛珠,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樣才好,小姑娘們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就應該這樣。
中秋家宴擺在芮玉堂的大花廳裏,方氏勞動了幾天,等着晚宴順順利利的結束,她心裏也舒了一口氣。
用過晚膳之後,方氏又讓人在後花園的高腳涼亭裏擺了瓜果月餅果酒,一同賞月。
端和抱了一塊蓮蓉月餅,往角落裏蹭了蹭,擡頭看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百年後的月亮,和一百年前的月亮,似乎,也沒有什麽區別。只是在她身邊的人,早已經不再是當時。
這一年多來,她努力的做寧端和,将屬于韓青俞的一切,默默的留在內心最深處,當成一場夢。
她就是寧端和,只是病的久了,做了一場莊生夢。白晝會來臨,美夢也會醒,再醒來的時候,她依舊是寧端和。
心裏建設的久了,她便以為,将那些過去,也慢慢的忘了。
只是怎麽能忘?世事變遷如何,成了寧端和又如何,那些給過她全部愛和疼惜的人,即便是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裏又怎麽樣?
始終存在過,便無論如何都不能抹殺。
只是希望,共賞婵娟,兩相安好。
這邊她還沒從失落的情緒裏出來,那廂怡和瞥見她的樣子,蹭蹭跑到她身邊,伸手拽她的袖子。
端和搖了搖頭,甩走心頭的憂傷,看她:“怎麽了?”
“我一直沒有問你,你昨天真跪了一個時辰?”
端和點頭:“嗯。”
“疼不疼?”
“疼。”這是大實話。作為侯府的姑娘,用身嬌肉貴這四個字來形容她簡直不能再貼切。跪了一個多時辰,回頭膝蓋都腫了。要不是昨夜睡覺前花媽媽拿了藥酒給她揉開,啧啧啧,她今天能下床就不錯了,還能像現在這樣活蹦亂跳?
怡和一臉悲傷:“我昨天也跪了,不過我跪了一個半時辰。”要不是王友良家的攔着,她得跪兩個時辰的。
“你為什麽跪,祖母不是沒罰你嗎?”端和好奇。
“祖母沒罰我,但我娘罰我了。”想起昨日方氏一臉怒容的樣子,怡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誰說她娘親最是親和溫婉不過的,發起脾氣來簡直無人能敵。
端和握着她的手,一臉沉痛:“三姐姐,是我不好,連累你了。”
怡和倒是大氣的很:“這有什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不過,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那也好辦。”
端和眨眨眼睛:“其實,我只是說說場面話。”
怡和伸手撓她:“場面話我也樂意聽,我問你,你是不是有一方淡紫色的帕子,上頭繡了三多的?”
“是啊。”那是花媽媽給她繡的,精細的不得了,她只拿出來用過一次。
“那你把那個帕子送我了呗?”怡和的鳳眼裏全是歡喜:“我瞧着好看極了,你把帕子送我了,好不好?”
怡和從來沒有對端和要過什麽東西,既然開口了,想必是頂頂喜歡的。端和點頭:“那方帕子我已經用過了,不好給你。我請花媽媽再給你繡一方,不過就一方啊,不能再多。”花媽媽年紀大了,繡多了會傷着眼睛的。
怡和開心:“好好好,就一方。端和你最好了,你怎麽這麽好看呢!”
“是啊,我也覺得我太好看了點。你千萬不要自卑,其實你就比我差了一咪咪,一點也不多。”
怡和瞠目,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給點顏料就開染坊?!
端和和怡和在角落裏玩的開心,一側臉,剛巧不巧對上她大哥哥臨川含笑的眼神,耳朵抖了抖。
這回換她拽怡和的袖子:“那什麽,我和五妹妹打架的事,大哥哥知道了嗎?”
“當然知道了。”怡和說完,笑眯眯的戳她:“大哥哥昨晚仔仔細細的問了我事情的來龍去脈,完了還說了一句話。”
端和有不好的預感:“什麽話?”
怡和清了清喉嚨,學着臨川的樣子,道:“唔,四妹妹果然悍勇。”
端和額角抽搐:“= =”
其實,她可乖巧可聽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