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剪秋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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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端和做夢了。

蘇州寧府後院一角的小院子,庭樹葳蕤,折枝盛開。大開的南窗下,躺着一個瘦弱蒼白的小姑娘,睜着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一角藍天,空洞而哀切。

她看着那個小小的蜷縮在榻上的身影,心口一片酸澀。

韓青俞十六年的光陰,父母疼愛,兄長愛惜,壽命雖短,卻毫無遺憾。而寧端和呢,原本有機會和她一樣的,卻因為父母的疏忽,生生折了一條性命。

何能毫無芥蒂的接受?!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因着小盧氏再度有孕,寧老太太選了幾個有經驗的仆婦外加一整船的東西送去了蘇州。端和也操着毛筆寫了一箋短短的書信,随船而去。

她其實不想寫的,于寧連敬夫婦,她幾乎沒有任何好感。無論他們有怎樣的苦衷,生而不養,便是人倫大罪。只是,端和在寧老太太膝下養了快兩年的時間,祖孫感情親厚,又知老太太的心結,便去一紙書信,讓寧老太太安心。至于那對夫妻看到信做何感想,她一點也不關心,只是有點感傷。

只是這份感傷,在見到寧臨川的時候,就跟落進水裏的雨絲似的,消失殆盡了。

十月初的日光,濃烈耀眼,寧臨川一襲月白色滾邊海水紋長衫,秀致的眼睛漾着層層的波光,唇畔笑意淺淺,如三月春風般和煦。看着幾日不見又胖了一圈的堂妹,沖她招招手:“過來。”

端秀絕倫的少年郎啊,多麽的賞心悅目!端和不争氣的跺了跺腳,撲過去:“大哥哥。”

寧臨川伸手在她肉呼呼的臉上掐了一把:“啧啧,怎麽半月不見,四妹妹眼見着又胖了一些。”

端和唇角哆嗦!她就知道,美少年都是有毒的,尤其是她眼前的這個,還是裹着糖衣的毒·藥。

寧臨川逗弄端和久了,自然知道什麽是見好就收。趕着她發飙之前,塞給她一個盒子:“給你的。”

“什麽啊?”

“你已經進學了,我讓人特意給你定制了一份文房四寶,你看看喜不喜歡?”

端和抱着盒子笑的很谄媚:“只要是大哥哥送的,就是一棵草,我也喜歡。”

啧啧啧,這話端的是肉麻無比。但是寧臨川很是受用:“四妹妹真乖。”

倒是坐在上首的寧老太太,看着這一幕抽搐着嘴角把臉別到了一邊。她猶記得,臨川八歲那年養了一只雪白的長耳兔,拿着胡蘿蔔逗兔子的時候,表情就跟現在一模一樣。

臨川回熹樂居的時候,夜色已深。他在松柏堂用了晚飯,又逗留了一會才回來。

候在門口的小丫頭打了簾子,臨川進去便看見母親在一燈燭火下看賬冊。

“母親。”

兒子回來了,便也沒有再看賬冊的必要了。方氏合上賬冊,随手往梅花小幾上一推,含笑道:“回來了?”

“是。”臨川在一旁坐下,似是有話要說。

方氏看的明白,揮手讓身邊伺候的人都退下了,才輕輕的開口:“怎麽了??”

臨川面色幾經變換,然後沉下聲音道:“之前與母親提過的,兒子的同窗宋洺泊,兒子覺得,似有不妥。”

臨川這話說的含糊,但方氏卻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大邺女子十五歲及笄,及笄之後就已成年,便可嫁人。但是對于大邺閨閣女子來說,及笄只是一種象征。一般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希望多留女兒幾年,以至于百十年傳承下來,與前朝相比,大邺女子嫁人的年齡生生拖後了兩年,十七歲為最宜。

方氏的親生女兒怡和,今年才六歲多些,談婚論嫁自然是太早了一些。但她膝下的庶女芳和,再過些日子就要及笄了。為她擇一門合适的婚事,是方氏除了長子科舉之外,如今最為憂心的一件事。

芳和的婚事,方氏在她十三歲之後就開始慢慢的留意了。武寧侯府的身份擺在這裏,就算是低嫁,也低不到哪裏去。關鍵是對方門風以及男方人品。畢竟,這世道女子不易。對于女人來說,嫁人便是再一次投胎。運氣好的往後大半輩子平安喜樂,運氣不好的,便是凄慘二字也不能敘說其萬一。

這一兩年慢慢挑選下來,方氏也有幾個人選,這宋洺泊就是其中之一。

宋洺泊是臨川的同窗,同拜在胡清明座下讀書。因與臨川交好,也來過府上幾次,方氏對他印象頗好。

宋洺泊生的一表人才,為人處世進退有度,與人交談也是談吐得宜。方氏對他上心之後,也曾派人悄悄的打聽過他的家世。雖然不是什麽勳貴人家,但也是書香門第。

只是現在芳和年齡還小,方氏也期待着宋洺泊明年秋闱時的表現,因此并未露出話風,只是着意兒子,平日了多加照顧一些。

只是這好好的,怎麽就不妥了呢?!

臨川也知道母親的心思,斟酌片刻,才道:“原本不是什麽大事,前幾日先生考校功課,他得了頭等,受到了先生的贊揚,又趕巧是他的生辰。于是課後同窗與他慶祝,多喝了幾杯,他竟口出狂言!說什麽來日等他高中,便是正好與咱們府裏結秦晉之好!”

宋洺泊自然不似這麽委婉,只是他不願再重複而已!只是他不曾想到,這宋洺泊不僅膽子大,心也大的很。

“簡直是混賬!”方氏怒極反笑:“不過是一介小小書生,先生多誇贊幾句,便以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明日便可高中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真是給他三分染料便開起染坊來了!”

“母親不必動怒,他宋洺泊也沒讨到什麽好。”說到這裏,臨川眉眼之間閃過一絲狠厲。

“怎麽?”

“宋洺泊說這些的時候,兒子剛巧不在。等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與謝廷景纏鬥在一起。不過因身手不敵,被收拾的厲害。”

“謝廷景”?這名字好生耳熟。方氏細細一琢磨,驚道:“你說的是康平大長公主的孫兒?謝廷景?”

“正是。”臨川細細解釋道:“母親也知道,我們每七日都要休息半日,與宋洺泊慶祝那日正好是休息日,便在山腳下的酒館開了酒席。可巧謝廷景與一幫朋友到城外楓葉谷游玩,回京途中正在歇腳,就在我們隔壁。宋洺泊口出狂言,謝廷景又是好打抱不平的性子,見他是在狂妄,所以才出手教訓了他。”

“哦,聽你話裏話外,似乎對這謝廷景,多有贊賞?”不過片刻,方氏已然心境平複。如今,更因為兒子,對謝廷景生出了幾分好奇,

“贊賞倒說不上,但兒子覺得,他并不是外界傳聞那般不堪。”以前聽過謝廷景的名字,不外乎是因為他被大長公主寵的上天,就差跟太陽肩并肩了。如今陰差陽錯與之相識,才發現這人并不似外界傳言那般不堪。至少那雙眼睛,透亮清澈,見之忘俗。

一燭燈火之下,宋洺泊徹底成了過去時。方氏雖然有些遺憾,卻并無不甘。只是對這個在京中頗有惡名的謝廷景,方氏多了幾分好奇。

當然,這個時候,無論是方氏,還是臨川,都沒有想到,他們會這麽快,再見到謝廷景。

康平大長公主府。

謝廷景百無聊賴的躺在臨水的水榭裏,看着窗外的景色,心裏跟住了一只小貓兒似的,抓耳撓腮的難受。

眼觑着房間裏無人,他悄悄的掀開被子下床。豈知腳還未塞進鞋子裏,緊閉的房門驀然打開,動作瞬間僵住。

來人五十上下,面白無須,見着他的樣子,跟見着什麽要命的景兒似的,尖着嗓子就撲了過來。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就在床上好好的躺着吧。萬一再磕着碰着了,讓咱家怎麽跟公主交代喲。”他這麽說着,已經把謝廷景推上了床:“你瞧瞧你瞧瞧,多俊的一張臉,現在可好了,烏青一片,跟個烏雞眼似的。”

這個世界上,能治得住謝廷景的,除了他的親生祖母康平大長公主,剩下的,就是眼前這個跟了大長公主一輩子,從小看他長大的連公公了。

“連公公,連公公!”謝廷景可憐巴巴的在床上滾了一圈:“我還要再床上躺到什麽時候?!再躺下去我都要發黴了!”

“小祖宗喲,你就好生的躺着吧!”連公公揮手,示意跟在後面的小丫頭把給他熬好的藥端過來:“來來來,這是熬好的藥,趕緊趁熱喝了!”

“還喝藥?!”已經喝了三天了,再喝下去他都要吐了好不好?!謝廷景果斷的搖頭:“我不喝!”

早就料到會是這樣!連公公笑眯眯的看着他:“公主吩咐了,你要是不喝,她就親自過來喂你喝!”

謝廷景猛地噎了一下,不甘心的坐起來:“好啦好啦,我自己喝。”

咬牙灌下一碗湯藥,謝廷景嚼着一塊蜜餞含糊不清的問連公公:“公公,祖母還生我的氣嗎?!”

“公主什麽時候生過小主子的氣?!”連公公看着這個一手帶大的孩子:“還不是因為小主子一點不顧惜自己,好好的一個人折騰成什麽樣子了!公主心疼的厲害,才發了狠禁你的足。”

“那祖母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解我的禁?”謝廷景星星眼。

“這個,就得看小主子你的表現了。”連公公瞧着謝廷景猛然垮下去的臉,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話說小主子,你到底為着什麽跟人家打了這麽一架?”

為着什麽呢?謝廷景眼前閃出一張溫婉雅致的小臉,呲牙一笑:“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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