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孫策吃早飯時發現辣醬沒了，倒過來拍拍玻璃罐底也還是沒戲，為自己失誤沒能算準它的消耗速率而感到懊惱。周瑜按下烤面包機的開始鍵，順口笑他那是因為你吃稀飯用，吃饅頭用，連吃吐司都要蘸兩口，中不中西不西的，真是越老越糊塗。
其實孫策一千八百四十多年前是不喜歡吃辣的，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江南人，他喝花酒吃花糕，養出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喜甜的胃。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四川旅游時嘗的那口辣鍋，堂堂七尺男兒，辣出了一身熱汗——好家夥，劉備當年占着這地方時，口味就有這麽帶勁兒麽？僅憑這一點，倒也算個人物。
的确，他和周瑜活了一千八百多年，活到了今天。身體還是那個身體，身份卻不再是那個身份了。
現代生活其實很簡單，周瑜還是他的房東，兩人又都是歷史長河中屈指可數的異類，除了幾次亂世不得已別離，互相綁定早已成了習慣。當年二人就沒有什麽君臣禮節，如今自然更不會有。諸如此類“辣醬沒了”的抱怨時有發生，有時候是周瑜攪着碗裏的麥片抱怨孫策又把玄關門口的鞋給踢亂，有時候是兩人像玩跷跷板一樣把桌腳長短不一的桌子往對方那邊翹，互相推诿着讓對方去換張新桌——區別只在于，周瑜可以懲罰孫策整理一星期的鞋櫃，而孫策只能自己下樓去便利店買辣醬。
再就是桌子還是沒人換，仍然瘸着。
畢竟活了這麽多個年頭，再戎馬一生的将領也培養出了些溫和的愛好。孫策就特喜歡養花花草草小動物，小區裏遛狗時還老被老大爺老太太搭讪，他們還不知眼前這年輕帥氣的小夥子實際年齡能當自己的曾曾曾祖父。孫策也樂得陪聊，因而在鄰裏極受歡迎，人格魅力不減當年。
而周少爺其實不太喜歡這些麻煩事兒，每天看孫策繡花似的在盆栽邊精雕細琢地剪葉子都覺得不可理喻——他別的不喜歡養，就喜歡養生，每天逼着孫策早晨起來先吃一個水煮蛋，冬天還勒令他每晚泡腳，任由孫策如何哀求都不肯放過，非要抄着手親眼看見他把腳放進滾燙的熱水裏——孫策覺得這自己這發小少爺可能是活得太久，閑得蛋疼，才會有這麽變态的愛好。
兩人似乎一直保留着全盛時期的學習能力，可以說是與時俱進。當年學刀槍劍棍，如今學個看電視玩電腦之類的自然也不在話下。孫策也會追劇，還喜歡看各個版本的三國電視劇，只是主要問題在于他覺得那些演他的演員都沒本人長得帥，再者看別人演自己的人生總歸是有些奇怪，老想給編劇導演打投訴電話，又不知該投訴些什麽好。
他尤其喜歡看各個版本的周瑜，然後總結一下到底跟他的義弟有幾分相似，這個版本的眼神像一些，那個版本的肢體活動像一些，琢磨着琢磨着還會露出詭異的笑容。周瑜端着茶杯路過，搖搖頭評價他說這簡直就是人的劣根性，看別人的熱鬧看得比什麽都歡。
然而周瑜自己也是有這毛病的。有回諸葛亮來他們家做客，人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着，孫策十分好客地給坐在對面陪聊，既沒有一個說“人民幣需要升值”，也沒有一個回答“人民幣要保持穩定”，氣氛非常地融洽，談話非常地和諧，雙邊關系建立得非常友好。
這時周瑜忽然搖着一把武侯祠景點十塊錢買的卧龍羽扇就從卧室晃了出來，走到諸葛亮面前神情一凝，脫口悲呼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其動情之深沉，演技之投入，效果之拔群，羞恥得諸葛亮直接把茶給倒到了手上，倉皇向孫策抱拳告辭，總結道：孫将軍，快收了你家這戲精！孫策詫異地看着諸葛亮的背影，再轉向周瑜，發現這人正過分地以扇掩口，瞥見他後孩子氣地笑彎了眼。
這周公瑾是戲精本精了。孫策暗想，同時暗笑，覺得看自己義弟讓別人吃癟也挺有趣。
忘了一提，諸葛亮也是那個活了一千八百多年的諸葛丞相。三國時期的那些人大都早已輪回轉世了不知多少遭，其中被生死規律遺忘的人不多，卻也不少，諸葛亮亦是其一。只是他們這樣的人雖還算“活着”，卻不能算是“在人間”。他們雖然可以被周圍人看見、聽見、觸及，卻被天地法則所束縛，無論做什麽事情，都無法再對這個世界的走向産生任何影響。
至于千年前的割據戰争、政權恩怨，若有誰還不能一笑泯恩仇，不能看淡釋然，那只能說是記性好過了頭，好到有些沒必要罷了。
話題回到看電視，孫策這人有點奇怪，別的有他自己出場的集數總是興趣缺缺，倒是專喜歡看自己挂掉的那一集。而且心大得吓人，往往是摟着袋薯片歪在沙發上，看着電視裏的小霸王在樹林中打獵，口中像游戲解說似的念念有詞：“好，這個時候應該有所警覺了，前方樹林裏突然出現了兩個刺客！閃避……回挑！漂亮！這一槍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你已經中箭了……太菜了吧朋友！你對得起你小霸王的名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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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客廳的周瑜：“......”
“什麽毛病。”他走過去奪下孫策手裏的遙控器，以房東的威儀強制換臺，“別看了。”
孫策還想開玩笑般地去搶回來，一擡頭看見周瑜蹙着的眉心，便沒有那麽做。他能夠讀懂周瑜眼睛裏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你知道這是我多少個日夜想象過的情景麽？你知道我有多想親眼看見，卻又懼怕看見你中箭的那一幕麽？
其實是挺不公平的。直到三國時代結束，他們這些早已不活躍在世界舞臺上的靈魂們才逐漸能夠被世人肉眼瞧見。周瑜尚未病故的時候，孫策不僅無法插手世事，還是無法被人看見的狀态。因而孫策看過赤壁的大火，聞過周瑜病重時帳中袅袅飄出的藥香，甚至在周瑜合眸的那一瞬還凝注着他的臉，而周瑜當年卻不知道這一切。
當周瑜再度睜眼，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二十多歲時最意氣風發的模樣，尚未搞清自己到底是詐屍還魂還是靈肉分離的狀态時，就看見闊別多年的年輕男人斜倚在他周公瑾的墓碑上，用一片樹葉吹着一支他們兒時都聽過的曲子，像是迎接重逢。
......只不過吹得賊難聽。
周瑜真的挺感慨，覺得自己當時沒能正常進入輪回，而是仍然留存世間，很有可能就是被這一首跑調的小曲兒給氣得一轉身又踏回了陽間。
“別這麽嚴肅嘛。”孫策拍了拍周瑜垂在腿側的手背，“你在我墳頭蹦迪的時候我都沒說什麽呢。”
“我那是喝醉了去給你上墳，順便舞了個劍而已。”
“還不如蹦迪呢，能歌善舞好周郎。”
除了看電視，二人日常當然還會上網。周瑜這些年發現孫策這個人真是特別無聊，沒事就跑到各大三國軍事論壇裏去跟人吹胡子瞪眼地瞎吵吵，毫不理性地分析當年江東小霸王孫伯符的戰争謀略。
一開始孫策還會執着于自誇，每天敲着鍵盤義憤填膺地為自己正名。到後來他的心态也慢慢地變了，人嘛，活得久總歸是要成熟一些的，跟這些小自己無數輩的人計較實在是沒意思。
于是之後他回複別人提問的帖子都是這樣的：
“傳說中的小霸王孫策力逾千鈞，能扛一百三十多斤的武器，是真的嗎？”
“假的。他連擀面杖都拾不起來。”
“三國武将武力值排行榜，孫伯符竟然位居前五！”
“太不好意思了大兄弟，我替孫策謝謝你哈，其實江東還有個人叫太史慈你知道不？孫策被他打得滿地找牙！”
“理性讨論，據說當年孫策有意奇襲許昌，如果沒有英年早逝，最後一統三國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
“醒醒吧哥們，襲許你行你上啊，真打下來周瑜都可以退位讓賢給你了。”
周瑜每次路過電腦都覺得這人陷入了一種越自黑越開心的魔症中，有點看不下去，于是咳嗽了一聲：“你能不能少看點這種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帖子？”
“別介呀公瑾，”孫策樂呵呵地滑動鼠标，“不覺得逗小孩兒很有趣麽？明明從來沒有親身了解過，卻能信誓旦旦地在網絡上固執己見，說得跟真的似的......哎，你看，這裏有個講我們倆的帖子......嚯！這些人說你是靠裙帶關系上位的！”
周瑜：“......”
孫策：“這裏還有個好像跟我們倆有關的......策瑜？cp帖？這是什麽？”
“你這是逛到什麽奇怪的地方來了。”周瑜把端在手裏的一杯雨花茶放到桌上，人往桌沿一坐，嘆了口氣，“你沒看過這種帖子嗎？現在有人很喜歡把三國時期的歷史人物湊一對，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孫策眨了下眼睛，乍一開始沒聽懂周瑜話裏的深意：“什麽叫湊一對兒，不是本來就是好搭檔好兄弟麽？”
“......你自行領會一下吧。”周瑜擡手捂住眼睛，又端過茶喝了一口。
孫策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仿佛參悟了什麽宇宙真理似的。“聽這語氣，公瑾之前就了解過？”他為之側目，并萬分好奇，“他們都是怎麽說的？”
“光是我們東吳內部就有很多，”見此人還有一定悟性，周瑜無奈地掰着指頭數過來，“像仲謀跟伯言，子明跟伯言，興霸跟公績......”
“等等等等，為什麽伯言可以既跟仲謀又跟子明？他好歹是我女婿，怎麽這麽不檢點！”
“只是吃cp的人自己喜好不同而已。”周瑜語氣冷靜，“有的人喜歡這對，有的人喜歡那對，甚至還有人喜歡一對多，比如我跟子義搶你什麽的......”
“噗——咳咳，”孫策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一臉震驚，“我為什麽會跟子義在一起？！”
“......你好像只震驚了一半，孫伯符，是不是忘了點什麽？”
“哎呀哎呀，你不一樣。”孫策十分大氣地擺擺手，“我們小時候都是睡過一張床的交情，就算睡覺中途做點別的什麽，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哦？”
周瑜在他的不要臉面前無言以對，只好轉移話題：“魏國光是曹操一個人就能開個後宮，比咱們混亂多了。”
“哈？曹操？”孫策睜大眼睛，“他開後宮......坊間傳聞他不是只對人妻下手麽？”
周瑜聳了聳肩：“你也知道是傳聞啊。”
“你讓我猜猜，”孫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并且以驚人的适應能力迅速上道兒，“那夏侯兄弟肯定逃不掉？郭嘉荀彧也沒法幸免？”
“其實如果你想，”周瑜愉快地說，“還有劉備。”
孫策：“......算了吧，就算站呂布和陳宮我也不站這對。”
壞就壞在桓王做什麽都太容易上道。自從周瑜順手給他打開了這扇新世界的大門，他便朝着磕cp這條不歸路上一去不返，樂此不疲。
有回周瑜不小心收到了孫策發來的一份文件，作為一個文檔來說文件還挺大，周瑜順手點擊了下載，一看标題瞬間呆了一下，“策瑜小甜餅文100篇打包合集”。
孫策：“哎錯屏了，本來想電腦傳手機的，誰讓你是最近聯系人第一位。”
周瑜：“……還是我的錯？你這天天都在看什麽玩意？”
“沒什麽玩意兒啊，找樂子嘛。”孫策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口吻，“有些描寫真的超搞笑的，什麽你膚白貌美連女人都嫉妒啦，被我甩了之後抹眼淚哭啦……老天，我最後一次見你哭是什麽時候？那時候你還是個寶寶吧？”
“合着孫伯符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真是素質極低。”周瑜自己也覺得好笑，語氣揶揄地佯怒道，“我本人實在體會不到這種樂趣，除非是關于你的描寫。”
“我？”孫策幾乎毫無停頓地又續了一條消息，“我一直都英姿飒爽啊。”
“拉黑了。”
“诶等等公瑾！我這裏有玄亮虐心狗血年度玻璃渣大戲合集，你看不看？”
“……看，發給我。”
當周瑜看完那篇文結尾的“諸葛亮咬着下唇用通紅的眼睛瞪着劉備大喊你到底是愛我還是愛你三弟”時，按滅屏幕頗為感嘆地仰頭望天，在心裏向孔明道了一萬個歉之後，突然體會到了孫策那種不可說的樂趣。
周瑜畢竟心胸開闊，不至于去專門找更多孫策相關的雷文來回敬孫策。
何況以他對自己這個千年前的義兄的了解，孫策是一個能夠捧着《霸道明府俏家寶》《小霸王酣♂鬥太史慈》這種文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周瑜實在不敢保證這個人有什麽底線，可以讓他感到羞恥。
但他還有別的人選，一個關系談不上壞卻讓他很想去坑一把、也有足夠的情操和文化去讀懂這些稀奇古怪的小說的人選——諸葛亮。孔明這個人，但凡不在軍事政治領域，臉皮一貫還是比較薄的。一句“既生瑜何生亮”的臺詞就能恥他半個月，更別說同人文這種東西了。
于是他點開了諸葛亮的對話框，決定把這份“玄亮虐心狗血年度玻璃渣大戲合集”發給他一共欣賞。
“孔明，給你看個東西。”
“不看。主公更愛翼德，我不喜歡BE文，已經删了。”
“……”
“這篇文最近很火的，你才看到嗎？”
“……可能是我這方面消息不如你靈通吧。”
“哦這樣。那我這裏有《東吳模範夫夫的一百種姿勢》和《赤壁那夜睡東風》的全文txt，你要來一份嗎？”
“……不用了謝謝。麻煩你也把它們給删了。麻煩。”
“那最近出的那兩個本你要不要？好像叫什麽《七日緘默》和《人間至甜》，寫得還行，不過據說因為作者懶得宣傳已經滞銷了，作為你吳蒸主要不要支持一下。”
“......不必了，你這麽說我懷疑孫策已經買了。”
周瑜回完這句話，光速關閉了對話框，決定去喝杯水清醒清醒腦子。
在餐廳倒水的時候，他順手一撐桌子，發現之前晃得厲害的桌面這回變得意外地平穩。低頭一瞧，只見兩只桌腳下各墊着兩本書，一本黑白中帶點藍紅，一本全黑帶點粉，四字書名則更是異常眼熟。
……行吧。起碼這個問題解決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