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孫策清晨接到電話,和周瑜一起趕到重症監護室門口時,孫權剛從塑料椅上悠悠轉醒。

“哥!其實沒必要麻煩你們過來一趟的......呃!”孫權揉了揉被孫策象征性抽了一下的腦袋,後半句噎回了肚子裏。孫策抽完還不解氣,瞪了他一眼,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你他娘的背着我們搞小陸還搞得挺歡”。

“說說情況吧。”孫策在椅子上坐下撐着膝蓋,周瑜則保持站姿靠在了牆壁上揉着眼眶,看上去還有些困意。

“伯言的這一世大概撐不過今天了。”孫權語氣還算比較平靜,盯着面前的白牆,“我可能今天也就......走了。想來履行跟大哥的約定,也跟你們倆道個別。”

孫策瞧了他一眼,“哦”了一聲,好像還是那個不動聲色的鐵血男兒可靠大哥——下一刻沖他張開了雙臂。

孫權:“?”這是要抱抱的意思嗎?

孫策不耐煩地“啧”了一聲,直接雙臂一合給了他一個用力的擁抱,使勁兒拍了拍他的背:“臭小子還挺會挑模樣啊,你挑的這個年紀我都還活着吧?出息。”

未轉世的英靈外貌會維持在自己最意氣風發、或是主觀上最想停留的年紀——孫權被拍得的喉嚨都有些嗆住,原來大哥早就看出來了,自己确實是頂着十八歲的臉活了一千八百多年,嚴格意義上來說真的還挺裝嫩的。

只是那句“出息”裏,更多的是明顯的感動和欣慰。

“你有什麽問題想問我?問吧。”

孫權遲疑了一下,終于直視自己的長兄,但真正開口時還是垂下眼睛避開了視線:“兄長覺得我做得......是不是不夠好?”

沒能一統天下,完成父兄的遺志。

他問這問題時鄭重中帶着一絲局促,好像一直都十分期待它的答案,卻又不太敢聽。

孫策的視線在孫權臉上轉了兩圈,突然又是一拳頭捶了下去,捶得孫權再也繃不住面色,整個人都“Q口Q”了起來。

“伯符?”旁邊的周瑜都有點看不下去了,開口詢問了一聲。

“這小子馬上就要走了,再不揍沒機會了。”孫策咧嘴邪笑一下,像是突然打開了某個奇怪的開關來勁兒了似的,又作勢踹了一腳孫權,弄得後者一驚跳起來躲到一邊,後腰撞上了窗戶沿,又怒又委屈:“幹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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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主上千年沒被人揍過,我這不是幫您回憶回憶麽。”孫策把指關節捏得咔吱咔吱響,步步逼近孫權後又伸出一只手去,最後卻是變拳為掌落在了他頭上,随性地揉亂他的頭發,“天意這東西,你躲不開它就像躲不開這拳頭一樣,沒什麽好後悔也沒什麽好自責的。”

孫權震撼:“你這算是什麽比喻啊???”

周瑜:“……”

不識廬山真面目,他總算是想起來義兄美姿顏好笑語……卻有針對親弟的暴力傾向。

“好吧,說正經的。”孫策忽然站定,抄着口袋上下掃了孫權一遍,含着點笑意道:

“你幹得不錯。記得下去以後幫我問問老孫,我是不是也幹得不錯。”

孫權一愣,表情驟然間看上去又要哭,被孫策一眼給瞪了回去。他自己也挺納悶怎麽這幾天這麽容易掉眼淚,想想便還是釋然了,朝孫策一抱拳,勾着唇角道:“定不辱兄長使命。”

孫策終于兩手一抱,肅穆地回了個禮。周瑜也站直了身子,朝曾經的主公莊重一颔首,抱拳道:“吳主慢行。”

病房內的心電圖逐漸變為永恒的直線,窗外東方既白,清晨的陽光照耀在臨窗之人身上,将孫權周身都變得虛幻透明,像是在這世間失去了支點一般的飄渺。他在策瑜二人的矚目下微微揚起一點下巴,閉上眼睛,幾乎融進光裏。

……五分鐘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

孫權詫異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手掌,它們并沒有化為點點熒光消失于天地間,反而仍然是正常的實體。

“……怎麽回事?”孫權有點着急,“我為什麽走不了?”再不走他和伯言又要變年下了!

孫策和周瑜對視一眼,也覺得怪異非常——按理來說孫權現在沒有任何遺憾和留戀,主觀意識上也百分百想就地轉世輪回,這個看上去像是暫時有肉身的靈魂形态沒有任何道理還留在世間才是。

周瑜沉吟一會兒,開口道:“我大膽猜測一下……是不是因為仲謀的靈魂還并不完全,仍然有幾縷分魂停留在世間其他地方的緣故?仲謀,不如你去梅花山上看看?”

梅花山,曾經東吳大帝孫仲謀的埋骨之處。雖然現今墓已被毀,但整座山仍然郁郁蔥蔥,代表了這位帝王的魂歸之處。

孫權恍然大悟:“明白了,我這就去,謝謝公瑾哥!”

他轉身拔腿就跑,被孫策突然又叫住:“等等!”

孫權迅速回身,眼底滿是按捺不住的光芒,等待兄長對自己的最後一句叮囑。

“你有學生證嗎?你墓地那塊的景區門票出示學生證可以半價。”

孫權:“......”

周瑜:“......噗。”似乎是出于禮節,他捂着嘴把頭偏向一邊,然而這樣只是更明顯而已。

孫權怒了,趁此最後的機會終于鼓足八輩子的勇氣直呼大哥全名:“孫伯符!不許笑!!”

哪知剛跟周瑜笑作一處的孫策又神色一正:“孫先生,我跟公瑾都受過嚴格的訓練,無論多好笑,我們都不會笑。”說罷跟周瑜默契地對視一眼,攤手道,“除非忍不住。”①

孫權:“......”

他翻了個白眼,朝大哥豎個中指,正欲扭頭氣沖沖地跑走,重症監護室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名護工神色嚴肅地走過來:“請問你們哪位是孫權先生?”

三人具是微微一驚,同時轉頭看向這名護工——孫權行走世間當然不會再用“孫權”這個脍炙人口的名字,這還是他千年來第一次從普通人口中聽到自己的真名。

“我就是。”孫權皺着眉點點頭,還是沒有遲疑地應了下來,心裏大概有所猜測。

“這是陸老先生生前托我轉交給你的東西。”護工将一枚信封交到孫權手裏,便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孫策和周瑜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裏看見了訝然之意。

——陸教授确實什麽都猜到了。

孫權捏着信封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信封很薄,大概是只裝了一張紙的厚度,在他手裏卻感覺重如千鈞。

正要打開它時,病房裏又快步走出來兩個中年男子——正是陸家的兩個兒子。他們一見到孫權,望向那枚信封的眼神都變得炙熱起來,不約而同地放下臉喝道:“父親給了你什麽?你應該轉交給我們!”

孫權瞥見他們,神色一冷,晃了晃信封:“怎麽,你們怕這裏面是一張支票?陸老恐怕真的捐出了全部身家,一分都沒給你們留吧?”

兩個中年人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你......”

他們惱羞成怒,身子一動似乎準備逼近孫權,旁邊兩個身影便突然上前一步,擋在了二人面前。

“老子正痛心即将失去愛弟,一腔悲憤無處發洩呢。”孫策咧嘴笑着,指關節摁得咔吧作響,比方才揍孫權時還要瘆人。

“主公放心離開便是,有末将在此,定會護您周全。”周瑜沒什麽表情地睥睨着這二人煞白的臉,高挑的身形散發出腥風血雨的壓迫感。

孫權怔了怔,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又感動又想笑,一方面是想笑這倆兒子不識好歹撞了黴運,一方面是笑原來公瑾哥中二起來也能不輸于他自己,真真是大開眼界。他倒退幾步,視線越過策瑜二人的肩膀捏着信封朝那兩名中年人挑釁地笑了笑,而後幹脆地轉身進了電梯。

“你真的覺得是那個原因嗎?”孫策懶得再多看面前那兩個貨色一眼,直接轉頭問周瑜,“分魂在梅花山,所以無法轉世。”

周瑜未置可否:“我只是有另一個猜測......不知是否屬實,需要他自己去驗證。”

“仲謀已經成功解決完遺憾離開了,”他仰頭望向白色的天花板,喉結處的弧線分外優美,半笑半嘆道,“何時才能輪到我們呢?”

孫權馬不停蹄地趕往南京,路上把那輛奇瑞QQ的車鑰匙随手塞給過路人、把二手西裝外套脫給乞丐......把所有能散的東西都散盡給了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以分享內心奔往未來的喜悅,以至于過高鐵安檢時,全身上下除了一套衣物外,就只剩下捏在手裏的那枚信封。

就當是為我們來生的再次相遇,積一點微不足道的德行。

抵達南京——曾經的吳國都城建邺之後,他發現自己從未像這樣孑然一身、了無牽挂地奔跑過,就像是夢裏的他終于褪下了那套黏在身上一千八百年的該死的龍袍,得以無所顧忌地裸奔一樣痛快。

在山腳下,他潇灑地一拽領帶,用身上除了衣物外這最後的值錢物換到了門票錢,踏入這塊本就屬于自己的魂歸之地。

沿途小徑邊,梅花樹漫山遍野。雖然六月份遠非它們盛開的季節,但一片蒼翠的綠色仍為這片帝王山崗添了幾分盛大的蒼茫。孫權在小徑上奔跑,跑過成片的雨花茶園和陵墓神道,直到一個交叉路口邊的空地上,灰色的墓碑肩扛林間漏下的陽光,出現在視野裏。

歷史上,有多少人能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審視自己的半生戎馬,半生荒唐?

他伫立在暗金色的“孫權墓”三個大字前,将因為捏得太久而有些發燙的信封放到眼前,手指顫抖着打開——這一刻,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大殿上倉皇四顧的老人,連看奏折都費力。

在展開信紙的那一刻,孫權的周身終于泛起熒光,不知是淚水還是光芒模糊了紙上的字跡。夢裏的青衫青年終是放下手中書寫了千年的毛筆,擱置于硯臺上,麻紙上墨意淋漓,與眼前信紙上的同一句話重疊。

——“伏願至尊高枕,不以為念也。”

一陣風吹過山野,吹得孫權滿身的點點熒光紛飛。他明白時機已到,仰望蒼天,又最後一次眺望千年鐘靈毓秀的吳地,這片曾經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土地——等待自己化為虛無,重歸于天地。

四周白光漸盛,幾乎勝過豔陽之輝。

突然間,一件外衣披落到他肩頭,熟悉的嗓音就在他耳畔響起:“我不是說過了嗎?伏願至尊高枕,不以為念也。至尊為何還是哭得如此傷心,是不給臣面子?”

孫權猝然回頭,發現周身環繞的星星點點的白色熒光并非是自己消失所化,而是另一個身影驟然憑空出現所致——身着二十一世紀服裝的年輕人浮現于熒光中,笑意淺淺,正将昨日清晨的那件外衣還到他肩頭,為他披上。

孫權像是被天地洪荒施加了個定身術,怔怔然凝注着陸遜俊朗而熟悉的臉龐,看着它由半透明變得愈來愈清晰,直到熒光消失,徹底變成實體。

——“我只是不大相信伯言第一世當真了無遺憾,沒有任何牽挂地便踏入了輪回。”周瑜沉吟片刻,對孫策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如果只是伯言的部分分魂進入了暫時性的‘假輪回’......那麽天意必定會在某個時間點回饋給他,在他某一世的肉身離世時,所有靈魂因為某個契機重新聚集起來,成為原原本本的陸伯言。而這個契機,就是仲謀給的。仲謀的挂懷、追尋、照顧與歉意,就是這個讓伯言重新站在世間的契機。”

“畢竟,所謂天意,本身就是經常亂來的東西吧?”

孫權難以置信地望着陸遜的雙眼,等反應過來時雙手已經捧了上去,竟切切實實地觸碰到了陸遜的臉頰,是足以令人喜極而泣的溫度。“你......伯言,你......你回來了?”

陸遜眼角微彎,雖是笑着,但嘴角明顯也是忍着哭意。他點點頭。

“你不恨我了,”孫權又呢喃一般重複确認了一遍,“是真的嗎?”

陸遜眉眼一展,眉心處如有萬千雲煙與恩怨一同消散。“自然是真的。”

梅花山上晴空蒼藍,雲翳飄散。風勢漸盛,拂過整座山崗,樹林枝葉婆娑作響,萬壑濤聲不請自來,故人與青山一同撞入懷中。

霎時間,緋紅色布滿整座山崗,萬千株梅花樹不合時宜地一同盛放,仿佛逝去的鮮豔與美好重回枝頭,昭示着盛大的相逢與愛。

“我還知道有一件事是真的。”

孫權用拇指輕輕摁壓着陸遜的下唇,完成了夢裏未竟之事,吻了上去。

“——權遜是真的。”

二零一九年六月底的初夏,南京城的所有市民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一個方向,眺望着鐘山孫權墓上漫山遍野的梅花。不少人放下手頭的工作、學業慕名而往,站在六朝古都的孫陵之下,贊嘆着夏日綻梅的絢爛奇景。

倘若天意是愛你,愛你即是奇跡。

幾日後,孫策在住所收到一封信。那個愛好三國的快遞小哥把信封遞給他的時候無意瞄到收信人是“孫策”二字,戲谑而賤兮兮地一笑:“哥們以前不是一直寫江東小霸王的嗎,總算覺得中二了吧?”

孫策一句“去去去”打發走了這人,拆開信一看,頓時明白了寄信人是誰。孫權在信中簡要地提了一下自己的近況,說是伯言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而兩人雖然都沒有即刻踏入下一世輪回,但似乎都不再是英靈狀态,而是重新成為了“人”。身體有所變化,指甲和頭發開始生長,可以自然老去,也可以與他人和世界産生更深的聯系,大抵是已經融入了正常凡世間,将保持着全部的記憶活完這一世,再像個普通人一樣逝世離開。

孫策翹着嘴角看完了信,知道這就是真正的道別了——他們兄弟二人已不能算作同類,孫權要開啓新一世生活,自然不能與上一世的親人再有瓜葛,否則将會擾亂天地法則,産生不可預計的影響——雖說它好像已經亂得不能再亂了。

他把信紙塞回信封,把自己痛痛快快地往沙發上一摔。房間裏的周瑜問他突然又怎麽了,孫策舉着遙控器宣布說,三國電視劇又重播啦,我要把逍遙津那一集看它個三百遍!

周瑜:“......”這個男人果然在為他二弟先走一步而不爽得很!

逍遙津看了一半,孫策的手機提示音又響了一下。一看居然是一條微信好友申請,備注名是“您弟弟”。

......不是毅然決然地說不再聯系了嗎,還用了寄信這麽古老的方式,現在這又是幾個意思,不會是冒牌的騙子吧?

孫策嘴角抽搐了一下,動了動手指通過了請求,對面那個馴鹿頭像很快發來一條消息:

“那個,哥啊......我是孫權,我想讓你幫我找公瑾哥要點權遜文包,甜的那種有嗎......”

孫策:“......”

還是趁早拉黑這個狼心狗肺的便宜弟弟吧。

TBC.

①是周星馳電影《美人魚》裏的梗,一直以來很多同人都用這個來改圖,對不起實在是忍不住玩了一下哈哈哈哈

恭喜權遜進度100%達成隐藏HE,下一章開始刷新副本:甘淩線!

寫到權仔跑上梅花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時候應該搞點氣氛,于是随便搜了個古風歌單戴上耳機開始聽,只随機聽到第一首,就聽着聽着整個人都“……”了。

本來我只是想随緣找一首造個勢,完全沒指望它的氣氛會很符合

結果聽完了調,再打開手機看了看詞

都是什麽

“若非海枯石爛相看兩相厭

又怎會弱水漲桑田

癡人說着夢 都道情之所鐘

求不得就偏寵 心猿意馬就相擁

推開孤城萬裏 吹渡春風幾千載

我是你途中 有青山撞入懷”

甚至還有

“是風動 還是幡動 輪回難道就不同

不動于心見你如是才無憾”

我:天 意 殺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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