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本章甘淩進度100%

“鴻門宴”前的那個傍晚,就連值班護士小王都看出林醫生有哪裏不對勁了。白大褂下的襯衣換了件新的,很襯夏日的時尚顏色從領口露出些端倪,空氣中的消毒水裏彌漫着一絲幾不可察的男士淡香水味。

——那是因為人赴死也是要赴得體面些罷了,只不過是把防彈衣換成了新襯衫和淡香水而已。林醫生自欺欺人地鎮定解釋,仿佛一個跟馬上要做透析的病人言之鑿鑿說你這只是尋常感冒的庸醫。

體面的林醫生剛一踏出電梯就被人群的喧鬧撞了個措手不及。一幫農民工模樣的人在醫院大廳或坐或蹲,巨大的白色橫幅橫跨醫院大門,上面大喇喇地寫着“無良醫院,還我命來”四個大字——然而事實上他們醫院在全國都算有口皆碑,這麽明目張膽的醫鬧簡直百年難得一遇。

“這幫人都是雇來的無業游民,一沖進來就尾随着我們幾個主任不放,還非要在醫院裏擺靈堂,保安都拉不住......”一個護士顫抖着靠過來,“我們明明連醫療事故鑒定都沒做就直接給了患者家屬錢,他們還嫌不夠,獅子大開口......林醫生,怎麽辦......”

“沒事的,我立馬就報警。”林醫生大概猜到這是哪一波人,應該是前幾天同事提到過要小心的一家人,是他同科室一個同事負責的手術。他邊安撫了女護士一句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報警,手機剛放到耳邊,就看見有個鬧事者在不遠處拎着把椅子打砸公共財物,于是幾步上前去阻止:“喂,放手!”

那人一轉身,把手裏正在砸東西的椅子往地上一扔,椅子翻滾着從地上摔過,砸過林醫生腳邊時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膝蓋,瞬間的痛感令他情不自禁右腿一瘸。女護士都吓呆了,沒想到他們真的動手傷人,慌張地四下喊起人來。

林醫生捂着膝蓋眉頭緊皺,吃痛地眯眸望向前方,不料幾秒過後剛剛滾到他身後的椅子又掠過他身側翻滾而來,不過這次是直接從半空中飛過來的,帶着破風聲直接把那個鬧事者砸趴下了。

一只骨架還沒長開的手猛然抓住他胳膊把他托起來,不知何時趕到他身旁的少年目光陰鸷,從他身側走過,在那個趴地上的鬧事者面前站定,擡腳就踏住椅子往下跺。

其他或坐或蹲的鬧事者齊刷刷站起來往這邊看,女護士更是驚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顧呆呆地看着。大概是真的在外面混久了,少年動起手來幹脆利落,老成得完全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何時動手、用什麽方式動手最能引起旁觀者的恐懼,起到殺雞敬百的作用。他狠狠連跺了三下,一腳把椅子踢開,擋到林醫生身前掏出自己的手機,面無表情地盯着這群烏泱泱的職業醫鬧人士,對着話筒說:“多叫點人過來,砍刀都帶上,今天這裏的每個人不被砍成血葫蘆全部別想出這個大門。”

“放心,砍完以後醫院不會給你們治的。”少年又朝面前這些人狠戾一笑。

林醫生:“......”

到底誰才比較像是來鬧事的?

他眼疾手快按下了110的挂斷鍵,不然到時候警察來了還真不知道是抓誰。女護士已經快被吓哭了,以為一波醫鬧的還不夠,又要來一波社會混子打群架。

醫鬧者們面面相觑了半天,忽然“呼啦——”一下作鳥獸散,同時朝門口沖去。混亂的人群中,突然有個膽大的拎起一條折斷的椅子腿,直沖林醫生肩膀上砸去!

少年驀然瞪大眼角,正要撲過去攔下,醫生忽然身子一斜手一搭,上步貼身一個标打,一拳就讓那貨捂着下巴倒退三步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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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回身來面對少年見了鬼一樣的神情,林醫生輕描淡寫地拍拍袖口,“咳”了一聲解釋道:“我老爸是開詠春拳館的。”

那你早說啊?!少年瞪着他看了老半天,才沖他豎了個中指。成年人真是喜歡扮豬吃老虎,認識了這麽多年、找了他這麽多年的茬兒自己都沒被他揍過,這是有多愛護祖國的花朵啊!

短短半分鐘內醫院大廳就幹淨了,只剩下一張條幅趴在地上,少年冷笑一聲收起手機,也不知是吓唬人還是真能叫來那麽多打手。保安趕忙跑過來把橫幅卷起來收走,院領導忙着處理後續事宜、打官司協商。

仗勢欺人者就是這樣,自封弱者找別人麻煩時氣勢洶洶,真來個更硬的要整他們,又慫得跟孫子似的。

少年跪在自己卧室的床邊,小心翼翼地把男人的褲子卷上膝蓋,盯着那一大塊駭人的淤青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輕輕戳了一下邊緣,疼得林醫生“嘶”了一聲,怒瞪了他一眼:“這時候報複我?”

“我去找藥酒——”少年二話不說站起來要走,被醫生一把摁住肩膀又摁回單膝跪地的姿勢:“前48小時除了冷敷不能碰別的,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他低頭觑了少年有意避開他視線的表情一眼,忽然像被無形之雷劈中一樣,無聲無息地驚住了——這小子居然眼眶紅了!

除了驚訝、好玩,他心裏更多的是一片茫然——這算怎麽回事,擔心我?不可能吧,難道是為那張椅子只砸青了我的腿,沒有砸爆我的頭而感到難過?

不過話說回來,他會出現在醫院,也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人在看到無法理解的事情時,常常會出于對自己大腦CPU的禮貌而轉移視線,以免那可憐的東西遭受的沖擊力太大而過載。于是林醫生也下意識地別開了頭,恰好望向了卧室外的餐廳——之前瘸着腿進來時完全沒注意往那邊看,現在他才發現,餐廳頂上的吊燈被調成溫暖而暧昧的色溫,桌上品種豐富的西餐看起來令人充滿食欲,且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那應該都是少年自己親手做的。哦對,最中央最顯眼、也是他最想忽略的那一塊還是不可避免地滑進了他的視線,那一大捧嬌嫩欲滴的珍稀藍玫瑰品種在燈光下顯得動人異常......

總之怎麽看怎麽都不像是鴻門宴現場,倒像是溫馨又浪漫的告白晚宴。

這麽一想,總感覺少年今天的穿着也有不對勁之處。看似了無痕跡,仔細一想應該是認真搭配過的——都說這個年紀的男生一認真打扮就效果驚悚,見人的最高禮遇就是套上自己最心愛的游戲周邊T恤,胸口印着“德瑪西亞萬歲”什麽的。但眼前的少年顯然不在此列,衣品好得讓人難以置信,認真搭配起來又符合年齡、又能把自己這個年齡的優勢特質不動聲色地最大化,乍一看好像還是無心之舉,實則心機異常,簡直是技能點加到了令人嫉妒的程度。

林醫生覺得臉頰燥熱起來,僵硬地扭回脖子,擠出一個“除了形狀以外沒有一分一毫看着像是個笑容”的笑容:“我記錯時間了,你今晚約的別人?”

沖擊力實在是太大了,他的大腦CPU像是被芯片直接傳輸了三百部恐怖片,現在整個人都是僵直狀态。

他聽見少年好像也滿臉無語兼絕望,看見少年深深的吸氣聲——總之他現在感官完全就是混亂的——然後用鎮定中帶着顫抖的聲音小聲道:“不是啊,是給你的。”

瞧我把人孩子給吓的,平日那個一口一個老子仿佛生來就是要日天日地的臭小鬼去哪裏了?林醫生混亂中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個奇怪的想法。下一刻單膝跪地的少年突然伸手拽過他的衣領,湊過去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醫鬧。”他紅着臉對醫生霸道地宣布。

林醫生瞬間睜大了眼睛,年齡差的溝壑在此刻仿佛被夷為平地,因為他臉頰的泛紅程度甚至比強吻別人的那個還要厲害。他迅速眨了幾下眼,倉促得仿佛嫌睫毛太重想把它們扇飛似的,上下唇要張不張地開了個小口,卻半天都沒能成功發出那個“啊?”的音。

少年雙手往他坐着的床墊兩邊一撐,半跪在地上半身往前湊了點:“所以,你......”

“先中考!”情急之中,年輕醫生赤着臉憋出了這三個字。

少年:“......哈?”

一般這種情況不是只有“我答應”和“我拒絕”這兩種回答的嗎,“先中考”是哪門子的回複啊??

“你先好好考完中考,”林醫生似乎終于找回了一點做大人的尊嚴,正氣凜然、神情嚴肅地掰扯道,“你年紀還小,早戀會影響學習,現在是複習的關鍵階段,不要被其他事情分散了心思......”

少年又“哈”了一聲,變跪姿為蹲姿,手腕搭在膝蓋上,微微挑着眉頭看他繼續說。

“為了你我可以好好考高中,重點也沒問題。”他好整以暇地應了下來,語氣竟還挺認真,仿佛是個很好說話的談判對象,“然後呢?”

“然後就是考大學,高中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一定要把精力都花在學習上好好努力,對得起自己的将來,不負韶華......”

少年一陣無語,這得是小時候聽了多少遍才能背得這麽熟練?這他媽都成了比“床前明月光李白打開窗”還要順口的本能了吧?

“好啊,”他似笑非笑地說,“到時候我要報個護理學,以後到你手下當護士。”

林醫生:“......”不是,你認真的麽?你會把病人護死的吧?

“......別鬧了。”林醫生坐直了一點身子,終于冷下臉來盯着他,“你到底怎麽回事,又想整我?犯不着吧?”

“老子想整你犯得着做到這地步?”少年猝然起身,用食指點着自己的嘴唇大聲道,“你多大我多大?你肯定給別的女人親過,老子這是初吻!初吻!”

“好了你他媽閉嘴——!!啊啊啊啊啊!”林醫生的強行冷淡成熟瞬間破功,長什麽大還是頭一回體會到什麽叫“羞憤欲死”,還是被一個小鬼逼的,當即抓起一個枕頭砸過去,“去吃飯!沒看見我是傷員嗎,餓了!”

少年猝不及防被丢了個枕頭,趕緊擡起胳膊擋了一下,也吼道:“吃就吃!你他媽要扶嗎!”

“不用!天天給別人開膛破肚,這點淤青根本就不算傷啊!”

“那就趕緊給老子入座!別磨磨唧唧的!......洗手了嗎你!”

......

少年的廚藝确實很不錯,傷員同志卻基本上是靈肉分離地吃完了這頓晚餐。好在吃的過程中兩個人都安靜如雞,預想中的雞飛狗跳場景并沒有出現。望着少年在廚房洗盤子的背影,他忽然沒來由地笑了,有點搞不清幼稚的到底是誰。心想自己居然還擔心他這吊兒郎當的問題少年将來會找不着對象,這哪裏是包辦對象,簡直就是白送人頭。

......本來怎麽說到人家家裏吃飯也該幫忙洗洗盤子,現在居然因為某種原因(才不是害羞)而不敢去人家身邊幫忙,真是好慫一大人。

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點開了手機的搜索引擎,正在查着“藍玫瑰的花語”。

“喂,”少年頭也不回地開口,手裏的盤子還在沖水,“是我太急躁了。”

林醫生沒有回答,但是瞬間屏息凝神,空氣仿佛安靜了好幾十個分貝。

“我會好好努力,但是怕你在我追上去之前就離開,所以才會一直纏着你。”他此刻的語氣倒是很平靜,把一只盤子輕輕放回消毒櫃裏。少年的肩胛骨突出,介于單薄與可靠之間,這卻是林醫生覺得他看上去最像個大人的時刻,“能不能給我預留一個機會?拜托了。”

他竭力做到不卑不亢,像個狡猾的成年人一樣,話語卻還是難免帶着小孩子要糖吃的哀求。

手機頁面裏刷出了藍玫瑰的花語:稀世珍愛,愛在心口難開,隐秘的憂傷與暗戀,奇跡與不可能實現的事。

以及“相遇是一種宿命”。

他垂下的眼睫微顫一下。

“嗯。”

少年的背影凝固了一下,驟然回身:“......你再說一遍?”

“......沒聽見算了。”

“不管!你再說一遍!”對方放下差點被捏碎的盤子大步快走過來,雙手搭住男人的肩頭,也不是迅速想到了什麽鬼主意,嘴角惡劣地一彎,放軟了語氣,“醫生哥哥,再說一遍好不好?”

“......我......”日。

昔日的江表虎臣差點沒被他這一聲喊得神經崩斷,下意識往後一仰,指尖不小心碰到擱在桌上的手機屏幕,點到了聯想詞條“藍玫瑰搭配滿天星的花語”下的“語音朗讀”鍵,手機立刻用機械女音鄭重其事地朗讀起來:

“哦,我的玫瑰情人,我要挑逗你、誘惑你、寵愛你、縱容你!我要你做我的藍色精靈,對全世界揚起驕傲的唇角,在愛的天空中翺翔!......”

一大一小兩個人的臉同時飛紅:“......”

“啊啊啊啊啊——!!”

千年之前的夷陵城牆上,一身盔甲的淩統擡手觸上身側的牆壁,回眸望了一眼殘陽如血的天際。

世人皆道,古禮有言,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可倘若這是禮法的束縛呢?倘若這是命運的施加呢?你要一生都困囿于這樣的囹圄之中,自己不肯寬恕自己,永遠逼迫自己與真心為敵嗎?

不是因為主公口中的“大局為重”,不是因為世人盛贊的“以德報怨”,更不是因為歲月沖淡了淩操留下的記憶。他淩公績真正要放下什麽東西,不該是因為世間任何的一種“旁觀者清”的觀點,而是因為他在那個人一次次為東吳奮勇拼殺的戰役中真真切切地看見,如今的生死相付,才是永恒。

為将者應當做的,不是永生永世地去追殺一個曾經的客觀過咎,而是守護眼前觸手可及的永恒。

至此,無人有資格左右少年将軍的心。位高權重者的命令不行,袖手旁觀者的流言不行;世人不行,天地自然也不行。

“不共戴天?”他仰頭——落日流光順着他的側臉與喉結淌下,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那支消失在蒼天盡頭的箭,倏爾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統便将那天,一箭射穿罷。

“再親一次?我們年級好多男生都交了女朋友,整天卿卿我我,我這明明不算早了。”

“等你下次月考進步再說。”林醫生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拍了一下少年的腦門,“而且只能親臉。”

“哈?怎麽會有你這種男人,你是太久沒有性生活所以退化了嗎?”

“......你他媽再不說人話我給你嘴都縫上!”

或許是這一晚注定不平凡,有人化幹戈為愛情,也有人化敵對關系為革命友誼。

孫策和周瑜貓着腰躲在諸葛亮身後,諸葛亮貓着腰躲在潔白華麗的牆柱背後,一同盯着這家餐廳中央的那場兒童生日宴。

雖然讨逆将軍、東吳都督和蜀國丞相湊在一起扒牆角的情景光是聽起來就十分魔幻現實,但現在他們的确就在幹着這樣的事情。起因是周瑜頭天晚上剛結束這輩子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心理咨詢後就接到了諸葛亮的電話,說是邀請東吳模範夫夫,啊呸東吳模範組合,次日共進晚餐,有要事相談——此處引用的是諸葛亮的原話。

蜀相難得這麽鄭重,二人又沒有其他安排,自然如期赴約。沒想到剛一到餐廳便被侍者禮貌地攔下,說今晚已經被一家人預定了包場給小孩過生日,我們十分抱歉。

三人向裏望了一眼,滿廳都飄滿了彩帶、金粉和青草綠色的氣球,而諸葛亮卻在望見一道倩影時微微一愣。

那應該就是過生日的孩子的母親,看上去還十分年輕,長發低低地束在腦後,面容并不能說有多漂亮,但眉眼卻生得十分靈動,讓人無論看多少眼都會有種被美直擊心房的感覺。她正笑着給孩子們發氣球。

周瑜見諸葛亮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女人看,心下了然:“貴夫人?”

諸葛亮坦然地點點頭:“曾經的。”

孫策差點脫口一句別難過啊,好歹我覺得他們的氣球顏色好像是專門為你選的耶——還沒等他自己把這句嘴賤的話打回肚子裏,手背突然一痛,周瑜面不改色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孫策:“......”有時候太有默契也不是一種好事,公瑾簡直跟會讀心術似的。

“兄弟,”于是孫策一手搭着周瑜的肩膀維持着扒牆角的姿勢,一手沉重地拍了拍諸葛亮的肩膀,“這要是婚禮現場呢,我現在就抄起那邊那個滅火器往新郎頭上來一下,你過去搶了新娘就跑。但現在這好像有點晚啊。”

諸葛亮眼中靜深如水,凝望了三秒鐘後,忽然直起了身子,從懷裏掏出了一只精致可愛的卡通紅包,看上去是專門為小孩子準備的,然後走到門口遞給侍者:“麻煩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女主人。”

“好的,您需要轉告什麽話嗎?”

諸葛亮回身前頓了頓:“就說,‘南陽故人相贈’。”

竟是早有準備。

他虛披着件漆黑的外套,背對策瑜二人往夜色四合的門口行了幾步,側過臉道:“走吧二位,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你想跟我們聊什麽?”周瑜抱起胳膊。

孔明仰起脖頸,将臉又轉過來一些,雙眸一眯,竟真有點“智多而近妖”的味道了:“關于郭奉孝千年前魂飛魄散的事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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