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父母居然肯放你來洛杉矶……明明我第一次去北京的時候,他們都不允許你夜不歸宿。”

“他們給了我一年時間試錯,如果在美國一事無成,繼續回國發展也不算遲……”季光虹把拇指插進牛仔褲口袋,“再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又不是一直17歲。”

“嗯?你不是嗎?你現在也長得像個高中生。”

季光虹猝不及防地踹了雷奧一腳,雷奧配合着他後跳一步閃避得完美。

他們飯後漫無目的地沿着人行道邊走邊聊,來自大洋的夜風吹散了白日的暑氣,路燈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雷奧拿手肘捅了捅季光虹,揶揄着反擊:“北京就沒有女孩在等你回去?”

仍舊長着張娃娃臉的中國青年聳聳肩:“前十年忙着滑冰,退役後又一直在和節目制作人、劇組周旋,哪有時間交女朋友。”

“這樣啊……”

夜色暧昧,很難分辨雷奧此刻是什麽表情,季光虹像刺探什麽秘密般在意地瞥了眼他的左手,一枚銀色的和平圖案指環戴在食指上,無名指背上,則印着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刺青。

季光虹沒來由地松了口氣,希望自己轉移話題時的語氣沒那麽生硬:“先不聊我了,說說你的事吧,你都退役兩年多了,到底在做些什麽?”

“猜猜看?”雷奧笑得狡黠,“小提示:我人生中第二喜歡的事。”

“音樂。”季光虹只用半秒就猜到了。

“Bingo。”雷奧打了個響指,“我去年開始試着自己寫歌,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組了個樂隊,在酒吧演出。我們打算複興福音音樂。”

“……是說教堂唱詩班唱的那種聖歌嗎?”他鼓起腮幫,試圖模仿管風琴的聲音。

“不,完全不一樣,20世紀後黑人把節奏器樂與即興表演融入宗教音樂後,形成的新的表演形式才是所謂的gospel music。而我們的玩法更加前衛,會往裏面添加很多流行元素,比如電音和說唱……”

“Still alive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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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其實,是更有突破性的東西。現在的年輕人都沒什麽信仰,比起去教堂禱告,更追捧電子游戲、流行文化與消費主義。老派、嚴肅、沉悶的唱詩班與福音音樂已經過時了,我們想用青少年也會覺得很酷的音樂模式來傳教……”

雷奧一提起自己專注的領域,神情便認真得像頭固守着自己領地的獅子。

“今晚有空麽?我晚上十點上班,要不要去我們的酒吧看看?”

他壓根沒給季光虹拒絕的機會,抓着他的手腕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指着車窗外向後流逝的霓虹街景,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起洛杉矶有名的酒吧、影院與咖啡館,以及裏面發生過的名流趣聞。

季光虹屏息聽得出神,一直以為時間能改變很多東西,沒想到雷奧還是過去的老樣子,對他的态度也和十年前別無二致。

雖然經常被同僚吐槽“你們感情好得就像查理·布朗和史努比”,可他們的關系并非始終一帆風順,否則也不至于失聯這麽久了。

雷奧比他年長兩歲,也比他早退役兩年,25歲之後,每過一賽季,對花滑選手來說都是一道新的門檻。

美國隊的男單新秀升組,外加他僅僅依仗演技的個人堅持,在拿分上總會有局限性。雷奧在職業生涯末期才充滿危機感地決定努力提高難度,往編舞裏填塞四周跳,卻因為與經年累月習慣的編舞風格難以兼容,成績反而愈發下滑。全美賽敗北,連四大洲錦标賽的資格都沒拿到,沉寂了半年左右,忽然爆出了決定退役的消息。

在那之前,他從未找季光虹傾訴過任何煩惱。季光虹甚至懷疑,自己也許是花滑圈裏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就連披集、JJ和洛杉矶媒體都比他有知情權。要不是JJ一驚一乍地打了通電話來咨詢他是怎麽回複雷奧的,他恐怕得通過新浪體育新聞來了解摯友的最新動向了。

自那以後,雷奧LINE與微信上的頭像再也沒有主動跳動過。

而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始這個尴尬的話題,于是随波逐流,不了了之。

十年光陰,終究把兩人從無話不談的朋友變成了連聖誕節都不再互相問候的陌路人。

直到今天在洛杉矶重逢,中間停止交流的空白光陰,變成了一段被導演剪掉的廢棄膠片,雷奧的26歲與他的27歲,只用了最簡單的淡入淡出,便重新無縫銜接在了一起。

午夜時分,南加利福尼亞的酒吧依然喧嚣,舞臺布置得彷如波普藝術家畫布中的教堂。

雷奧的脖子裏挂着電吉他,與他非裔、南美裔的同伴們一起登臺,走進炫目的鐳射光中,前一刻還在喝着雞尾酒閑聊的人們紛紛放下高腳杯,爆出熱烈的掌聲與歡呼,然後聲音慢慢沉寂下來。

雷奧擡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調整着面前的立麥清了清喉嚨:“晚上好,迷途的羔羊們,我會為你們祈禱。”

鼓點、電吉他與電鋼琴交織在一起引爆了酒吧,混雜着黑膠碟滑軌聲,暴雨狂風般的伴奏,反而把雷奧贊美上帝的音色襯托得格外幹淨。

身穿金屬色超短裙的濃妝女孩靠着吧臺扭動腰肢,人們紛紛起身跳舞,跟着節拍甩動起手臂和頭發來。季光虹點了杯加冰的波本威士忌漂浮,指尖條件反射地在吧臺上不斷敲擊着,不得不承認,雷奧的音樂令人心潮澎湃、血脈贲張。

“第一次來?”酒保覺得這張亞裔面孔有些陌生,畢竟他長得相當可愛,臉頰上的雀斑更令人印象深刻。

季光虹猛灌了一口波本,感受着冰涼的液體沉入胃腑,點燃起一片熾烈的灼燒感,情不自禁地伴着雷奧的演唱晃動起上半身,笑着地無聲點了點頭。

臺上的雷奧正巧把目光投向他們這邊,朝他挑起眉峰擠了擠左眼。高頻閃爍的熾烈白光将舞臺切分成一幀一幀,酒吧裏吵得連面對面講話都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麽。

“好好享受午夜時光吧!”酒保善意地擡高了音量沖他笑道,“雷奧是我們這兒的明星。”

正巧,他也是這麽以為的。

演出一直持續到午夜一點,季光虹的吧臺前排出了一打空威士忌杯,經歷過這麽多場賽後晚宴,他的酒量也比過去長進了不少。

雷奧紳士地開車把他送回了長租的酒店,側頭看着彬彬有禮的侍者為季光虹拉開副駕駛席的車門,忍不住調侃:“明明有錢住在這種地方,卻要去百貨商場裏的冰場打工?”

“……我在洛杉矶又沒什麽朋友,接不到試鏡時覺得無聊,聞着冰場的味道才能安心……”即使是夜間,也能看出季光虹臉上不自然的暖色,“再說,經常給我介紹工作的選角經理,女兒就在我們冰場學花滑。”

他搖搖晃晃地下了車,沖駕駛席上的雷奧擺了擺手右手,姿勢有點像招財貓:“謝謝你送我回來。今天玩得很開心,就是耳膜現在還在嗡嗡作響。晚安。”

不知是哪句話刺痛了雷奧的敏感神經,洛杉矶的前衛音樂人陡然垂下了唇角,在季光虹轉身離開之前把車窗搖到了底:“你應該早點聯系我。”

季光虹的腳步頓了一下,先是拍了拍因為酒精而隐隐發燙的額頭,又露出了一個略顯自嘲的微笑。

微醉的人總是沒有任何隐藏情緒的餘力。

“是你先不再給我發消息的……”

他的音量不大,如雪夜之針般擲地有聲。

雷奧微微睜大了雙眼:“當時有很多狀況……對不起。”

沒想到他居然耿直地道了歉。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他又不滿地嘟囔了一句,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

雷奧的氣勢又弱了一些,回應得略顯敷衍。

“怎麽可能,別說傻話。明天還能再約你出來嗎?”

季光虹用力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跨進了酒店的玻璃旋轉門。

他說服自己別再像個被甩掉的女朋友似地滿心猜疑、不快、患得患失卻又不甘心地思念着雷奧,耗費了整整兩年半時間,但原諒他卻只用了10秒。

哪怕他根本沒給出任何有理有據的解釋。

雷奧則一直靠在車窗旁安靜目送着季光虹租住的房間窗內亮起燈光,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才踩着油門離開。

季光虹拉下百葉窗,低頭望了眼手機屏幕,微信中雷奧的頭像久違地再次跳了出來。

“剛才好像忘了說晚安。晚安。”

他又忍不住壓下百葉窗的一角,視線追着雷奧那輛深紅色的福特跑車漸行漸遠,孤單的引擎聲撕破了窗外的寂靜,街道被路燈蒙上一層金色,是城市流淌着光的靜脈。

季光虹沒有否認,15歲時的自己是因為洛杉矶才開始留意雷奧的,但雷奧其實只猜對了一半。

後來連他也很難再分清楚,到底是因為先喜歡一座城,才關心起了某個人的一舉一動,還是因為喜歡上了某一個人,才使整座城市都變得特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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