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果命運之神真的存在,它是在一個陽光熾烈的夏日午後降臨在南加利福尼亞的。
這天雷奧·德·拉·伊格萊西亞碰巧去了不太常來的街區,見一位朋友推薦的音樂制作人,又因為聊得不錯,分手後碰巧心血來潮,想四處走走尋覓下新的靈感。途中被曬得口幹舌燥,碰巧拐進一家新建成不久的大商場裏避暑,又碰巧發現頂層有座真冰冰場。
他都快想不起來上次上冰是什麽時候了,仿如被冥冥之中的某股力量推了一把似地,将喝了一半的冰美式咖啡丢進垃圾桶,租了雙冰鞋打算暢暢快快地滑上一會兒。工作日下午,商場裏幾乎沒什麽客人,只有幾個被逛街的家長留在這裏的小朋友在學習着初級技巧,半蹲下身子悉心指導着他們的冰場教練,是個個頭不高的亞洲人,蓬松的頭發與溫順的眼睛都顯示出,這是個對孩子們很有耐心與親和力的家夥。
雷奧僅僅通過身形輪廓就辨認出了那人是誰,張口結舌地想不通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教練很明顯也一眼認出了他,條件反射地往旁邊躲了躲,只可惜冰場上沒有任何遮住自己的東西,只得咬了下薄薄的唇,禮貌性朝他點點頭。
“……季光虹?”
雷奧試探性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和大型比賽前在練習場上偶遇一樣,揮動着右手滑向他笑道:“好久不見啊,光虹。”
他們确實有兩年沒見了。
距離相識,也已經過去了十三年之久。
雷奧·德·拉·伊格萊西亞與季光虹曾是最好的朋友,也許還要算上披集·朱拉暖,甚至連花滑迷與體育公衆號都對他們之間友誼與競争的故事津津樂道。
可恐怕只有季光虹知道,自己暗戀了摯友整整十年。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能放下了。
還在參加青少組賽事的時候,他們的關系就很要好,經常半夜睡不着蒙着被子和大洋彼岸的雷奧一整宿一整宿網聊(後來他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抱怨過,雷奧嚴重幹擾了他的身高發展)。
季光虹在現實中是個腼腆的男孩,在SNS裏聊起天來卻是個話痨、表情包達人兼活躍氣氛的高手。後來兩人相繼升入成年組,分別成為國家隊的男單主力,經常在世界級賽事上打照面,即使練習時身處兩個不同的大洲,被十幾個小時的時差分隔開來,也會每天記得在INS上給對方的照片點Like,賽前發訊息互相加油打氣,就連遠程追重要比賽,都要打開facetime邊看邊聊,親密得像瓶底的兩塊黏在一起的軟糖。
他做過的最大膽的事,是休賽期只身跑到洛杉矶特訓,還被雷奧領回家裏,和他的一大家子親戚在草坪上BBQ,操着一口京腔英語給他的弟弟妹妹們講中國網絡玄幻小說。雷奧來中國比賽的時候,也經常拉他做導游兼翻譯,在北京的每條夜市巷子裏掃蕩美食小吃,瘋狂自拍過上千張合照。
他和雷奧在正式比賽中對上過很多次,戰勝過他也輸給過他,但賽後總會有一個溫暖友善的長長擁抱。被媒體采訪時也會勾肩搭背着說:對方的表演精彩極了,很享受與好友的這場較量。然後對着鏡頭露出真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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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為克制地喜歡着雷奧在冰上起舞時自由自在又充滿熱忱的表現力,喜歡他對音樂的透徹理解,肢體動作中的韻律與節奏。喜歡他看向自己時從唇角溢出的笑意,帶着加州豔陽氣息的麥色皮膚,以及總是比自己暖上一些的掌心溫度。最終能接近到能在夜間巴士上靠着他的肩膀入睡的程度,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敢再多奢求什麽。
兩人之間的摯友關系,一直維持到他們都不再是花滑選手。
雷奧在冰場一直耗到季光虹下班,語調輕快地邀請他一起吃個晚飯,和過去比賽前的例行聚餐沒什麽區別。
他們就近找了家裝潢順眼的餐館落座,季光虹點單明顯比十多歲時娴熟了很多,口語也多了些加州當地腔調。除了發型和穿衣風格更加成熟之外,模樣倒是沒什麽改變,哪怕自稱只有20歲,也能騙過許多人吧。
相比之下,還是雷奧的變化更大,頭發留長了不少,在腦後綁成丸子,嬉皮風的胡子顯得有幾分滄桑,背着吉他箱走在路邊,活脫脫是位憤世嫉俗的音樂人模樣。
“你來洛杉矶多久了?”雷奧把菜單還給侍者,望向久別重逢的老友時總是控制不住眼睛裏笑意,只是有些後悔穿了雙舊球鞋出門,以及昨晚沒把胡子刮掉。
“好像是……四個月左右。”季光虹無意識地掐指算了算日子。
“看到你的時候我都驚呆了,還以為是幻覺。這家冰場究竟有多大能耐,居然請了位奧運冠軍教小朋友基礎步法。”
“啊哈哈……冰場教練只是暫時的打工啦,其實,我偶爾會去時代華納試鏡……”季光虹神秘兮兮地說。
雷奧怔了兩秒,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十年前就曾聽他念叨過好多次,如果沒當上花滑選手,他肯定會去考電影學院,做個好萊塢明星,去比弗利山莊買幢別墅再養兩條狗。原以為這只是少年天馬行空的妄想,沒想到他退役後居然真的以此為目标千裏迢迢跑來了美國。
“哇哦,希望能早點在電影院裏看到你,我好指着你跟旁邊的人炫耀,‘嘿,這個人以前在我家卧室裏留宿過’。”雷奧挑了挑眉毛,“這麽說來,我好像還看過你在中國參加的綜藝節目。”
“哇!別忽然提那個啊!!”季光虹的耳朵瞬間變得通紅——還是和以前一樣容易害羞,覺察到旁人的不悅視線才不好意思地重新壓低了聲音,“你居然看過??”
“一集不漏。好像是和明星一起玩游戲、做任務之類的?”
季光虹緩緩把臉貼向餐桌,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黑歷史從前暗戀對象的腦中删除。他拿下北京冬奧會冠軍後一度人氣如日中天,被好幾個綜藝節目搶着邀請,去年剛一退役便選了個人氣最高的做了嘉賓,本以為能通過這種方式踏足演藝圈,曲線救國式地實現演員夢,後來也真的接到過某部都市愛情喜劇中的特邀配角。在從小憧憬的電影片場裏待了幾天,卻愈發質疑起自己的童年夢想了。
“片場的氣氛根本沒有我想象中的好……一天明明只需要我拍半小時的鏡頭,卻要浪費八小時等主演出現。多到離譜的替身、沒寫完的劇本、還有粗制濫造的道具……導演必須用很短的時間拍掉一大堆內容,壓根沒心思指導我們揣摩角色。我去過幾個影視公司,每個人都在聊流量和錢,拍戲和滑冰不太一樣,不是付出了努力就能得到回報,有時候,你連好好努力的機會都沒有。我還因此消沉過一段時間,覺得一直那樣下去,根本做不出能感動自己的電影……”
季光虹切着盤子裏的牛排,滔滔不絕地說着,又抿了口紅酒滋潤嗓子。
“後來覺得,丢掉一切重新開始得了。于是推掉了所有工作,買了張來洛杉矶的機票。”
這裏是陽光普照的南加利福尼亞,天使之城,電影人們的夢想之都。老搖滾裏總是翻來覆去地唱着“California dreaming”。
雷奧又笑了:“我記得你一直都很喜歡洛杉矶。”
季光虹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這兒連冬天都吹着暖風,街景像樂高積木搭出來的一樣色彩缤紛,大街小巷都響着音樂,別墅裏的Party仿佛從來不會停歇。
“當初也是因為洛杉矶才在意我的吧。”
“好像是哦,天使之城的贈品,雷奧先生。我到現在還保存着那張照片。”
他們在眼神對上的剎那心照不宣地揚起了唇角,季光虹帶着有些懷念的微笑望向窗外,璀璨繁星似的霓虹燈海一直鋪展到天際盡頭。
初次見到雷奧時,季光虹才剛滿15歲。他們在休息區碰巧坐到了一起,雷奧主動向他搭話,他便緊張地用初中水平的英語磕磕巴巴地回應,聽雷奧說起自己是西班牙移民後裔,現在住在洛杉矶時,瞬間兩眼放光、來了興致,不假思索地問了個特別傻的問題。
“你見過好萊塢明星嗎?”
話剛一脫口他就很想打開窗戶跳下去,沒想到身旁那位眼神溫和的美國小哥哥并沒有嘲笑他,反而耐心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在我十二歲時,有次姐姐帶我去威爾榭大道逛街,她沉迷購物,我嫌無聊,就在鞋店門口等着。不一會兒來了位牽着狗的墨鏡美女,也想進店裏買點什麽,拜托我幫忙照看一下她的小狗,還送了我一塊口香糖,不知為什麽,姐姐激動瘋了,非要給我們拍合照……”
雷奧賣關子似地停頓了一下。
“後來我在電視上的《橘子郡男孩》裏看到了她。”
來自中國的小好萊塢迷用雙手捂住了嘴巴,大大的深棕色眼睛裏寫滿了露骨的羨慕。
“想看照片嗎?我發給你。”雷奧笑着掏出手機,“你的郵箱是多少?”
從那天起,他們便交上了朋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