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加州滿街的棕榈是常青喬木,洛杉矶由夏季過度向秋季的界限并不分明。季光虹依稀記得,自己是在清明節後來美國闖蕩的,恍恍惚惚過了七個月卻一事無成,忽然開始思念秋北京的碧藍長空與金黃色的銀杏樹。
二次試鏡那天,他不小心來得很早,只得坐在會客區等待選角導演開會結束。另外兩位競争同一個角色的演員陸續到齊,神色坦然地在一旁浏覽劇本,都是看模樣比他年齡更小的白人男孩,其中一位身旁還有經紀人陪同。
劇組的臨時會議開了很久,幾乎磨光了他的耐心,從時不時飄出隔音牆的咆哮能猜出,有兩個人在争吵電影中少數族裔的角色占比問題。
大約等了四五十分鐘,會議室的門終于重新打開了,一群氣勢洶洶的工作人員快步返回自己的工位。助理先叫了他的名字,季光虹匆匆走進了選角辦公室,只覺得氣氛莫名有些沉重。
一位陌生的嚴肅男性坐在選角導演身旁,用審視的目光仔細翻看着他的簡歷,瞥了他一眼便讓他開始。季光虹惴惴不安地開始表演,卻很難像上次那樣從第一秒起全情投入,講了三句臺詞,剛找到感覺,便被粗暴地打斷了。
“你的簡歷上寫你今年27歲。”陌生男性狐疑地問。
季光虹猛地從角色中脫離,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
“你看起來不像。”他用手指撚着簡歷一角,“從什麽時候開始學表演的?”
“兩年前……”其實他還多報了幾個月,“我在中國參演過一部片子,也有上綜藝節目的經歷……”
男子依舊對他的陳述興趣寡然:“我們的男主角在和你同齡的時候,已經演過7部故事片了。”
他沒有去刻意否定什麽,僅僅是闡述了一個事實,就讓季光虹感到了無形的壓力。
“我在25歲之前,再做花樣滑冰運動員……”
“選角導演知道你的競技成績,但是親愛的,奧運冠軍沒法幫你拿到角色。”
“我在滑冰之前就很想做好萊塢演員。”
“但你選擇了滑冰。”
男子拿起另一份簡歷,沖他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助理心領神會地呼喚了下一位演員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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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零零地與帶着經紀人的白人男孩擦肩而過,手裏還捏着皺巴巴的劇本。
季光虹坐在回家的巴士上,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心情郁悶到了谷底。沒必要擔驚受怕地期待結果了,片方的态度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賽慘敗的話,還能下個賽季再戰,可錯過了一個想得到的角色,就再也不可能有重來的機會。
小時候,每次被大人問及夢想,他總會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做好萊塢電影演員。”可七歲那年,媽媽送了他一雙冰鞋作生日禮物,他又一度迷上了花樣滑冰,每天都在附近的冰場滑到很晚,進步神速。
教練曾找到他的家長,說從沒見過這麽有天賦的孩子,刻苦練習的話,肯定能成為出色的競技選手。媽媽找他促膝長談過一次,和還是個小學生的他平等地商量,花樣滑冰選手的競技生涯很短暫,一旦錯過了,時間就再也不可能倒回,可三十歲後才成名立業的演員卻大有人在。他是個乖巧的孩子,聽話地暫時放棄了文化課程與演員之路,打開了名為花樣滑冰的命運之門,從此以後,青少賽、國家隊、以及接踵而至的世界級比賽塞滿了他的青春,十數年光陰白駒過隙,再想重新啓動最初的夢想,或許已經為時過晚了吧……
他從酒店前臺取了一個來自中國北京的大郵包,搬回公寓房間拆封,滿滿一箱月餅、鹹鴨蛋與幹柿餅提醒着他中秋将至。
如同心靈感應一般,媽媽時機恰巧地撥來一通微信視頻電話,詢問他有沒有收到東西。季光虹放松地長籲出一口氣,提前祝家人中秋快樂,問起家裏人打算怎麽過節。可被媽媽反問到最近過得怎麽樣、什麽時候才能進劇組時,又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我挺好的,有個選角導演一直很照顧我……最近接到了不少試鏡機會,估計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角色了吧……”
他省略了受挫的具體細節,微笑着敷衍,媽媽卻瞬間看穿了他在硬撐。
“要是不順利的話,就早點回來過中秋節。以前打比賽滿世界跑,都沒機會全家團聚,如今都退役了,怎麽還是在外面瞎忙活……”
“媽~~~夠啦……”
他試圖用撒嬌的腔調轉移話題。
“說到中秋,你們郵的月餅也太大份了吧,我一個人又吃不完。”
“講什麽傻話呢?有一半是留給你那個美國朋友的。你有沒有給人家添麻煩?”
媽媽一直對冬奧會後來自己家吃過飯的爽朗外國青年很有好感,似乎默認了兒子一旦到了洛杉矶,就會少年時一樣成天跟雷奧膩在一起。
他們又扯了一些關于氣候和飲食習慣的家常閑話才終止通訊,季光虹嘆了口氣,從箱子裏翻出一個蛋黃蓮蓉陷的撕開包裝,橫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咬了一口月餅。
試鏡失敗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了,但之前也從來沒有如此氣餒過,或許因為,那位嚴肅的陌生男子拆穿了他一直強迫自己忽略的心虛之處。
他為演戲付出的時間、精力與汗水,實在比滑冰少太多了,雖然偶爾有精彩發揮,狀态卻并不穩定。
如果有個只練了2年花滑的業餘愛好者,只憑感覺與熱情就想拿到冬奧資格,連他都會覺得是不理性的異想天開。被旁觀者點明之後,季光虹忽然認清了這個事實。
距離他與父母的約定還有半年時間,怕是很難再有飛躍性的演技進步了。
也許在某個平行世界,會有一個很有主見的季光虹,沒有去接進入花滑屆的橄榄枝,用學四周跳的時間刻苦修煉演技,考到南加州大學去學表演,一畢業便開始參演劇集。
這樣的話,現在的他就不必再苦惱該何去何從了,但也不會認識雷奧和披集……
也許已經成為知名演員的他,某天會在五星級酒店房間裏看着電視上直播GPF,被雷奧的表演吸引得目不轉睛,并懊悔自己為什麽沒去選擇另一條路。
不論夢想也好,感情也好。一旦打開門扉一往無前地走了下去,便再也回不到做抉擇的十字路了。
他躺在異國的床上吃着充滿故鄉風味的月餅,一滴淚水默默滑過太陽穴,在發間消失無蹤,随即又覺得不能再繼續消沉了。于是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随手抓了個購物袋,稀裏嘩啦地往裏面塞滿了月餅和鹹鴨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走出門去。
他忽然很想見到雷奧,也許和他一起吃個飯、說說話,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雷奧沒回他的消息,這也正常。新晉音樂人的專輯進入了宣傳階段,最近經常忙得日夜颠倒,現在才剛到午飯時間,雷奧或許還在睡回籠覺吧……季光虹回想起他突襲自己酒店的那天,不假思索地把雷奧租住的公寓地址報給了出租車司機,打算反過來吓他一跳。
他找到那扇熟悉的門,按下門鈴,出來開門的卻是位不認識的妙齡少女,身材嬌小,一副剛洗完晨澡的模樣,濕漉漉的深棕色長卷發披在肩上,用一件過大的男士襯衣充當浴袍,見門外站着一位男性,忙不好意思地拉了拉下擺,去遮擋光潔的大腿。
“不好意思,走錯了。”
季光虹雙手合十道歉,默念着非禮勿視後退了兩步,正打算确認一下是不是自己粗心看錯了樓層,一種異樣的晦暗情緒突然蔓延了開來,像胃裏有只河豚在膨脹着放出毒素。
那女孩貼身穿着雷奧最喜歡的那件襯衣。
他甚至不用再去确認第二眼——雷奧請他吃米其林一星,還開玩笑地吻了吻他的側臉時,身上穿的就是這件,圖案特殊,沒那麽多巧合。
“那個,你是來找雷奧的嗎?”門內的女孩遲疑着叫住了他,“我可以叫他起床。”
“不用了,真的搞錯了……”季光虹的視線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勉強地笑了笑,幾乎像逃走一樣沖下了樓梯。
或許他真的搞錯了什麽……僅僅是看到雷奧的無名指上沒有婚戒,就心安理得地沒再确認他的感情關系,實在是天真到可笑。
他現在是風頭正勁的音樂人,在夜場酒吧駐唱,身旁總是環繞着性感熱情的美人,即使有一兩個床伴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也許還會像雨天挽留自己住下的那次一樣,極為自然地留宿女孩子們。
17歲真好啊,輸了比賽對着全球直播的鏡頭咬着小熊掉眼淚、說狠話,還會被大家覺得“可愛”,揉着頭發笑着安慰。
可成年人的心碎不過是面不改色地走到陽光下,聽見自己的心髒發出了微弱的“咯嗒”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