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教堂僅僅是婚禮儀式的舉行場地, 真正的會場是在六國飯店的大宴會廳內。一大早,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們陸續進場, 白育昆攜夫人笑迎衆人, 端得是春風滿面神采奕奕。那精神頭足的, 教他看起來一下年輕了十來歲。
孫寶婷穿了身鵝黃綢面絲棉旗袍,依舊纖細的腰身被裹得玲珑有致。雖已年過四十卻風韻猶存, 跟身旁站着的嚴桂蘭不像婆媳,渾似一雙姐妹。
嚴桂蘭燙了時下最流行的卷發, 妝容精致。穿的是新做的旗袍:淡粉色的面料,繡了桃紅色的牡丹, 金絲銀線勾出精細的脈絡, 搭着腕上足綠的翠镯,耳畔的白瑪瑙,頸上的南珠鏈, 相得益彰。她笑靥如花落落大方, 十足的大家閨秀氣質, 更不失大戶人家兒媳的華貴。教沒見過她的賓客瞧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那女子是白家老大的媳婦?”洛稼軒問蔣金漢。
打從進會場起, 他這眼珠子就在嚴桂蘭身上提溜亂轉,如此端莊貌美玲珑精致的女子,他還真沒碰見過。早些年家裏給娶的那個小腳老婆, 過門沒兩年就病死了。再往後也沒續弦,常年在外行軍打仗,就東一個相好西一個傍尖兒的混着。沒一個是正經人家的姑娘, 都是些不守婦道或者下過暗門子的胭脂俗粉。
蔣金漢正往嘴裏塞點心,聽着他的話,不屑反問:“怎着,你瞧上人家啦?”
“她要是有主我瞧上有啥用?”洛稼軒冷嗤,“不過話說回來,你瞅她那臉蛋兒,雖然撲了粉白嫩白嫩一掐一出水兒似的,可唯獨缺了點光兒,這一看就是男人沒喂飽哇。诶我聽說白家老大結婚十年無所出,是不是他不行啊?”
蔣金漢差點把嘴裏的點心給噴出去,回手就給了洛稼軒胳膊一巴掌:“你小子別他媽胡說八道,今兒是來吃人家喜宴的,你丫別找不痛快!”
“我他媽當然不痛快了!”
洛稼軒心說老子賠了他媽五千現大洋的禮金呢!操他姥姥的。白翰辰倒是應了他兵工廠的一成股份,可二十萬投進去,還沒瞧見回報呢。自要不見着現錢,他這身上就痛快不了。
所以今兒個來吃喜宴,他把家裏人全拉來了:他爸,他爸的六房姨太太,六房姨太太生的九個小兔崽子,要是他媽還活着也得給拉來。還有副官勤務兵及其家眷之類的,浩浩蕩蕩小三十口子,剛進酒店大門時,那陣仗給門童都驚着了。
到時候光他們一家人就能占三桌,吃,中午吃完晚上吃,宵夜接着來。五千現大洋呢,不他媽都吃到扶牆出去,他以後把洛字倒過來寫!
躲在宴會廳小包間裏歇腳的白翰宇渾然不知自己和媳婦正被多少人品頭論足,他也沒那個心思去考慮。早起嚴桂蘭伺候他上身那套專事重大場合的西服,結果褲扣死活系不上,最後是嚴桂蘭拿針線給他繃了幾道才勉強能出門見人。
他疑心嚴桂蘭已經看出點什麽了,但是轉念一想,除了弟弟弟媳沒人知道他的秘密,便是疑心也不會往那上頭疑。只是就像白翰辰說的那樣,再過個把月,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胖”的不正常,饒是馬褂下擺再寬綽,也藏不住個活生生的娃娃。
白翰辰跟他商量的計劃是,太原分公司的經理之位打從把徐經理掃地出門後就一直空着,由一位副理代理,到時候讓白翰宇以考察人員工作之名去山西,躲上倆仨月。把孩子生下來托付到事先找好的人家,等過個兩三年,金玉麟的事在老爺子心裏頭淡了,小娃兒也會跑會叫人了,再給接回來。
真相大白時必然會掀起波瀾,但動靜肯定比眼巴前兒說出來要小得多。白翰宇一向信任弟弟解決問題的能力,而且以目前的形勢來看,當真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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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于嚴桂蘭那,他始終滿懷愧疚。早晨看媳婦打扮得精巧細致,簡直像是她今天要出嫁一般,不禁讓他想起當初剛娶對方過門的日子。雖說他對嚴桂蘭從來只以兄妹之情相待,然父母之命不可抗,媒妁之言不可欺。娶進家門便是自己的媳婦,作為男人沒有不疼愛枕邊人的道理。誰承想新婚之夜他折騰得渾身是汗卻力不從心,對着那羞澀得不敢拿正眼看他的嬌妻,半點兒沖動也沒有。
打那天起,男人的那根脊梁骨在媳婦跟前再也直不起來了。越是着急上火越不行,有時好不容易硬起點兒來,結果剛一叩門就軟了。嚴桂蘭看他的眼神也從最初的羞澀變為疑惑,殊不知這樣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仿若如芒在背,利刃剜心。
他開始躲着對方,白天上班眼不見心不煩,可晚上回家,每每嚴桂蘭喊他去睡覺便如坐針氈。到後來只好找了個借口,搬到別的房間去睡了。消息傳到父親耳朵裏,老爺子來問。當着父親的面,那無盡的恥辱感讓他連張嘴的勇氣都沒有。
當白育昆終是從兒媳嘴裏問出個所以然,教大夫過來給他把脈抓藥後,他那身為男人的自尊心終是碎得一點渣都不剩。重重重壓之下,就只有戲院裏舞臺上那些虛構出來的人生悲歡能暫時幫他逃離現實。
将近十年的光陰,他親眼看着、親手捧着金玉麟從一個只能演小丫鬟的龍套一步步成名成角兒。他把對方當成了自己,幻想在那戲臺子上唱念做打,惹得臺下連連叫好的名伶是他白翰宇。又想倘若他真是那崔莺莺、那虞姬、那楊貴妃,哪能沒有張生楚霸王唐玄宗伴與身側?何苦要他拖着個廢物般的軀殼,忍受這般煎熬的人生!
情到深處無怨尤,人事滄桑卻何求。十年如一日,他默默端坐于專屬“白家大少”的位置上,不動聲色,不露喜怒。每每隔空與臺上的人視線相觸,他也只當沒看見那雙眼中流露出的仰慕之情。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縱是有萬般的心思盤亘于胸,卻教他給裹得嚴嚴實實,絕不肯給那條吐着毒信的蛇露出哪怕半片鱗。
然而長久的堅持終是毀于一旦,開了閘的欲念猶如決堤的黃河水,奔騰咆哮。沉淪在金玉麟的懷中他便忘了一切,或者說他根本不願想起。他是虞姬,他就是他的霸王。有那麽幾次,當一切歸于平靜,他在炙熱的懷抱中空虛地凝視着挂在牆上的寶劍,總有沖動起身将它摘下,爾後用自己滾燙的血來祭奠這份不該存在于世的情。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唯一吃驚的便是自己并不過分震驚。原來一切皆有因果,他的人生并不像想象的那樣殘缺不堪,他的尊嚴并未化作齑粉。只是他與金玉麟的這段情并不會因此而被祖宗家訓以及世俗眼光所容,該面對的還需面對,該承擔的必得承擔。
他不恨父親的鐵石心腸,只恨自己沒能在那條毒蛇破殼而出時,親手把它扼死。
旁邊的包間裏,正處于“婚禮前焦慮症”中的付聞歌坐立不安。他一會對着穿衣鏡照照,看身上有哪個地方出褶子了。一會又抱起捧花,仔細把蔫掉的花瓣掐下去。再不然就是拿着誓詞翻來覆去地看,滿屋溜達着背,生怕真說的時候漏掉一個字。
總歸是坐不住,好像每把椅子上都豎着釘子。
喬安生被兒子轉悠得眼暈,拍拍身側的椅子,招呼他坐下:“聞歌,踏實歇會兒,今天有的你累呢。”
付聞歌把着椅子邊坐下,滿眼都是不安:“阿爹,你結婚的時候,緊張不?”
“我結婚那會哪有這麽大的陣仗,跟屋裏頭一關關一天,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到晚上才見着你父親。”喬安生的眼角堆起細細的紋路,仔細描摹兒子面上每一處細節,“行啦,不緊張,高高興興的,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
那言語中的不舍令付聞歌眼眶發酸,心下翻騰起莫名的悲傷,張開手緊緊抱住喬安生的肩膀。想起小時候,阿爹手把手地教他讀書認字,耐心十足,從不曾因他記不住學過的東西而責罵他。又想起他進學校的第一天,阿爹站在教室外的空地上,依依不舍地遙遙相望,生怕他因瘦弱的體格被同學們欺負。
這是世上最愛他的人,而且不求任何回報。
父子倆正相擁感傷,就聽周雲飛推門而入,扯着大嗓門喊道:“聞歌,十點半啦!該去教堂了!”
跟在他身後的陳曉墨手裏拿了厚厚一摞紅包,看樣子都是白翰辰發給親戚家小孩的那種。周雲飛說,陳曉墨跟門神似的守在包間門口,斂了三十多個紅包楞沒放白翰辰進屋。
“是你說打死不許他進哩。”陳曉墨不以為然。
周雲飛邊裹外套邊翻楞他:“真聽話,那你咋沒把他打死?”
陳曉墨拽拽身上那套租來的傧相禮服。
“腰窄,沒地方放槍哩。”
去教堂參加婚禮儀式的只有關系比較近的親朋好友們,其他的都在酒店大宴會廳裏等。今兒來參加婚禮的近四百號,教堂裏擠不下那老些個人。
站在紅毯盡頭的臺階之上,白翰辰翹首以盼。如付聞歌所願,他也是西裝革履。平日裏被長袍馬褂遮擋了窄腰長腿,穿上西服後令人耳目一新。藏藍色的面料斂出沉穩的氣質,獨屬于新郎官的喜悅始終挂在俊朗的眼角眉梢。
走在紅毯上的每一步皆受衆人矚目,付聞歌從頭到尾都半垂着眼,緊緊環住付君恺的左臂。直到父親将他的手遞到白翰辰手中,才擡起頭,略帶羞澀地與即将成為自己丈夫的人四目相對。
這一瞬間,他們的眼中僅剩彼此。
牧師說了什麽,付聞歌一個字沒聽進去,輪到他宣讀誓言也只是機械地背誦。交換戒指時他的手因激動而發抖,若非白翰辰自己将手指伸進戒圈中,他甚至沒辦法獨立完成這莊重的儀式。
蜻蜓點水般的吻落于唇上,耳畔響起如雷的掌聲,禮賓們都為終成眷屬的有情人送上熱烈的祝福。這一刻付聞歌方才回神,凝望着白翰辰近在咫尺的臉,眼眶泛起幸福的紅意。
“扔捧花嘿!”
臺下不知誰喊了一聲,惹來一陣笑。付聞歌被白翰辰牽住手拉着背過身,四只手共同握着那束嬌豔欲滴的捧花,向後高高抛去——
“大叔你跟着湊什麽熱鬧?”
聽背後傳來周雲飛陰陽怪氣的責問,付聞歌與白翰辰回過身,眼前所見令他們啼笑皆非——洛稼軒抓着捧花,被幾位二十上下的少爺小姐們用怨憤的眼神賊着,尴尬得活似被人扒光了挂城門樓上示衆一般。
“你推我幹嘛?”洛稼軒惱羞成怒,一把将花砸到蔣金漢身上。他剛被這孫子一把從座位上推進了人堆裏,還沒站穩呢忽覺有個什麽東西直沖面門飛來,當即一把抓住,結果……
蔣金漢笑出了眼淚:“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該找個婆娘好好管管你啦。”
洛稼軒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吼道:“我看你媳婦不錯!”
“你丫再說一遍!”蔣金漢轟然起身。
“要打出去打,這是教堂!”
付君恺冷冷甩下話,各瞪了他們一眼。胡鬧也不挑個時候!今兒他兒子結婚,誰敢找不痛快,就他媽崩了誰!
TBC
作者有話要說:又脫缰了……我就這尿性,請多擔待
争取明兒讓二爺摸着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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