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七桶金

夏天天亮得早, 宋菽他們連夜回到相河村時,薄霧已散, 遠遠傳來嘿哈的練拳聲。

宋阿南教拳已經大半年了, 村裏村外的人早練得無比純熟, 不需要他帶也能打得有模有樣。上次村長家的小郎君走夜路,遇上兩個打劫的, 多虧了這套拳,他那沒幾兩肉的小身板也硬是放到了兩個大漢。

現如今相河村的人在這一帶行走, 都少有人敢挑釁的。

“那馬車是不是宋家的?”

“是是是,他家那馬我認得。”

“馬都長一樣,你哪就認得?”

“我去他家幫工時喂過,錯不了!”

村中央的早拳方正中, 不時傳出争論聲, 直到那馬車真的在宋家門前停妥,這論争才暫歇下來。宋菽已是久不回村,近日又有傳言他去了恒州城, 村裏的人多是聽別人說的,也不知真假,這會兒便有人提了起來。

有人聲稱自己的某某親戚親眼看見宋菽出城往恒州去了,也有人說他還在大塗縣城, 并未走的。相河村這一帶不能說人人都在宋家的作坊做工,但他們平日裏用的賣的, 多半與宋家有點幹系,退一萬步講, 他們村裏現在如此熱鬧,也與宋菽息息相關。

如果宋菽真的去了恒州,那現在這份熱鬧可還保得住?

“咱們在這兒猜測真假也無濟于事,不如直接去宋家問問,也許宋四郎正是坐的那輛馬車回來也說不定。”有人發話。

大夥兒聽了這話,也覺得有些道理。現在天也亮了,去人家裏不算打擾,不如就過去問問,宋四郎能給他們一個說法的話也好安心。

宋菽在車上颠簸一整夜,胸口悶悶得想吐,眼皮又不停打架,一到家什麽話也不說,悶頭就睡了。

那夥兒村民來的時候,他已經回房了,并未見到。

“六娘,你四阿兄在不在?”有人見到籬笆後從竈間出來的六娘,便問道。

“你們輕一點,我阿兄要睡覺。”六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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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這麽一說,這些人便知剛才那車真的是宋菽的。那車輪上那麽多泥,該不會真的去過恒州城了?有人問了六娘,六娘卻生氣了。

“你們不要瞎說,我阿兄什麽時候說要去恒州了!”她雙手叉腰,還真有幾分當年宋寡婦的那股剽悍勁。可惜她年齡還小,臉蛋又長得圓潤,非但不覺厲害,反倒有幾分可愛,當下便有幾人笑了。

“有甚好笑的。”六娘嫌他們奇怪,轉頭不理,去後頭找五娘和七郎了。

“別笑。”宋阿南卻不知何時從正屋出來,看了一圈外頭的人。宋家的人年齡都小,在村中雖有幾分地位,卻并不叫人害怕,他們也都不是仗勢欺人的。只除了這個宋阿南,他話很少,有時仿佛不存在一樣,但有時又能輕易叫人感到壓迫之感。

“南管事,咱也不想吵着宋四郎,只是有人傳你們家要去恒州城,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奇來問問。”人群中有一個在宋家饅頭坊工作的,他平日與宋阿南接觸得多,這會兒鼓足勇氣說話了。

宋阿南掃了眼圍在籬笆外的人,轉身到西屋,拿出一副筆墨。他将紙在院子裏的小木桌上展開,落筆寫字。

嚴卓的學堂開了後,相河村有不少人斷斷續續上過幾日,但識字哪有那麽容易,多數人也就能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多的也沒耐性再學,真正踏踏實實上課的,除了少數幾個大人多是村裏的小郎君,還有宋家的孩子們。

只是這其中,可從來不包括宋阿南。

“南管事會寫字?”

“沒見過啊,他不是從來不去學堂?”

“莫非嚴先生私下教的?先生住在宋家,也不是不可能。”

“絕不可能,宋阿南讨厭嚴先生誰不知道?上次在作坊的食堂吃飯,他們恰巧同桌,還是面對面的位置,那一條長桌上都在聊天,他倆愣是一個眼神也沒對上。”

“對呀,有一次……”

說話的人都故意壓低了聲音,宋阿南也假裝沒聽見,

他的字也是那種一眼看去就知練過的,但相比嚴卓,他的筆鋒更加銳利,那一撇撇出的力度,像是戰場上出鞘的刀劍。

宋阿南寫完擱下筆,拿了一小罐漿糊來。

人群見他出來,紛紛讓出位置。宋阿南找了一處略平整些的籬笆,把紙往上一貼,又回去了。

那些人也不再小聲說話,都去看那張墨跡未幹的紙。

“什麽意思?看不懂。”

“宋阿南竟然真會寫字,這字看起來跟嚴先生的一樣好啊!”

“有沒有認字的來讀讀?”

“工?我就認得一個工。”

“下面那字讀安,安什麽?安……青?”

“那字讀靜,安靜!”

“噓!別吵別吵,宋阿南叫咱們安靜呢!”一瞬間,嗡嗡聲驟然停下。

“那上面那些是什麽?”又有人說話,只不過這一次用的是氣音,如耳語一般。

“我來瞧瞧。”一個在學堂讀書的小郎君說,“招工,恒州,建作坊,下午登記,安靜!”

“你好好讀,這都連不成句子!”有人抱怨。

“這就是上面寫的,你不滿意自己個兒讀!”小郎君回怼。

“噓噓!安靜!宋四郎睡覺呢,宋阿南叫咱安靜!”又有人用氣聲低吼,那兩個吵架的也瞬間安靜了。

“其實這話還真有南管事的風格。這應是一張招工啓事了。”饅頭工坊那人道。

“不錯,地點在恒州城,內容是建作坊,下午登記應是叫有意者下午來登記。”讀過書的那小郎君接口,按自己的理解又說了一遍紙上的內容。

原本只聽幾個詞,在場不認字的都還未反應過來,他這麽一解釋,大家懂了。

宋家這是真的要去恒州城了,而且還要像在村裏一樣建作坊,這張招工啓示便是要招建作坊的工人的!

宋家又要招工人了!

這消息在相河村內外飛速傳了開來。不論是作坊的長工,還是挖地窖建作坊的短工,宋家對工人總是很好的,不僅包一日三餐,做工時受個傷還會幫忙請大夫、付診金,故而宋家每每招工,總是有許多人蜂擁而至。

這一次卻有些不同。

以前那都是在相河村,幹完活轉個身就能回家,除了多賺錢帛對生活也沒什麽影響。就算是那些外村來的,本也就是想好來相河村做工的,心理上沒什麽需要調整的。

可忽然說去恒州,大家夥兒卻都沒有想過,一時之間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裏的大部分人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到恒州城去看一眼。

恒州城啊那可是,那是節度使住的地方,許多世家大族在那兒也有府第,還有好些官員、富商、讀書人,那樣的地方,怎麽可能是他們這種小農戶小商販該去的。

再者說了,從這裏到恒州城路途遙遠,聽說要走上整整一天。這麽遠的距離,那肯定是要住在城裏的,恒州城可不比他們這種小村,要住在那兒定是要花許多錢帛,也不知道宋家這活包不包住。

“肯定包,宋四郎這些作坊,但凡家比較遠的他哪個不包住。”磨坊的草亭下幾個來磨面的人談論起此事,有人說道。

“恒州城能跟這裏比嗎?你以為恒州城住幾個人很容易?聽說那兒一間屋子的賃金得是咱們這兒的十倍!”

“胡說八道,也就貴個兩三倍的樣子,恒州城又不是帝都,哪兒那麽金貴。”

“說得像是你去過一樣。”

“我當然去過!”那人說,說得理所當然。

磨面的那人才終于打量了他一眼,發現眼前的人是那個賣蠶絲被的龐六郎。

“喲,是龐老弟,幾日不見你到村裏來了,去哪兒發財啦?”龐六郎常來相河村,與這兒的人也混得極熟。

“我跟宋四郎去恒州城了。”龐六郎說。他已經去了恒州城兩趟,比起這裏的幾個人,算是那裏的常客了,此時說起來,也不由挺了挺胸板。

“行啊你!竟然跟宋四郎一起去的。我問你,這次招工的事你可知道?”推磨的那人又問。

龐六郎沒看到宋阿南那張招工啓事,不過倒聽宋菽提過一嘴,便點頭說知道。他這麽一說,其他幾個坐在旁邊等的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得問他關于招工的事。

一般來講,宋家招工時會把這些都一一說清楚,奈何這次的消息是宋阿南發出的,要他說上這麽一大堆,也真是太難為他了。

龐六郎可就沒這障礙了,只是他畢竟不是宋家人,不好把話說太滿,只說了宋菽确有這個打算,吃住應該是包的,只是工錢就說不好了,還是要等宋四郎醒了親自來說才好。

若真是這樣,到也可以試試。

有了龐六郎的話,大夥對那招工啓事的興致又多了幾分。

畢竟去恒州城的機會可能一生也就這麽一次了,若真能借此去瞧瞧看看,夠之後一二十年吹的。

可恒州城路途遙遠,要是路上出了什麽事該如何是好。

有人只想到此一游,卻也有人想得比較深。

孫尤氏聽到這消息,立刻去地裏找他家大郎。上次他家大郎跟着去采冰,那幾天的工錢可好了,還天天有肉吃,明明是去幹活的,竟然還胖了一圈。

這次宋家又招工,可得占個位置。

“……不僅是建作坊的。宋家建了作坊後,這作坊得做營生吶,這營生不就要工人了?你現在跟着去,好好表現一番,那就是跟着宋家在恒州城立業的元老啊,又是同鄉,到時候再進新建好的作坊幹活,怎麽也能混個管事吧。”孫大郎揮着鋤頭,孫尤氏在一旁說得起勁。

“阿娘,我不想出去。”孫大郎說,他生性不愛動,也沒他阿娘那麽多心眼,只想安安穩穩在相河村把日子過好。有機會就多賺些錢帛,要沒機會也不打緊,種好田便是。

“你呀,怎麽不開竅呢?男子漢大丈夫有機會當然得出去闖蕩闖蕩,天天窩在這小村子裏像什麽樣?我跟你說,你阿娘阿耶就算了,你媳婦可是懷了小子的,你想你小子生下來也跟你似的,從小苦哈哈得熬日子?

“那時候年景再不好,阿娘也是求爺爺告奶奶得給你免了去當兵的苦差,咱家那幾年才能比別家好些。現如今這麽好的機會,你怎麽就不知道加把勁努努力!”

孫尤氏說起這些來就沒個完,叽裏呱啦說了一堆,孫大郎沒點頭也沒搖頭。

“你自己想想吧。”孫尤氏氣這兒子呆,轉身走了。

孫大郎繼續揮着鋤頭,汗滴下,瞬間淹沒在土地裏。

與此同時,宋家啤酒作坊後頭的竹棚裏,幾個小販乘着涼喝啤酒,也說起此事。

“若是跟着宋家過去,在恒州城落個客戶住上三年,那也是能拿到主戶的!”

“城裏的戶口沒有田,你打算靠什麽過?說句不好聽的,宋家的作坊現如今紅火,過幾年呢?別忘了現在外頭還打仗呢,要不是咱們義成兵強馬壯無人來犯,你以為能那麽好過啊!”

“正是現在紅火才要去啊,如果打起仗來,有田也未必能種,不如現在跟着宋家去多掙幾個錢帛。”

“我反正不去,跟這兒賣賣豆油喝喝啤酒,日子好過着呢。”一個小販杯中的啤酒喝完了,他去還了杯子,挑着擔離開。

宋菽起來後,本想寫個告示招工,卻發現宋阿南已經貼上了。

那簡簡單單幾個詞語,還真是宋阿南的風格。別說,字也挺好看。

既然告示已經貼上,宋菽也懶得再換,只在上面又添了一句:包吃包住,日三十文。

這價錢跟采冰那次差不多,但采冰風險大,當時天又極冷,所以宋菽是刻意提了價的。而這一次就是普通的建作坊,比之前幾次宋家招工建作坊時,工錢要漲了不少,更別說還包住了。

有人本不想去,可看到這價錢,卻也忍不住心動。

這工錢确實高,一來恒州城那塊的工價本就比大塗縣高出不少,二來宋菽這一次就是存了帶一些知根知底的人過去的心思,工價稍微高一些,來報名的人就多,那他也就好多挑一挑了。

下午陸續有人來登記,有時是宋菽接待,有時是阿南或者六娘。六娘被三娘看着,乖乖去學堂讀了一些日子,如今也會寫一些了。有時遇上不會寫的,便去找五娘,五娘怕生,但好靜,學堂的那些課她學得比六娘要好上不少。

到得晚上時,宋菽手裏有了一份長長的名單,少說也有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數人都在宋家做過工,還有一些宋菽平日也多有打交道的,就算他不認識,阿南三娘他們也曉得。

只不過,這次他們說的都不算。

“逸之,大哥,你們看看哪些人比較合适?”宋菽把名單給到坐在他對面的兩人。

相河村這兒的幾個作坊宋菽還有些調整的打算,所以得在村裏再留些日子,這建作坊時監工的事,便交予了他們。嚴卓依然負責畫圖紙,宋河負責剩下的,他們一文一武,搭檔起來正好。

“……這個孫大郎還不錯,性子踏實,我倒是沒想到他會想去。”宋菽指着其中一個名字道。孫大郎來登記時是他接待的,孫阿娘會盤算在村裏是出了名的,他本以為孫大郎是被他阿娘催來的,可孫大郎卻說是自己的主意,想到外面闖蕩闖蕩。

“還有這個……”三娘也說了她注意過的一個婦人,“……力氣不比男人差,而且會做飯,咱們既然包吃住,總要帶個能做的去。”

“這兩個。”宋阿南指了兩個名字,啥也沒說。

宋河和嚴卓也與這些人多少有點接觸,兩人參考了宋菽幾人的意見,又圈了幾個自己覺得好的,便定下了十人的名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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