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的閃出李大寶親張秀兒臉蛋兒的畫面,想着李大寶當時的神情,再想适才他對自己的光景,只覺自己跟張秀兒比,果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了。
晚些時候,胖丫兒娘進了屋來,見胖丫兒黑着燈獨坐在炕上發愣,心下又是一嘆,上前道:“怎的不點燈?又瞎想什麽呢。”
聽到娘關切的聲音,一直靜默無聲的胖丫兒忽地受不住地趴在膝頭嗚嗚哭了起來。
胖丫兒娘心疼地上前安慰道:“怎的好端端地又哭上了。”
胖丫兒忙擦了擦眼淚,喃喃道:“我沒事兒,娘,忙了這半日,您趕緊回去歇着吧,明兒還要起早兒過去幫襯呢。”
胖丫兒娘道:“你這樣子,讓娘怎麽歇着?”
胖丫兒又縮了縮身子,道:“我真的沒事兒。”
胖丫兒娘嘆了口氣道:“怪娘,原想着敲打敲打那混小子,誰成想他竟真的不來了。如今這不上不下的,叫怎麽檔子事兒呢。”想了想,又道,“娘知道你頭先說不跟他走,必是氣話,回娘找找人去他們村兒看看,看李家到底存的什麽心。”
胖丫兒愣了半晌,搖了搖頭,道:“別去了,倒叫人笑話。”
胖丫兒娘道:“誰笑話?我看誰敢笑話。”
胖丫兒搖了搖頭,道:“真的不用了,你們都說他這回是酒後辦了混事,我卻覺這才是他的真心意。”
胖丫兒娘安慰道:“不是跟你說了讓你別胡思亂想嗎,像我閨女這般模樣俊、性情好、一雙小手又是出了名的巧,這十裏八村的打着燈籠找去,能找着幾個?他哪能會真心想休你呢。”
胖丫兒苦澀地彎了彎嘴角,道:“在爹娘心裏,我是千好萬好,可在他心裏,我卻什麽也不是。我原想着,只要我一心一意地待他,時候久了,他必然能知道我的好,終歸能喜歡我。只我現在才明白過來,其實全是我想差了。我好不好,與他喜歡不喜歡我,原是不相幹的。他心裏沒我,我就是千好萬好,也是無用的……”語畢,便戚戚落下淚來。
胖丫兒娘想要再勸一勸,可知現下閨女的心境,說什麽也是徒勞。
胖丫兒擦了擦眼淚,努力向母親擠了個寬慰的笑容,道:“娘,別費心了,就這樣吧。”
胖丫兒娘蹙眉道:“你說這話,是當真不想跟他過了?”見胖丫兒不言語,又道,“娘知你現下是寒了心了,只你一個女人家終歸是要嫁人的,就是不與他過,将來再尋了人家,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到時候也不過了不成?如今好歹是原配夫妻,能過下去就過下去。”
胖丫兒娘話音才落,胖丫兒便淡淡地道:“過不下去了。”
胖丫兒娘一怔,她閨女最是溫順聽話的,從沒有過這般神色,心下猶疑道:“丫兒,你跟娘說句實話,你跟大寶之間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兒啊?”
胖丫兒不答,只道:“娘,我知這回是我任性了,可我真的想就這麽算了,我知往後我若再要嫁人,未必真能過得比現在好,可縱真是再嫁得不好,我也認了。”
胖丫兒娘從未見閨女有過這般決絕堅定之色,只想其中大概真有什麽閨女不好與她說的話,若果真如此,她強把二人扭在一起,怕也是委屈了閨女。如今好歹閨女歲數還小,改嫁或也未必就是壞事,總好過一條道兒走到黑的強。
李大寶不曉胖丫兒的心思,只覺事情成了,回了家忙跟家說已經說好了,第二日就過去接。李家人歡喜地放了心,想着之前到底是李大寶做得過分,如今接人家回來必要正式些才是,李大寶爹娘做公公婆婆的不方便親自去接,便讓李荷花跟着一塊兒去。
第二日,李大寶帶着姐姐去了王家,可王家人壓根兒沒聽胖丫兒提過,仍只覺得李大寶自年前就沒來了,已然是鐵了心斷了這門親事,如今再見着人,哪會給他什麽好臉色,只跟看了什麽仇人混賬似的,只因跟她來的李荷花懷着身子,不好拿棍子轟人。
李荷花一頭霧水地看向李大寶。李大寶也有些搞不懂狀況,臊着臉說:“爹,娘,我頭先與丫兒說好了,她不生氣,願意與我回去了。”
胖丫兒爹疑惑地看看胖丫兒娘,胖丫兒道:“不可能,我閨女已然說了,再不跟你過日子。”
李大寶待要說話,卻被李荷花搶了先,她見親家臉色不好,只怕弟弟再多說什麽激了矛盾,便道:“親爹、親娘,事情鬧到今日,全是我們的不是,本該早來賠不是,接胖丫兒回去的。只我爹娘被大寶幹的這混事兒氣了一身的毛病,也怪我這當姐姐的沒想周全,早該替我爹娘過來,如今耽誤了這些日子,難怪您二老生氣……大寶這混小子我們在家全罵了他了,我爹也沒少掄他棍子,胖丫兒這麽好的媳婦兒真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他現在知道錯了,真心實意地把她接回去好好疼着過日子……二老也是盼着閨女過得舒心,如今他知道悔過了,還求您二老給他個機會……”見人家不應,又道,“要不……叫胖丫兒出來說說話?才大寶也說和她說好了,也許胖丫兒真是肯原諒他了,再不成,只讓他當着二老的面給胖丫兒陪個不是作個揖。”
胖丫兒爹娘相互看了看,心裏也是存着疑惑,明明閨女這些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如何這李大寶卻說與她見面說過話,可看他這樣子也不似撒謊。兩人猶豫了一下,荷花娘便回屋把胖丫兒叫了出來。
見胖丫兒出來,大寶緊忙湊過去道:“丫兒,你沒跟爹娘說?”
胖丫兒娘一把拉了胖丫兒擋在自己身後,只怕被大寶欺負了似的。
胖丫兒看了看大寶沒吭聲,又見了荷花,方小聲喚了聲:“大姐……”
胖丫兒娘問道:“他說和你說好了?你之前見了他了?”
胖丫兒擡頭望着屋裏衆人,紅着臉點了點頭。
胖丫兒爹娘驚詫得愣住,李荷花道:“這便是了,想是他們小兩口私下裏和好了。”說着又對大寶佯嗔道,“你也真是,縱是急着接媳婦兒回去,也得先跟岳父岳母說明了才是,這會兒還不趕緊着給你爹娘磕頭賠不是!”
李大寶聽了正要下跪,卻被胖丫兒娘攔了,只道:“別忙跪,我可受不起!你們說好了就好了?我閨女的委屈白受了?”說完又轉對胖丫兒低聲道,“怎麽回事兒?你見了這混小子怎的不跟娘說?你真應了他回去?可是他逼着你的不是?沒事兒,你只管說出來,這是咱自家的地方不怕他耍混!”
衆人的目光都彙在胖丫兒身上,但見她垂着眸子不言語,半晌方咬了咬嘴唇,擡眸回道:“我見了他了,但什麽也沒應,我不跟他回去。”
李大寶聽了搶過去急道:“怎麽沒應?前兒晚上說好的!”
胖丫兒娘厲聲道:“怎的!還想當着我們的面打人?”
李荷花見勢不妙,緊着過去拉了大寶,道:“你急什麽,有話好好說,可吓着胖丫兒了。”
李大寶急道:“不是,我們真的說好了,真的!”說着也不理衆人,又往胖丫身邊擠了擠道,“你怎麽不認?前兒晚上明明說好了,你要是沒應,怎麽能跟我……”
“沒有沒有……”胖丫忽地打斷了大寶的話,滿臉漲紅地只怕他說出那晚的事。
衆人見他二人這光景全不明所以,卻是胖丫兒娘先開口道:“人你們也見着了,話也聽着了,我閨女再不願跟着回去受你們家的委屈。”
李大寶這會兒沒了說辭,只直勾勾地盯着胖丫兒,一臉的不解委屈。
李荷花見事情要僵,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軟語對胖丫兒道:“姐知道你的委屈,我替你教訓他,他頭先在咱爹面前發了誓,說往後再不對你冷臉了,你看在咱爹娘的面上,看在姐姐面上,只饒他這一回吧……”
胖丫兒看了看李荷花,又望了望李大寶。
李荷花知胖丫兒是個心軟的丫頭,又對大寶一心一意的好,見她已被說動心幾分,又緊忙勸道:“大寶這小子嘴上混,可心裏是個實心眼兒的,你跟他過了這麽久還不知他是什麽人?你走這些日子他也苦得什麽似的,他心裏稀罕着你呢……”說着便扯了扯李大寶的胳膊,示意他趁胖丫兒心軟的當口說幾句好聽的軟話。
可李大寶卻愣愣地怔在那兒直勾勾地望着胖丫兒,啞巴似的不吭聲。
李大寶沒吭聲,胖丫兒卻是先開了口:“大姐……我沒福氣,做不得咱家媳婦兒,是我對不住爹娘……”說着跪了下來,給李荷花磕了兩個頭,低泣道,“這是我給咱爹娘磕的,謝他們往日疼我,我今後不能在他們跟前兒盡孝了……我往後日日燒香,求菩薩保佑他們長命百歲……”說完也不容李荷花回話,站起來抹着眼淚兒回屋了。
李荷花沒了話,胖丫兒素來溫順腼腆,人前都不敢大聲說話的丫頭,今日當着衆人說了這些,可見真真是鐵了心了。
王家人見這樣,也再不與李荷花二人多說,甩了臉子把他們趕了出去。
回來的路上,李荷花氣得一直數落李大寶,只道:“你是啞巴啊?剛胖丫兒明明都已經回心轉意了,你怎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說句軟話能要了你的命怎的?”
“木頭樁子似的直杵在哪兒,你看戲呢?這是你媳婦兒,不是我媳婦兒,我說一百句好聽也不頂你說一句!”
“她正經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兒!喝了喜酒,拜了天地,鄉親父老都看着呢,又不是才相親的小姑娘小小子,只讓你在人前說句喜歡她的話,有什麽害臊說不出口的!”
李大寶全沒了往日的活泛勁兒,只耷拉着腦袋在荷花後頭跟着,任由她數落。李荷花走在前面自顧自地說了半天,見李大寶一聲不吭更是生氣,站住轉身氣道:“我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回一句啊,我這兒挺着大肚子跟你走這麽遠來了,可是看你裝啞巴來的?”
“你跟我說句實話,又或是你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真的打心眼兒裏不喜歡胖丫兒?”
李大寶擡眸看了李荷花一眼,避開目光不言語。
李荷花見他這模樣嘆了口氣,道:“我知道,當初讓你娶她你就是不情不願,存着委屈呢。可你倆都一塊兒過了這麽久的日子了,總不能一點兒感情沒有吧。就是不當着王家人,我也是這話,胖丫兒這丫頭真不錯,除了模樣不如小秀兒标致,當真是挑不出一點兒不是來,可這兩口子過日子總不是單看模樣的不是?”
“你摸摸良心想想,胖丫兒嫁你這麽久,可有一點兒對不住你的地方嗎?她真是實心實意地對你好,我知道你和小秀兒是自小的感情,可說句你不愛聽的,縱你當日真娶了小秀兒,她也未必能像胖丫兒對你這麽好……”
“再想想你是怎麽對人家的,動不動就甩臉子,冷言冷語的……別說人家心裏怎麽委屈,連我看着都覺得不忍心,我這還是你親姐姐呢!你也不是個不會疼人的,當初怎麽把小秀兒放在心坎兒上惦記的?如今怎就不能人心換人心的也對胖丫兒上些心?”
李荷花說了半天,李大寶卻依舊是一聲不吭,到最後李荷花也只無奈地搖頭搖頭,嘆道:“罷了,人說兒大不由娘,孩子大了連娘都管不了,我這做姐姐的就更管不得什麽……你要是當真一點兒不喜歡她,我們這兒死命催着把你們往一塊兒湊也是沒意思,人家姑娘受委屈,你心裏也難受,倒不如大家放開手,往後男婚女嫁的各不相幹,兩家人也沒這些個不痛快……只你記住了,往後你娶了別的媳婦兒,過得不如意再想起人家的好來,可沒有後悔藥給你吃!”
李荷花說完瞪了李大寶一眼,轉身往家走,不想再搭理他,待走了很遠,聽不見身後李大寶跟上的聲音,方轉身望去,但見李大寶仍只站在剛剛的地方,耷拉着腦袋,攥着拳頭,也不知在想什麽。
話分兩頭,只說胖丫兒自回了娘家便很少出門,一則是自己心裏難受不願動,另一則是怕出去被村裏人當笑話看。父母兄弟本就寵她,如今更是把她當個寶貝那般護着,終日裏由她把自己關在房裏,家事一概不讓她做,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端進她房裏。
時候長了,胖丫兒自己便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雖說她是得了休書回的娘家,但算起來也是她自己狠下心不想再回去的,多少有些任性,爹娘兄弟全由着她,全沒說她一句任性不懂事的話,如今再在家裏這般閑懶下去,縱是爹娘兄弟不說,時候長了,兩個嫂嫂卻不知會不會嫌她,是以有機會便搶了家事來做,家裏人見她終日不再悶在屋裏,便也由得她。
這日,胖丫兒收了家裏人的髒衣裳往河邊去洗,她特意挑了人少的時候,只走到一條巷子轉角的時候,還是聽見了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在說她的閑話。
“胖丫兒真的被休了?這麽好的孩子,怎麽能呢?”
“不是吧,不是說是那個李大寶喝多了胡鬧嗎?我頭些日子倒也看那小子來咱村兒好幾回,可不是來陪不是了?估計是老王家氣不過,想拿一拿人家。”
“咳,這事兒可說不好,也許鬧鬧就成真了。”
“這要是成了真,那胖丫兒往後怎麽辦。”
“那就再找呗,好歹歲數小,你別說,我這手頭兒上就有倆,到挺合适的。”
“我看你還是看看再說吧,回頭人家只是小兩口兒鬧別扭,你直愣愣地去給人家說改嫁的事兒,可不是讓人家不待見嗎?”
“要真是鬧着玩兒的,也沒有大過年這麽鬧的,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胖丫兒縮在牆角兒聽了幾句,臉上臊得很,如何也不好再出去了,只轉身尋了另一條路。因才聽見別人說她的閑話,只怕再要遇見人,是以便挑了一條鮮有人走的小路,避開村裏大姑娘小媳婦兒常聚洗衣的地方,往河邊更遠的地方去。
胖丫兒因心裏有事,多少有些心神恍惚,在河邊兒一洗就是半日,眼瞅着快洗完了,忽聞身後有人靠近,或是因為他在自己心裏紮得深,只聽得腳步聲便覺是李大寶,她回頭去看,果然是他。
李大寶自那日被王家趕出門,存了一肚子的委屈不解,在胖丫兒娘家村子裏外轉悠了幾日,總算尋了機會逮見了胖丫兒,這會兒大步沖過來,只一門心思地尋她問個明白。
胖丫兒見了李大寶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便知了他的來意,心下自苦:到如今你可還存什麽奢望呢……
李大寶幾步跑到胖丫兒跟前,道:“可算讓我見着你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怎麽說話不算話?”
胖丫兒站起身,卻并未回答,甚至也不看他,只垂眸站着。
李大寶有些心虛,軟了幾分語氣,委屈地道:“你到底想怎樣啊?該賠的不是我也賠了,該解釋的我也解釋了,你到底怎樣才願跟我回去?”
胖丫兒依舊冷着臉,垂眸不語。
李大寶愈發忐忑,再又小心地試探道:“或是……那天晚上……你生氣了?是我弄痛你了?”說着便去抓胖丫兒的手,卻被胖丫兒一縮,躲開了。
“你喜歡我嗎?”胖丫兒忽地開了口,卻仍未擡頭望向李大寶,只怕見得他臉上瞬時流露出來的真心意,刺得自己心疼。
李大寶未料胖丫兒會突然問了這話,臉上一紅,不知該如何回答。
沒用,縱然不看他,她還是能在心裏見得他的表情,其實答案早就在她心裏了,問了,不過是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讓她不要再心存幻想罷了。
“你要是喜歡我,不會給我寫休書,寫我不孝敬公婆,不聽丈夫的話,寫我那些不是。”
“不是。”李大寶忙道,“不是說了嗎,那都是小五子瞎寫的,我都不知道寫了什麽……”
“你要是喜歡我,不會對我大聲喊,不會對我瞪眼。”胖丫兒不理李大寶,自顧自地道,“我見過你笑的樣子,好多好多次,可你不是對我笑,你是對張秀兒笑。我看見了,在窗戶那兒,你知道嗎,你原來每次去找她我都偷偷的在窗戶哪兒看着,我不是想偷看你們,我只是想看看你笑,我想如果有一天也有人那麽稀罕我多好啊。你喜歡的是秀兒,就算她嫁人了生娃了你還是喜歡他,除了睡覺的時候,你從來沒親過我,你親她了,然後笑得比什麽時候都開心,你為了讨她歡心,大冬天的去鑿冰抓魚給她爹吃。你從來沒想過我爹喜歡什麽,從來沒費心讨過我爹歡心。你跟她說話從來都是和聲細氣,眼睛裏都閃着光,那才是喜歡呢,我也想被人喜歡,哪怕只有一點點。”
眼淚終于掙脫了眼眶的束縛,無聲滾了下來,胖丫兒也終于擡頭望向李大寶:“大寶,我喜歡你,心裏想要你好,孝敬公婆,因為那是你的爹娘,對你家人好,因為是你的家人。給你做鞋子,做多少都不覺得累,只要想到你能穿在腳上,心裏就美得什麽似的,為了你哭為了你笑,我就是這麽喜歡你的,大寶,你喜歡我嗎?”
李大寶的心口被扯了一下,從未有過的滋味,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才好,下意識地避開胖丫兒逼人的目光,嘴唇噏動兩下,努力想要說些挽回的話,只半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胖丫兒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個“我早就知道,我已經不在乎了”的表情,只滿臉的淚水卻卻□□裸地暴露着她此時的痛楚,反而讓這笑容愈發凄涼苦澀。
胖丫兒用衣袖狠狠拭去臉上的淚水,吸了吸鼻子,俯身收拾好東西,從李大寶身邊擦身而過,離開了。
☆、第 14 章
李大寶休妻,一時間成了兩個村子裏人們茶餘飯後熱聊的八卦,甚至不止這兩個村子,只連臨近其他的村子都少不得閑談此事,畢竟近些年鮮少聽聞有休妻的,尤其是才成親了不到一年,正該是小兩口兒蜜裏調油的時候。
雖說流言八卦少不得添油加醋,但于此事上,卻也未傳出什麽特別的奇聞來,大都還是說李大寶那混小子酒後胡鬧寫了休書,逼得媳婦兒回了娘家,再不想與他過日子,自然,亦有好事者傳說是李大寶并非醉酒糊塗,他是仍舊惦記着張家小秀兒,是以看自己媳婦兒不順眼,平日裏非打即罵,人家跟他過不下去了,逃回了娘家。
不論如何的傳聞,都沒有說胖丫兒不是的。一來胖丫兒性情好,招人喜歡,李大寶卻是個刺兒頭,三姑六婆傳起閑話少不得存了個人喜好的添油加醋;二來,王家人一心想着再給胖丫兒尋個好人家,自然把李大寶說成個混賬無賴,李家人卻都存着還要把胖丫兒接回來的念頭,更不會說她半分不是。是以這閑話傳來傳去,李大寶就徹底變成了個混賬小子。
對于旁人的指摘,李大寶到也不甚在意,畢竟也都是背着他傳,頂多看他的眼神兒有些意味深長。更何況,自出了這事兒,他就鮮少與人出去喝酒玩樂了。由是自那日見了胖丫兒回來後,除了跟着他爹下地幹活兒其他時候都在家裏窩着,哪兒也不去,什麽人也不見。
這日晌午,他才下地回來便紮進了屋裏,未多時,聞得院子裏進了人,聽聲音應是包銀祿。
他娘從竈房裏出來,說了句什麽,便聞包銀祿應道:“找大寶說句話,您放心,不找他喝酒。”
未幾,包銀祿進了屋來,李大寶因休妻一事不太願見人,只背身躺着假裝睡覺。
包銀祿坐上炕踢了李大寶一腳,玩笑道:“裝啥裝啊,知道你沒睡。”
見李大寶不應,又笑道:“咋的?媳婦兒休了,兄弟也不打算理了,你這是想要修仙啊還是當和尚?”
李大寶不耐煩地道:“滾。”
包銀祿道:“這媳婦兒不在身邊兒是燥啊,瞧你這火氣。”
李大寶道:“有事兒說事兒,沒工夫跟你閑扯。”
包銀祿道:“是沒工夫閑扯,你再閑扯,你媳婦兒就真沒了。”
李大寶覺得包銀祿這是故意來拿他取樂兒了,惱道:“沒完了你!”
包銀祿道:“我不是來找你打哈哈,我是特意來告訴你,才聽說孫婆子帶了人上你老丈人家相親去了。”
李大寶臉色一變,登時坐了起來,見包銀祿臉上憋着笑,有些生臊,忙又裝作沒事兒似的靠回去。
包銀祿見得李大寶的神色變化,故做不察,笑道:“咋的?真不急啊?”
李大寶斜眼兒睨着包銀祿,打量他是在诓他。
包銀祿收了笑意,道:“說真的,沒跟你逗,怎麽樣?你一句話,咱哥兒幾個去教訓教訓那小子,娘的,咱兄弟的媳婦兒他也敢惦記,今兒就拿他開刀,看往後誰還敢不開眼地去王家相親!”
李大寶聞得包銀祿這話,知他說的大抵是真的,心下一沉,臉上卻仍強撐着鎮定,只一翻身又背身躺回去,道:“誰有那閑工夫,愛誰相誰相,關我屁事。”
包銀祿挑了一下眉,想了想,道:“得得,算我沒說,你踏實睡你的吧,我走了啊。”說着便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打量李大寶的動靜,看他果真沒有叫住他的意思,也就一撇嘴走了。
李大寶豎着耳朵聽着外邊的動靜,估摸着包銀祿已走遠了,立時跳下抗,抓了衣裳沖了出去。
另一邊,胖丫兒垂頭端端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如坐針氈了半日,終于得了媒婆說要走的話。直到聽着她娘把媒婆和來相親的人送走,她才擡頭松了口氣。
不多時她娘回了屋,啧嘆她适才也忒木讷,這半日連個頭兒都沒擡,吭也不吭一聲,讓人覺得你多不情願似的,自己也沒能好好相看相看人家小夥子的模樣。
胖丫兒娘原想再多說幾句,只怕又勾出閨女的心事,便也作罷,擡眼見了媒婆兒的帕子落在了桌子上,心下一轉,猜得了人家的用意,便道:“瞧瞧這人這糊塗,直把帕子落下了,丫兒,趕緊着給你嬸子送去。”
胖丫兒也是立時明白了其中用意,只也不好推脫,便拿了帕追出去,時人家已經走遠,胖丫兒直出了村才算趕上。
媒婆兒笑着接了,卻也不忙離開,只尋了話頭與胖丫兒說話,胖丫兒紅着臉答了人家的話,卻是始終也未看人家小夥子一眼,許久,媒婆方放過了她,與來人一道趕了馬車離開。
胖丫兒禮貌地目送着人家走遠了才轉回身,才要往家走,卻見不遠處的大樹後面閃出一個人來,瞪着她的眼睛似要冒出火來,不是李大寶卻是哪個。
李大寶三幾步走了出來,氣鼓鼓地明知故問:“那是啥人?幹啥的?”
胖丫兒不理李大寶,冷着臉色往回走。就是這樣,他對她從來都是這樣,從前是,現在也是,換做小秀兒他哪舍得說她一句。
如今她已不是他媳婦兒,決計再不讓他吓唬了。
“我問你話呢!”李大寶近了胖丫兒身邊道,“那是不是來相親的?!”
胖丫兒不理,從他身邊走過去,李大寶跟上。
“你怎麽這樣!誰許你跟人相親的!”
“你這才回娘家幾天啊就找人相親!有那麽着急嗎!”
“你這叫水性楊花你知道不!”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根本就不是氣我寫什麽休書!”
“你是不是早就想改嫁了!”
李大寶跟在胖丫兒身邊一連串兒地說了這些話,卻全沒得到胖丫兒的半分回應,心下越慌,聲音就越大。
“你頭先還說喜歡我,今兒就跟別人相親!有你這樣的嗎!你這叫哪門子喜歡!”
胖丫兒騰地站住,轉頭怒視着李大寶,一雙杏目汪着淚水。
李大寶心下一顫,想要梗着脖子與她對峙,卻被胖丫兒瞪得心虛,讪讪地收了聲,目光閃躲地露了赧色。
胖丫兒狠狠瞪了李大寶一眼,撇了他繼續往回走。
“丫兒!”不同于剛剛的惱怒急躁,李大寶在身後懇切地喚了一聲。
胖丫兒愣了一下,加快腳步想要離開,卻被李大寶緊跑了幾步追了上來,搶到她面前。
李大寶紅着臉有些窘迫,半晌,俯身湊上來,在胖丫兒臉上親了一口,随即又用力咧開嘴,露了一個笑容。
忐忑,不安,期待,李大寶深深凝着胖丫兒,緊緊抓了這最後一根稻草。
只他所有這些情緒在胖丫兒眼中都彙成一個意思:他親她,對他笑,不是因為喜歡她,是因為她那天說的那些話。
胖丫兒避開李大寶殷切的目光,走開了。
李大寶怔怔地站在原地,意識到她适才自始至終未與自己說一句話。
心中有股莫名的情緒翻湧着,不同于與人打架吃了拳頭的惱怒,也不似不能代他爹斷指的挫敗,那是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她不看他,不聽他,不應他,他說什麽做什麽,她好像都不在意了。
“你要是當真一點兒不喜歡她,死命往一塊兒湊也是沒意思,人家姑娘受委屈,自己也難受,倒不如大家放開手……”
腦中忽然想起姐姐說過的話。
他初時并不甚在意,心道什麽喜歡不喜歡的,反正她是我媳婦兒,不都一樣麽,憑什麽要我放開手。
況且……他也不是一點兒不喜歡胖丫兒……
可那天見了胖丫兒,聽得她滿面是淚地說的那些話,他卻有些含糊了,他不知道他對胖丫兒的那種喜歡,是不是她說的那種,甚至不敢确定那叫不叫喜歡了。
這些天,胖丫兒凄楚苦澀的模樣在他心裏萦繞不散,他想不在意都不行,她說的一字一句,就跟釘子似的紮進他心裏,拔都拔不出來。
此刻,這些話又在他耳邊蕩起。
大寶,你喜歡我嗎?
你若不喜歡她……不如大家放開手……
放開手?
李大寶覺得心裏憋得很,不知怎地,眼眶子也有些模糊,他擡手用力抹了一把,深吸了口氣,轉身,沖着遠處胖丫兒尚未消失的背影嘶吼:“王初一!你休想嫁給別人!”
心中的糾結,随着這一嗓子,徹底散去了。
倒也不是理清了自己喜歡不喜歡,有多喜歡,或是如何喜歡胖丫兒這個問題,單純就是“放不開手”。
及後他又覺得這種問題想他幹嘛,累心,反正他見不得胖丫兒跟別人相親,想到她有可能成為別人媳婦兒,心裏就窩火。
他李大寶是說到做到的人,既然喊了那句話,就決計不許別人惦記他媳婦兒。
如何攔着他也沒想好,只是每日都往胖丫兒家跑一趟,蹲點兒确認她是不是又跟別人相親了。他自不好明目張膽地往胖丫兒家裏去看,也只躲在暗處,看看有沒有媒婆帶着人登門,又想縱是人家不來相她,架不住她跑出去相看別人,是以便撿了小石頭去打胖丫兒的窗戶,待她開窗望出來便忙藏起來,确認了她在家,也就放心了。
清晨,胖丫兒聞得窗外“啪”的一聲,推窗望去,下地幹活兒的人都沒還沒走,春日的清晨透着幾分清冷,只幾只雀兒圍在地上尋食。
或許,是哪只呆雀兒撞到她窗戶上了吧。
次日午後,“啪”“啪”兩聲,又有什麽東西打在她窗戶上,胖丫兒心下一疑,推開窗,依舊什麽也沒有,下意識地望向鄰家的方向,曾經她聽到這個響動的時候,是他去鄰家尋他的心上人。
難道是自己生了心病而幻聽?
第三日傍晚,窗棱上又是一聲熟悉的響聲,胖丫兒猶豫着走到窗邊,卻并未急着開窗,只靜靜地站着,半晌,又是“啪”的一聲,确認了不是自己生了幻覺,胖丫兒又生了忐忑,難道是他?猶豫了片刻,推開窗探出身去。
咚!一塊石頭迎面飛來,正正砸在她腦門兒上。
院外大樹下,李大寶瞪着眼張着嘴,一臉的錯愕惶恐。
腦門子上火辣辣的疼,眼淚刷地一下子就下來了。他敲張秀兒的窗子,是為了給她送山棗;他敲她的窗子,是為了朝她砸石頭……
☆、第 15 章
河邊。
胖丫兒擰幹了最後一件衣裳,在褲子上擦了擦手,起身端了木盆。才一轉身,便見李大寶直愣愣地站在不遠處,似有些躊躇,也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
額上被他砸過的地方還有些隐隐作痛,胖丫兒下意識地縮了縮。
那天他那麽生氣地吼她,在她後面遠遠地喊的那嗓子她也聽得清楚,他恨恨地“警告”她,不許她改嫁。他定是覺得她才被他休了,就緊忙相親打算改嫁的事兒,落了他的臉。昨兒傍晚上打在她腦門兒上的石頭,就是他的“報複”,想是還不甘心,今兒個又來吓唬她。
胖丫兒委屈生氣的同時,又有些害怕,左手摟緊了木盆,右手伸到盆裏摸搗衣杵,尋了另一個方向,繞開李大寶,埋着頭匆忙往回走。
雖然離得有些距離,但李大寶還是一下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