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過去到現在(1)
姜芷芃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大腦出其不意地空白了一秒鐘。
平時空曠的大會議室今天已經坐滿了人,A公司中國區H市部門一年兩次的全員大會,照例要求所有人參加。女強人大老板Jane Webb高高坐在上首,已經開始講話。姜芷芃在門口一探頭,就看見同組的李安然坐在會議室的那頭拼命朝她招手,李安然的旁邊就坐着她的團隊小組長陳向陽。
陳向陽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不錯,數不清第幾次,她又是會議遲到十分鐘的那個人,會議室的門被她推開,人頭轉動一致朝她的方向看過來,想躲也無處藏身。
大腦恢複輸氧,她矮身,急速穿過會議室中央的過道,仿佛這樣就不會被人看見。臺上的Jane 清咳一聲,繼續目不斜視地講話:“中期評定的結果大家應該已經看到了。這一次,因為我們團隊的成績優異,總部給的升級名額比上一季度多了百分之十,希望大家再接再勵。”
她在李安然給她留的空位上坐定,李安然立刻朝她耳語:“聽說沒有,隔壁團隊的主管位置,終于又要來人了。”
她只說了一聲“是嗎“,李安然就扳着手指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自從賀宇川走後,這都換了幾茬人了?一,二,三,四,五,不算那個只幹了十幾天的,三年已經換了六個了。也是,當年的賀宇川那是什麽人物,技術大牛,連總部的構架師也要讓他三分。沒那麽大的頭別戴那麽大的帽子,賀宇川的帽子可不是誰都能戴得了的。”
姜芷芃心不在焉地點頭表示同意,并沒太在意。李安然向來很崇拜某人,如果問她,她只能說那是距離産生美。
李安然長嘆:“當初上面也是瞎了眼,那時候簡師太這個位置空出來,如果給了賀宇川,他應該就不會辭職走人了吧。”
李安然八卦的聲音略大,引來陳向陽警告的眼神,連臺前的Jane Webb都朝她們的方向掃了一眼。Jane就是李安然嘴裏的簡師太,其實只有三十幾歲,嫁了加州的投資大佬,有一個外國姓氏,實則是如假包換的湖北人,說一口雷厲風行的湖北普通話,有一種鋒芒畢露的美豔,有一天從加州總部空降過來,來做這裏的Director。
“今天,我還要向大家介紹一位新成員。”簡師太目光如電,掃了一圈芸芸衆生,繼續說,“沈奕衡,從今天起出任XX部的開發團隊主管。奕衡請上臺來。”
簡師太帶頭鼓掌,下面也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簡師太緊接着介紹沈奕衡長長的履歷,本市Z大學畢業,加州名校的碩士,在總部任職五年,升級數次,得過公司獎勵傑出員工的金質獎,之前在總部管理十幾個人的開發團隊。
以前七八個人的團隊,現在變成二十幾個,對于工作五年的次新人,是相當了不起了。李安然照樣撇嘴:“總部混了五年,能有什麽能耐,肯定跟賀宇川沒法比。不就是總部空降的,要不然怎麽能輪得到他。”
北美總部的新銳空降到本地,是為了更好的升職機會,而本地的碼農紛紛削尖了腦袋調去總部,是為了更好的收入和環境。自古以來莫不如是。
象某人這樣的比較少見,好好的國際知名IT公司裏一片光明的坦途不走,有調去總部的機會不要,一怒之下辭職走人。
稀稀落落的掌聲中,一個穿深藍色襯衫和卡其褲的背影站起來,從簡師太手裏接過麥克風,朝大家露出陽光和煦的微笑。
麥克風“吱”的驚聲尖叫。會議室裏擠了一百來號人,空氣渾濁,姜芷芃再次覺得有點暈,情不自禁地把頭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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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剛打開會議室大門的那一霎那,她就看見了他。和以前一樣的清爽短發,劍眉星目,笑起來有種溫暖的力量。有時候人的緣分就是那麽奇妙,一百來顆同時轉向她的人頭,她偏偏一眼在人群裏看見他。而他,那時候正側着頭專心聽鄰座人的耳語,似乎是一百多號人裏唯一一個沒看見她遲到的人。
他說話的聲音也象以前一樣,低沉裏帶點磁性。重新調整好麥克風,沈奕衡微笑着說:“大家可以叫我Ethan。剛才Jane說,我畢業于本市的Z大學,聽說本公司有不少Z大的校友,以後大家多多關照。”
“Z大的了不起?“李安然嗤之以鼻,對姜芷芃說:”Amyu,你不也是Z大畢業的嘛。”她随便應了一聲,李安然才想到:“賀宇川也是Z大的,你師兄啊。聽說他現在自己創業了,你就沒他什麽消息?”
李安然的邏輯相當可笑,Z大一年多少畢業生,她怎麽可能每個都認識。再者,某人着實比她大好幾屆,她剛進Z大時,某人已經快畢業了。
上面笑得春風得意的沈奕衡她倒是認識的,在校時也是個風雲人物,能彈會唱的校園歌手,多少女生心目中的優質偶像,偏偏他對所有女生都禮貌周到又從不越界。現在他仍然是同樣的風格,萬衆矚目地站在高處,臉上永遠如沐春風,你明明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卻無端對他生出萬分的好感。
簡師太宣布散會,所有人轟隆隆站起來,她也收拾東西趕緊走人。沈奕衡還站在第一排的前面,雙手插兜,和簡師太閑聊,只留給衆人一個背影。
初秋周五的下午,陽光仍舊幹燥火辣,照在全溫控的辦公室裏,卻是一種超現實的冷感。她縮在辦公室自己的角落裏,埋頭改一段代碼。
前一陣公司向加州的總部學習,撤掉了辦公室裏所有的隔牆,偌大一層樓,桌子連着桌子,電腦層層疊疊,仿佛一眼望不到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白灼燈光下。她偶一擡頭,不知怎麽就看見遠處一個深藍色的身影朝她的方向走過來。眼睛剛剛從電腦屏幕上轉去遠方,有那麽一刻的不适應,她也沒看清那人的臉,只覺得他微笑着,也正望向她的方向。
她那樣呆呆望着前方,停頓了十秒種,心裏冒出一個念頭:這一次,大概,很可能,是躲不過去了。
至于究竟為什麽要躲,她自己也覺得不可理喻。大學同校兩年,她和沈奕衡相處得算是愉快,後來沈奕衡畢業,按計劃出國深造,她還去送過他,說過再見保重,祝你幸福之類的話,全程都很心平氣和。
七八年過去,理所當然再見應該亦是朋友。
結果她又躲過了一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同事,半路截住沈奕衡聊起了什麽。她總不好長時間瞪着他看,長舒一口氣低頭繼續改代碼,再一擡頭,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也許她真是多慮了,他可能根本還沒有看見她。
改完最後一段代碼,發出提交的指令,外面已經漸漸天黑。洗手間的白灼燈光總照得人臉色慘白。她在洗手間的鏡子裏審視自己,白皮膚尖下巴,眉若遠山,目如點漆,和以前一樣瘦削的肩膀,頭上頂着丸子頭。雖然臉色是蒼白了些,但不過是七八年而已,總不至于到認不出來的地步。真要說有什麽大的改變,也許是眼神,以前那股子青春激揚,不知道妥協的銳利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過一天算一天的淡然随性。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又是周五,電梯間裏也已經沒了人。大廈三十幾層,電梯從一樓慢悠悠升上來,她等了許久才等到。她走進電梯,按亮下樓的燈,電梯門剛要關上,身後又有人走上來。她回頭一看,高個子,深藍色襯衫卡其褲,背着黑色的電腦包,斜靠在電梯牆邊的欄杆上,看見她回過頭來,朝她露齒而笑。
“Amyu。”他微笑着叫她,有一點促狹的神色。
到這一刻她才确定,他應該是早就看見她了。
她終于擺出再見亦是朋友的樣子,也微笑說:“沈奕衡。什麽時候回的國?怎麽也不事先聯系一下。”
“事先聯系,”他揚眉,頓一頓說:“你會理我嗎?”
這是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他們兩個都清楚地知道,他剛出國時還給她打了幾個電話,發過幾個視頻,是她主動中斷了聯系,拉黑了他的QQ,删掉了他所有聯絡方式。她連忙轉換了話題,感嘆:“怎麽會這麽巧,再怎樣也沒想到我們會到同一間公司,同一層樓裏工作。”
他在明亮的燈光裏低下眼,嘴角仍然挂着微笑,只是略一停頓,複又擡眼說:“我前一陣子就知道你在A 公司了。有一次偶然搜了搜中國區員工通訊錄,就看見你的名字和照片。”他停了停,忽而又笑:“只是,你什麽時候改的名?Amyu是個什麽鬼名字?”
沒事做偶然搜一搜通訊錄也能搜到她的名字,這是什麽鬼緣分。至于Amyu是個什麽鬼名字,又和某人有關,說來話長。
她低頭一頓,沒有答話,電梯也正好緩緩停了下來。她要去一層大廳,而他要去地下車庫,他說:“要不要送你一程?”她笑着拒絕:“我住得近,走幾步就到。”
他也笑了笑,靜靜站在澄黃的燈光下,不再說什麽。
外面是華燈初上的傍晚。新興的CBD商務區,不遠處就是Z大的老校區,那時候這裏是一片蒼茫荒蕪,如今是流光溢彩變幻無常的都市,身處其中如站在璀璨銀河的中央。
包裏的手機嘶嘶地震動,她拿起來一看,屏幕上顯示“賀某人”三個大字。她沒有接,一把将手機扔回包裏,繼續在回家的路上漫步。
車流在身邊緩慢經過,周五年輕的人群正在趕去約會的途中。五年如一日,她每天走同樣的路上下班,最喜歡孤身一人的這段時間。最初搬來這裏時,到處都是塵土飛揚的工地,街道還很荒涼,她幾乎是看着這個區一點一點滄海變成桑田。比如那家拉面館,前年才搬到這裏,去年隔壁才添了那家星巴克。拐過一個彎,是上個月才開張的哈根達斯,大玻璃窗裏,暖黃的燈光下,一對情侶擠在小方桌邊,頭挨着頭吃同一杯冰淇淋。
她此刻才知道這一整天自己都在躲避什麽。五年來每一天太陽升起,她都覺得是種勝利。世事殊難預料,她最怕回到原點,面對過去的那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