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麗年華(3)
她走到卡座的珠簾外面,胡浩還跟出來問:“生氣了?”
她笑:“生什麽氣?”
他搓着手飛速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最好’是江浙滬嗎?也沒說‘一定’。江城雖然那個……也不是不可以……”
她果斷打斷他:“你誤會了,你朋友都誤會了,我從沒想過做你女朋友。”
他一臉委屈:“你看,你還說你沒生氣。”
她在心裏哭笑不得:“你先回去吧,我真要去工作了。”
“工作!”他恐怕真急了,喊起來,“你的工作不就是陪人喝酒?你陪我喝酒我又不是不給錢。”
因為是他的生日,她原來不想駁他的面子,這時候終于冷下臉來:“如果我把你當客人,也許不好拒絕。但我當你是朋友,勸你一句,找女朋友不是菜市場買豬肉,沒人會願意被你挑肥揀瘦。”
她扭頭去了吧臺,幸好胡浩沒有再追上來糾纏。臺上胡子拉碴的歌手不知何時唱起抑郁的藍調,她坐在吧臺邊上,幹掉一杯辛辣的DRY MATINI,百無聊賴地側身支着頭。頭頂的燈如星光般洋洋灑灑,長長的吧臺,難得沒有什麽人,只有一長溜晃眼的搖曳燭光。
調酒師替她換一杯馬丁尼,有人在她身邊落座,她側回身去,才看見是賀宇川。
“你來做什麽?”她多少有點驚訝。
他說:“來看看你在做什麽。” 說罷揚手叫來一杯同樣的橙色雞尾酒。
她沒好氣:“有什麽好看,在這裏叫酒,你可是要付我錢的。”
他“嗤”的笑,滿不在乎的樣子:“怕什麽,反正記在胡浩的賬單上。”
她才想起來,胡浩的意圖,他們這一群狐朋狗友怕是一開始就知道吧?他在一邊冷眼旁觀,已經看足了她的笑話,現在是來跟進繼續圍觀?
沒想到他低頭攪動杯中的橙色液體,說了一句:“別怪我壞了你的好事,你不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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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然聽出來了,不是他不适合她,是她不适合他,所以冷哼:“我怎麽就不适合他?”
他的語調和平常一樣,總好象帶着點居高臨下的調侃:“他家三代單傳,想要早生貴子,你家不是被什麽海妖詛咒,只生得出女娃?”
“哦,”她當他又在和她擡杠損人,白眼相向地問:“那我能适合誰?”
“你呀,”他說,頓了頓,擡眼,目光安靜地落在她臉上:“那麽不要命地一往直前,還是一個人涼快的好。”
不要命,一往直前,真是她那時候心境的寫照,好象一句話被人說中心事,許多事湧上心頭。他說得不錯,她這樣一個人,其實不适合任何人。
那天的事有很多細節她都記不清楚,只記得也許因為心情不好,喝得太急,頭有點暈,所以特別有傾訴的欲望。她不知為什麽說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她住在江城,冬天冷到滴水成冰,父親帶她去湖上釣魚,坐狗拉爬犁,和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打雪仗。母親似乎總是在生病,有時候早上她爬去母親的床頭,枕頭上一片黑黑的全是她落的長發。特別小的時候還記得父母手牽手一起去菜場買菜,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們關上房門總是吵架,母親尖銳的叫聲,父親低沉的怒吼,連帶鍋碗瓢盆稀裏嘩啦砸碎在地上的聲音,她躲在自己房間捂上耳朵也隔絕不斷。有一次放學回家,走到門口就看見窗裏母親在哭,背景裏傳來父親的吼聲,她不敢進門,背着書包去了湖邊。初冬湖面還沒有凍結實,她走在冰上“咔嚓”一聲,身子一歪就掉進冰水裏……。那湖水是真冷,四肢百骸都凍得生疼,她現在還常做惡夢,夢到冷水在頭頂慢慢淹沒……她被救上來,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父親坐在她病床邊,拂着她額前的頭發說:“芃芃,到了夏天,爸爸教你學游泳……”
可惜,沒等到夏天,父親已經搬出去住。她記得爸爸收拾了箱子氣沖沖地摔門而去,她哭着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手。爸爸只好轉過身,蹲下來跟她說:“芃芃乖,爸爸要走了。等到春節,爸爸回來帶你去坐狗拉爬犁。”後來她問媽媽爸爸去了哪裏,媽媽什麽也不說,只是開始抹眼淚。有一次她去了父親的單位門口,偷偷躲在大樹後面等他下班,見他出來,又一路跟他去了一個幼兒園。她看見爸爸進了幼兒園,出來的時候抱了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娃……
“後來呢?”賀宇川問,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飄忽不定。
“後來,”她幹掉杯裏的馬丁尼,傻笑着回答,“後來我就跟我媽搬回了東海邊的老家。”
她不記得後來她還交代了自己什麽底細,只記得時間漸晚,臺上的歌手收起吉他走掉,胡浩過來和他們道別,賀宇川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她記頭頂的燈光零星細碎,撒在賀宇川雜亂無章的頭發上,燈光的陰影下,愈發顯得他目光深邃,一眼望不見底。那時候她還想,如寒夜孤星一般的男生,可惜,很冷很遙遠。她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她翻出手機,給賀宇川看她的心願清單,抱怨說:“看看,我以為喝得爛醉如泥這一條最容易完成了吧?沒想到啊沒想到,誰知道胡浩那麽沒用。”
後來的事她真的不記得。喝到斷片對她來說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只記得醒來時候已經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上,四周挂着簾子,陽光從簾子的縫隙裏漏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她摸到枕邊的電話,想要看看時間,發現手機裏有幾個昨晚的未接電話,均來自同一個陌生的號碼。再一看,還有來自那個號碼的短信。
“在哪兒?”短信問。
五分鐘過去,她才回:“洗手間,剛才好象睡着了。”
“等着,別動。”那個號碼回答。
她卻說:“賀宇川,回學校嗎?等我一起走。”
原來那個號碼是賀宇川,她竟不記得什麽時候和他交換過電話。不過那個號碼沒搭理她,一直到大半個小時以後,她才又說:“算了,不用等我了,我已經走了……我好象已經到宿舍了。”
頭隐隐作痛。什麽時候回的宿舍,她真不記得,确實恍惚記得同寝室的姑娘把她按倒在床上,也許她是在那時候發的短信。
賀宇川只在後面冷冷回:“我知道。”
已經日上三杆,她起床梳洗,等到同寝室的同學回來她才問:“昨晚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同學眼神很暧昧:“你應該問你自己怎麽回來的。”
她好奇:“怎麽回來的?”
同學說:“被人架回來的,鬧了好大的動靜。人家找不到你的門卡,又打不開你的手機,那麽晚又沒人經過樓下,只好敲開一樓一間宿舍的窗,才找人上來傳話。我們呀,都大半夜被你這個瘋子從床上折騰起來。”她已經有不好的預感,同學果然面露不屑:“上次問你認不認識賀宇川,你還假裝不說話,原來你們這麽熟。”
怪不得他說他知道,根本就是他送她到宿舍,她還跟他說不用等她,真是醉得可以。她在心裏哀嘆一聲,老實把他的號碼存好,發了條短信過去說:“昨晚多謝。”
不知他在忙些什麽,并沒有回。她等了五分鐘沒反應,自去做別的事,直到吃過晚飯才收到回應。他問:“醒了?”
她回答:“早醒了。”片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正要去圖書館做作業。”
那天她又在去圖書館的路上遇見他。夕陽燒紅半邊天空,她路過三叉路口的大梧桐樹,看見一個颀長的人影從遠處走來,低着頭,兩手插兜,步伐緩慢,走到大樹的陰影邊緣才擡起頭,停頓了一刻走過來,朝她微微揚眉,說:“原來你也做作業?”
她大概終于習慣了他的冷言冷語,反而不覺得刺耳,只拍拍自己的電腦包,笑着回答:“買了電腦,終于要開工了。”
他們同路去圖書館,找到一張衆多書架中間的桌子,她坐在桌子這一頭,他自然落座在桌子對面最遠的地方。她打開嶄新的蘋果電腦,揎拳擄袖準備大幹一場,其實她不過是初學,一邊翻在網上下載來的Swift菜鳥教程,一邊寫寫停停,半天才寫了幾行。
對面的賀宇川始終全神貫注目不斜視,皺眉做着自己的事。忙了半天,幾行程序無論如何也跑不通,她幹脆站起來伸伸懶腰去洗手間,路過賀宇川的身後,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屏幕,似乎他在做他的畢業設計,長篇大論地寫什麽大數據算法,AI應用之類她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她以為只有她好奇他在做什麽,而他對她的功課完全不關心,沒想到回來時看到她的電腦已經轉到他面前。他正在翻她的菜鳥教程,一邊翻一邊讀:“/*我的第一個Swift程序*/ var myString = ‘Hello,World!’ ” 他擡頭,“嗤“地笑出聲:“你不是上了課?從來沒寫過程序?”
她搶回電腦,破罐子破摔地承認:“就是第一次寫,不過我學得快。”
她對自己的智商還是有信心的,盡管上課忙着睡覺,回來自己看看書也明白了大半,只是暫時幾行程序出了錯,還沒Debug出來。
電腦轉回到自己面前,程序再一跑,卻已經通了。
難道是有人替她改好了程序?她擡頭,對面的賀宇川眉頭微鎖,早已經重新進入全神貫注的模式,似乎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他們的座位在書架的後面,長長一排桌子的盡頭。圖書館穹頂長窗,頭頂的燈如耿耿星河。從她的角度,正好看見他的側臉,低着眼,曲線堅毅。不得不說,他沉默的時候真是個好看的男生,只是一張嘴……
他的眼皮一動,她趕緊收回目光,專心盯着自己的電腦。
那時候她忽然細細想了一想。除非回到自己的宿舍拉上簾子與世隔絕,她還從來沒喝醉到醒不來的經歷,不知為什麽那天忽然就喝了個人事不省。想來想去,大概是因為那天有賀宇川在。他總算是個熟人,甚至很可能變成她的便宜大外甥,雖然總是那樣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但偶然認真起來,目光沉靜,莫名就讓她覺得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