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Hello,World(5)
她在床上躺得百無聊賴,伸手撈起地上的衣服,打算掙脫他的懷抱坐起來,可是才一動他竟然就醒了,又一把把她拉回來。
“我得走了。”她說。
“怎麽?”他似乎愣了一愣,随後語調戲谑地問,“睡完了就走,連錢都不付?”
她又掙脫,也用戲谑的語調:“哪能啊,這不是正要拿錢包去。”
這回他語音黯淡,從後面抱住她,頭枕在她肩窩裏,埋頭說:“別走,芃芃,好不容易來了,讓我再抱一會兒。”
這樣事後的親昵反叫她不習慣,心裏警鐘長鳴。她堅持說:“我還有程序要Debug。”
他象小孩子一樣不撒手:“晚上我幫你看。”
她又找其他藉口:“肚子餓了,我去找吃的。”
他在背後停了長長的一刻不說話,她還以為他是不是生氣了,回頭去看,才聽到他“嗤”地笑了一聲,恢複戲谑的語調說:“沒事兒,堅持一會兒,餓一餓減肥。”
她才覺出他是在開玩笑,也開玩笑:“堅持不住了,我要去噓噓。”他才放開手。
她穿戴整齊,拿上自己的東西,人都已經走到了門邊,看見地上有他方才脫下來的大衣,她順手撿起來,想幫他把大衣挂在門邊的櫃子裏,結果口袋裏有硬邦邦的小盒子滾出來掉在地上。她撿起來一看,是只包裝精美紮了小蝴蝶結的長方形小盒子。
看起來他出了一趟差,也不止帶回來幾個菠蘿。她好奇萬分,在把小盒子塞回他口袋前搖了搖,心裏猜,一定是口紅。
他這時候從房間裏跟出來,仍舊頭發淩亂衣冠不整,站在客廳門口的過道裏,默默看她穿上大衣,背好背包,又去穿鞋,半天才問:“真的要走?”
她“嗯”了一聲,一邊低頭穿鞋,一邊把手裏他的大衣交還給他,擡頭一看,看見他臉上的神情。昏暗燈光下,他垂着眼,看上去一臉倦怠,眼神裏滿是失望。那一刻她莫名其妙又改了主意,說:“明天還要去上班,同一身衣服總不能穿兩天吧?臭襪子總要換吧?至少要回家去拿東西啊。”
他二話不說穿上大衣送她回家,而她在心裏笑話自己:這是她一天裏第二次讓步了,也是可笑,她連他一個失望的眼神也沒抗住。
回來的路上,坐在車上,她才發現那只小盒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她的大衣口袋裏。她拿出來看,他在旁邊開車,側頭掃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在機場等飛機等得無聊,同事去給女朋友買東西,我就順便也買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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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紅怕是直男送女孩子的萬能禮物。她拆開包裝看了看,很以為會看到一個直男最愛的芭比粉,沒想到竟是豆沙紅,和她平時用的色調相近,所以笑着贊了一句:“好看。”
他才舒展了眉眼,笑了笑。
兩個人都忙,又回到他家也是一人一臺電腦,工作到深夜,甚至坐在床上還在各自為政。臨睡前她才發現,他床頭的那堆雜志全是房地産廣告。“要買房?”她翻着廣告随口問。
他還正在電腦前忙些什麽,只擡頭瞟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她知道他曾經說過,創業初期,技術并非最難,資金才是,所以他一直最操心的是資金來源,一直拖延沒有置業。“不是說資金是你的生命線?怎麽突然想到買房?”她愈發好奇。
他盯着電腦“哼”了一聲,淡淡說:“我在公司的眼線說,有人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又是牛頭不對馬嘴,這話她當真沒聽懂,追問:“誰?說了什麽壞話?”他又自顧自盯着電腦,抿緊了嘴唇不理她。她貼過去胡亂抓他的頭發,一本正經地替他策劃:“象你這樣,把頭發理一理,穿個西裝,收拾收拾,也勉強算個青年才俊,應該挺讨丈母娘喜歡的吧,娶個富二代吧。”
他擡頭挖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又欲言又止,最後玩笑地說:“你替我介紹一個?”
雖然是玩笑話,她倒并非全不認真。
後來關掉燈,他伸手摟着她,在黑暗裏與她相擁而眠。這好像還是他們第一次什麽也不做,蓋着棉被純粹睡覺。他應該是累了一天,頭沾到枕頭很快傳來均勻又輕微的呼吸聲,而她一定是認床,閉眼又睜眼,死活睡不着。
夜深人靜,她挪開他的胳膊掙脫他的懷抱,挪去床的另一側,盡量離他遠一點,好不容易才培養出點困意。半夢半醒間,她還能看見他的側臉,黑暗中更顯得鼻梁挺直,輪廓分明。大概從第一天起,他們在那間有很假的假山和很小的池塘的上海餐廳裏認識的那一天,她一直覺得他是個極好看的男生。
時隔多年,他仍舊是老樣子,一頭亂發,有深邃的眼睛和溫柔的嘴唇,那個青春歲月裏曾讓她怦然心動的男生。可內心深處,她從沒覺得他們有天長地久的可能。在睡着前的最後一刻,她望着他黑暗中的側影,還在心裏想,也許不是現在,也可能不是今年,甚至不是明年,但未來的某年某月某一天,他會愛上一個最好的姑娘,然後娶妻生子。到了那一天,如果她還在的話,她會手捧鮮花和禮物去參加他的婚禮,祝福他一生順遂,永世安康。
春節一放假,姜芷芃回了永平。
冬天的海港她最熟悉不過,家家戶戶歇了業,漁船都頭靠頭泊在港裏,鎮南頭的漁業市場也門可羅雀,只有山坡上的龍王廟裏香煙缭繞,人頭攢動。
阿姨和她不過幾個月沒見,還是做了整桌的飯菜等着她,拉住她又哭又笑,抹着眼淚問:“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工作太辛苦了吧,怎麽還是這麽瘦?”
她早已經習慣阿姨的過分關懷,笑着說都好。頭一天晚飯的飯桌上,阿姨坐下來拉住她的手說:“你爸爸聯系了我好幾次。”
臨走前芷蓁也來找過她,托她把大包年貨帶給她阿姨,最後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小叔這幾年身體也不好,自從你上大學那年突發了心髒病,也住過幾次院了,每次進醫院都同我說,想要你回去看看他。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過去的事那麽多年了,你就不能原諒他?”
她在心裏冷笑,沒痛過的人永遠不知道疼痛的滋味,不知道時間越久,那滋味就越深入骨髓。
更何況并沒有那麽多年。
她不是從來沒有抱過幻想。小學時她常常偷偷給父親寫信,告訴他自己考了一百分,去參加了數學競賽,長了個子,裁了新衣。小學畢業時她還給他寄過學校裏寫的命題作文,題目就是《我的父親》。那時候她多天真,以為自己夠努力,夠優秀,爸爸會為她驕傲,可每一次寫信都是石沉大海。最後一次寫信是初中畢業,她告訴他她中考成績在縣裏名列前茅,考上了重點高中。她所要不多,無非是爸爸說兩句鼓勵的話,甚至什麽時候得閑,來看看她,哪怕是遠遠看一眼也好。這次寫信父親倒是有了回音,沒有只字片語,只額外寄來一筆錢,替她繳納高中學費。
從那以後她沒再寫過什麽信,也不再抱什麽幻想。
阿姨從來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父親,大概怕惹她傷心,現在竟然說起來,而且深深嘆一口氣,說:“我看你還是回去看看他。”
她不想聽,也不想問,低頭提起筷子,笑着顧左右而言他:“先吃飯,好久沒吃到阿姨做的肉餅蒸黃魚了。”
阿姨靜默片刻,不顧她的抵觸,還是繼續說:“他年紀漸漸大了,聽說身體也不好。我也到了這個年紀,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麽。他也該是時候為身後事做點安排了。”
這話她聽在耳裏尤其刺耳。她低頭用筷子一根根挑着黃魚背脊的暗刺,冷冷說:“我不缺什麽,他的東西我什麽也不想要。”
“傻孩子,”阿姨的語調也急起來:“我懂你怎麽想。可你這樣你那個後媽豈不是正中下懷?你爸爸這些年生意做得這樣大,你後媽最好你們父女兩個永世不見,這樣她兒子好繼承全部家産。如果你媽媽泉下有知,怎麽會咽得下這口氣……”
她迅速扒完碗裏的飯,逃去廚房洗碗,才算了結這場談話。
晚上賀宇川打電話來,她還問:“你有沒有特別恨的人?……也不完全是恨,也許是因愛生恨的人?”
他“嗤”了一聲:“因愛生恨?那我能恨誰?你?問這幹什麽?”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樣莫名其妙的話,立刻反嘲回去:“這不是和你話不投機半句多,沒話找話嘛。”
她覺得自己已經調節好了情緒,可還是被他聽出了端倪,問:“有什麽不高興的事?”
她淡淡地回答:“哪有?沒什麽。”
他在電話那頭停頓片刻,忽然說:“我明天去接你?”
明天是大年初一,她才到家,他怎麽可能來接她。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還是哈哈一笑:“別來,你別吓着我阿姨。”
他沒有立時接話。他們大約真的是無話可講,可又誰都沒說要挂,隔着遙遠夜空,連無聲的空白也是遙遠的。他隔了良久,似乎嘆了口氣才說:“你走的時候還天晴,現在我這裏外面開始下雨了。”
她笑着回答:“我這裏外面在下煙花。”
夜晚是寂靜的,時近午夜,遠遠傳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霎時間此起彼伏。大城市早就禁了煙火,只有她們這樣的小鎮上還聽得到這樣的聲音。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她看見鄰居的小孩在樓下圍作一圈,在圈中央點燃煙花。紅的綠的,五彩斑斓,一朵朵升騰到空中,在墨黑夜色的背景裏耀眼地變幻着,極盡絢爛,又轉瞬即逝。
“芃芃……”他的聲音遠遠傳來,讓她心上無緣無故顫了一顫,不知是不是預感到他要說出什麽覆水難收的話來。
幸好他那邊轉眼間又熱鬧起來,賀宇靜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哥哥,哥哥!你躲在房間裏幹什麽?”她不禁莞爾,幾乎可以看見小公主沖進來扭着屁股爬上賀宇川膝蓋頭的樣子。他在背景裏說:“公主殿下,你怎麽還沒睡?哥哥在跟朋友通話。”賀宇靜的聲音喊:“是不是芃芃阿姨?我要跟阿姨說話。”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是。”賀宇靜說:“你騙人,我明明聽見你叫芃芃。”他的語音無奈:“小家夥,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她被逗樂,挂掉電話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