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友誼萬歲(3)

論給過她父輩關愛的長者,比起她父親,連Z大學教過她課的彭鐵面老師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彭鐵面教學三十年桃李滿天下,退休那天,有學生組織了告別晚宴,她也買了大禮去赴宴。

剛畢業不久的張毅是活躍分子,在公司的群裏喊了一聲,號召Z大的畢業生都踴躍報名參加,結果周五晚上下班以後,光A公司就一下子去了五六個,其中也有沈奕衡。所以當賀宇川走進舉行歡送會的教工食堂宴會廳,看到的正是這番情景。

大廳裏燈火通明,計算機學院現任的學生會主席正在臺上講着活躍氣氛的段子,幾張桌子差不多都已經坐滿,姜芷芃和幾個A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身邊坐的就是沈奕衡。

他去主桌邊和彭老師打過招呼,找了一張還沒坐滿的桌子坐下來,身邊落座的幾個都是在校的小屁孩,聊着他不關心的事。他拿出手機在大學同學的足球群裏問:“今天彭鐵面的退休歡送會,怎麽一個沒看見你們?有誰來?”

半天只有胡浩跳出來說:“我老婆是想去的,不巧娃病了。我是晚上應酬多,怎麽走得開。”

胡浩還是老樣子,不客氣地把自己當成Z大的一份子。陸續也有另外幾個人回答,各種各樣的忙,一致同意:“賀宇川你才是彭鐵面的得意門生,你代表一下吧。”

确實,畢業**年了,同學中大部分已經成雙成對,結婚生子,象他這樣還是孤家寡人的着實不多。放眼四望,一屋子比他年輕的後輩。再一望,姜芷芃那一桌倒是有說有笑,沈奕衡探着身,正在幫她添茶。

同桌的小屁孩還在聊天,對面的哪一個好象今年得了全國軟件設計大賽的什麽獎,有人就說:“Z大的好多年沒得過這個獎了吧,上一次還是**年前。”

另一個一本正經地回答:“就是,上次是一個叫賀宇凡的,彭鐵面還常常提到他。我在彭鐵面的公司打工,好多原來的代碼還都是他寫的。”

他從手機上擡起頭,環顧四周。也不知姜芷芃那一桌都在說些什麽,似乎有人拉她喝酒,沈奕衡正側着臉望着她,笑得春風得意,一只胳膊閑閑地搭在她椅背上。

身邊的小屁孩繼續說:“嗯嗯嗯,彭鐵面說賀宇凡都自己創業了,公司是做智能對話軟件的,已經近百號人了,好象叫什麽環宇科技。”

他原本不想搭理這群小朋友,這時候終于聽得不耐煩,冷冷說:“叫賀宇川,不叫賀宇凡。公司也不叫環宇科技,叫智宇科技。”

小朋友大概才發現這一桌有這樣一位低頭看手機的大叔存在,略一吃驚,回過神來用“你知道個啥”的目光打量他,振振有辭地反駁:“不可能,我同寝室的同學暑假在那裏實習過,就是叫環宇科技,執行官叫賀宇凡。”

他倒笑了:“怎麽不可能?你同學叫什麽名字?說出來看看我記不記得他。我就是‘智宇’裏那個‘宇’,我自己叫什麽還能搞錯?”

一群小朋友震驚地瞪着他,他忽然覺得這宴會廳裏人聲嘈雜,空氣渾濁,而他急需要一根煙。

走到外面,新鮮空氣迎面襲來。雖然已經快放暑假,幸好這是一個雨後方晴的晚上,涼風惬意。他靠着欄杆點燃一支煙,在黑夜裏吐了幾個煙圈,心情才平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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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确實有點莫名其妙,和一群毛還沒長齊的小屁孩生什麽氣。出來的時候他還路過姜芷芃那一桌,她忙着和身邊人說話,也許根本沒看見他。沈奕衡倒是看見他了,還朝他笑着點了點頭,還是他沈奕衡慣有的樣子,看似溫文爾雅其實目光狡黠,心裏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

身後的玻璃門裏傳來麥克風的嗡嗡聲,大概到了領導講話這一節,他今晚還有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的任務,只好撚滅了煙頭,打算先去洗手間。

結果他又在洗手間裏遇到沈奕衡。他低頭洗手,身後的門響,他擡頭就在鏡子裏看到沈奕衡走進來。

即使當年在學校裏,他們好象也不是同一路數的人,他熱衷踢球打游戲,他忙着唱歌搞社團,盡管只差一年,也沒一同上過什麽課,基本是王不見王的存在,如果遇到,中間基本都夾着一個姜芷芃。

沈奕衡朝他友好地笑了笑,在他傍邊的水池裏洗手,主動開口:“好久不見。”

他向來對沈奕衡沒多少好感,覺得他象只愛開屏的花孔雀,不過多年沒遇到,總免不了要假惺惺地寒暄幾句。沈奕衡笑着說:“聽芃芃說,你辭職去開了自己的公司?”他就回答:“聽芃芃說,你回來才半年多,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又把Jane哄得暈頭轉向?”

本來是一句帶點恭維的玩笑話,他說出口來不知為什麽就帶一點敵意。沈奕衡聽了直起腰,停了停,還是春風滿面的樣子,忽然呵呵一笑,說:“你倒沒怎麽變,沒想到還挺執着的,這麽多年了,還在暗戀同一個人。”

他怔了一怔,有一刻有一種沖動,握緊了拳頭很想把面前這張得意的笑臉打歪,下一刻抑制住這股沖動,只笑着回了一句:“我們所求不同,你又何嘗不執着?這些年在總部國內兩頭忙,結果還是跟着Jane,才坐了現在的位置。換了我就沒這個耐心。”

誰都知道,沈奕衡現在的職位是他當年主動放棄的,沈奕衡在總部的境況他也免不了打聽了一些。此話一出,他總算看到沈奕衡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來。

他還要去代表學生講話,甩下沈奕衡匆匆回宴會廳去。今天他有一種罕見的心浮氣躁,站在發言的講臺上時,被頭頂明晃晃的頂燈照着,他才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情緒,其實這是一種心虛氣短,患得患失。

站在高處,他看到姜芷芃擡起頭看着他,象所有在座的人一樣,擡頭看着他,但離得太遠,他分辨不出她的表情。沈奕衡從外面走回來,插着兜在門口略站了一站,又重新落座在她身邊的空座上,還湊過去同她說了一句什麽。

“同學們,老師們,大家好,今天很榮幸在這裏代表所有彭老師教過的學生說幾句話。”他對着話筒說了這幾句開場白,停下來,突然放下手裏寫好的講稿,決定說幾句題外話。

臺下的校友擡頭仰視他,有幾個看着面熟,大部分不認得。他說:“今天在座的同學應該都和彭老師有淵源,不如先讓我們來看看都來了誰。”他掃視臺下四五十號人,問:“上過彭老師課的請舉手。”臺下嘩啦啦頓時舉起一片。他又問:“在彭老師公司實習過的請舉手。”臺下舉手的人也不在少數。

他一笑:“彭老師外號彭鐵面,考試前劃重點向來劃整本書。挂過彭老師那一科的同學舉一下手。”臺下一陣哄笑,果然也有人舉起手裏。他緊接着問:“膽大包天在彭老師課上睡覺被抓的同學舉手。”

臺下又一陣哄笑,舉手的人稀稀落落。他的目光越過衆人,落在最後面的那一桌,幹脆點了名:“坐在後面的姜芷芃,你也好意思不舉手?”所有人笑着齊刷刷調頭往她的方向看,她也笑,聳聳肩,老老實實也舉起手來。

他順便點了旁邊沈奕衡的名,笑說:“姜芷芃旁邊那個是沈奕衡,最讨厭沈奕衡的同學也舉手。咱們計算機學院本來就沒幾個女生,就那幾個還全都喜歡沈奕衡,是不是很讨厭?”

笑聲一浪高過一浪,還有人拍手。他端正了臉色才說:“我想很多同學應該都和我一樣,對Z大的四年念念不忘,在圖書館趕過作業,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千方百計偶遇過喜歡的學妹,還在大禮堂約學妹看過投影電影,那些對我來說都是記憶裏閃亮的片段……”

說到這裏,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臺下的聽衆,也掃過遠處的姜芷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見到她低着眼托着腮,似乎心不在焉,又象在沉思着什麽。

他還是又開了個玩笑:“對了,今天院領導也在,我順便反映一下,從宿舍樓到圖書館路上的三岔路口,那幾棵大梧桐樹是等學妹的最佳地點,要是有張長椅就好了,這樣我們坐下來假裝看書或者刷手機,也不至于太尴尬。”

大家又笑,有人附和有人拍手。他還是用玩笑的口吻說:“剛才沈奕衡還誇我,說我這個人執着,那麽多年了還在暗戀同一個學妹……”

“是誰啊?”有人在臺下喊,引發群衆一片笑聲。他笑着答:“告訴你還能叫暗戀嗎?”

笑聲不斷,但總還是要回到正題上。他說:“說到執着,誰也比不過彭老師,三十年如一日,砥志研思,誨人不倦,教育過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他這才打開事先準備好的講稿,把贊揚老師的話說完。

講話結束,掌聲雷動,他說了句“謝謝大家”,徑直走去了姜芷芃那一桌。

五六個A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其中有兩個是他看着面熟的。他走過去打招呼,站在姜芷芃的背後,和那幾個同事寒暄了幾句。坐在姜芷芃另一邊的是不認識的年輕人,自來熟地和他套近乎:“我叫張毅,聽說過您特別多的事。”

他記得張毅是誰,也笑着答:“我也聽說過你的事,芃芃不知埋怨了多少次,你就是她那個搞不定Docker(打包應用程序)的徒弟吧?”

張毅的臉上紅了紅,大家都笑,也有人注意到他說起姜芷芃的親密口吻,好奇地看一言不發的沈奕衡。賀宇川還站在那裏沒有要走開的意思,姜芷芃總算側過身擡起頭,瞥了他一眼,準備要站起身來,說:“要不你坐我這兒,你們慢慢聊。”

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用了兩分力,示意她不必站起來,低頭說:“沒關系,你坐着。”

她坐下來,他的手卻還熱烘烘地放在她肩膀上沒有動。她在心裏暗翻白眼,還是站起來:“我去洗手間。”

她拎起包朝門外走,他一言不發地轉身,疾步跟了出去。

桌邊的同事均愕然,有人忽然嗅出點三角戀的氣息。張毅比較沉不出氣,忍不住回頭看沈奕衡:“那個……Amyu姐不知有沒有什麽事,Ethan你不用去看看?”

沈奕衡倒是最不動聲色的那一個,雲淡風輕地喝着茶,笑了笑說:“不會吧。快要拍合影了,她估計馬上就回來。”

外面夜沉似水。姜芷芃疾步走出大門,才拐了彎,就被後面跟來的人拉住。

“走錯了,洗手間在那邊。”賀宇川在她身後說。

她即刻掉頭去另一個方向,還是被他一把拉回來。

頭頂挂着一輪沉甸甸的明月,清風一陣,只有梧桐夜被風掃過的沙沙聲。她被他拉到面前,背後靠在陽臺的欄杆上,再也沒有地方可以逃。初夏雨後的新鮮夜晚,空氣透着淡淡涼意,只有被他手臂圈住的地方一陣黏糊糊的熱。

“芃芃……”他又那樣叫她,語調裏帶點壓抑,目光卻坦蕩無餘地停留在她臉上,很久才問:“你就沒什麽要說的?”

她的心情難免複雜。他是個相當自信的人,但每次這樣叫“芃芃”,帶點隐忍和不肯定,總叫她心裏陡然一沉。他們這一路走得曲折,彎彎繞繞走到這裏,說什麽Friends with benefits,什麽自由相處随時終止,什麽不要太認真,什麽希望他某天還會喜歡上別的姑娘,大概從來都是她的自欺欺人。現在他這樣大庭廣衆地來告白,她還能說什麽?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句話是“咱們還是算了吧”。

轉眼她又看見他的樣子,剛才還在臺上一本正經地發言,一出門領帶又歪在了一邊。其實他和那時候初識時沒什麽兩樣,淩亂的頭發,深眼濃眉,神情裏帶點桀骜不馴的高傲。同學們向來覺得他看不上任何人,她怎麽會料到校園路上的偶遇都是他故意為之……一時間她又想起從前,他順着林蔭道,斜挎一只書包,踩着焦黃的梧桐葉遠遠緩步走來的樣子,看到她也不怎麽吃驚,一臉淡定,只撇嘴說:“去圖書館?原來你也做作業?”

“如果我去做……”她一張嘴,說出口的是大腦裏浮現的第二句話,只是這個念頭太驚人,後半句被她生生吞下。

月光下他眉頭微蹙定定瞪着她,追問:“那個沈奕衡,老是象只嗡嗡亂叫的綠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到底想幹什麽?”她被他逗樂,回答說:“你想什麽呢?我早就跟他說過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的眼神閃了閃,又閃了閃,閉緊了嘴巴沒說話。

身後的玻璃門裏傳來轟隆隆的聲音,似乎是所有人一起站起來走動。她替他整了整領帶,心象被人揉成一團,聲音也柔和下來,拉了他一把說:“大概開始拍集體照了,咱們還是進去吧。”

他們并肩走回宴會大廳,所有人正往臺上湧,亂作一團。彭鐵面老遠看見賀宇川從外面走進來,朝他招手大喊:“小賀,快來快來,站在第二排中間。”

第一排坐的是院裏領導,第二排的中間位置自然要留給老彭最得意的學生。姜芷芃沒那麽沒眼色,自動退去後排,想找她A公司的同事們。沒想到彭鐵面緊接着就大聲招呼她:“姜芷芃,過來過來。”老師看着她,一臉笑咪咪諱莫如深的神情,把她也拉到中間,指揮說:“你呀,就站小賀身邊吧。”

喇叭裏輕輕響起《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人群漸漸站定。她站在彭老師身後,感覺有人在下面拉住她的手。她回頭看,他也正扭頭看着她,目光炯炯,朝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她甩了甩,他沒放手,反而拉得更緊,捏得她手心都有些痛。攝影師就在這時候“咔嚓”一聲按下快門。

後來照片發出來,賀宇川還特地拿去放大,裝幀在相框裏,高懸在牆頭。她沒看出那張照片有什麽好,一大群人,每個人臉都那麽小,甚至看不清誰是誰,他卻特別喜歡。如果仔細看,她能找到人群中他們那兩張臉。照片就定格在那一刻,他站在一大群人的中央,目視前方,一臉大義凜然,而她則站在他身邊,側着頭,看着他哭笑不得,因為那時候他正固執地拉着她的手,死活也不肯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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