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1)

賀宇川的加州之行算得上很成功。之前融資方已經對他們H城的公司做了多方調研,實地考察,最後去加州,會的是風投基金的幾個大佬。如果不是前期調研結果滿意,最終他們見不到大佬,而中間還有大衛·吳的加持,會談進行得順風順水,到最後幾天,基本上大局已定,談的都是細節上的讨價還價。

最後一晚他約了陳向陽吃飯敘舊,陳向陽說要好好招待他,選了一家舊金山著名的牡蛎餐廳,地點就在棧橋上,對面遙望舊金山-奧克蘭海灣大橋。加州的冬天暖風和煦,即使坐在海邊露臺的陽臺上也不讓人覺得冷。

他早到了幾分鐘,先入座等陳向陽到來。懸在心口的一塊巨石終于落下,又加上良辰美景,志得意滿,此刻他的心情不可謂不好,打電話給芃芃太。平洋的那一邊她應該剛好起床上班,他向她報告喜訊:“融資的事談得差不多了。”

她停了停回答:“是嗎?太好了,恭喜你。” 她的聲音也是清新柔軟的,象清早陽光裏撩動窗簾的微風,他幾乎可以想見她清早剛醒,頭發淩亂,慵懶散漫地窩在床上的樣子。

“芃芃……”海邊微風徐徐,他叫着她的名字,心裏充滿柔軟。有一刻求婚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幸好被他忍住。這是一輩子的大事,無論如何總要找個浪漫的場合,好好準備下才可以出口。

“嗯,”她在電話那頭答應了一聲,然後說:“其實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她的語氣叫他心頭一沉。他總能在她的語氣裏聽出她高興還是不高興,每次她用這種語氣說話,都是他不想聽到的事。他滿腹狐疑地問:“什麽事?”

她的語音很平淡:“你知道,公司在H城的Office馬上要關閉了。我接受了一份澳洲悉尼Office的工作。”

“澳洲?”他怔怔地停了五秒鐘才反應過來,問:“澳洲分公司才幾個人?澳洲分公司裏大部分都是做銷售和售後服務的,你去能做什麽?”

她回答:“那裏也有技術團隊,規模小一點而已,基本是Local support engineer的工作。”

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心裏已經陰雲壞繞,不可思議地問:“你去澳洲,那我們怎麽辦?為什麽那麽突然決定?”

她語調平靜地回答,聽起來一副已經深思熟慮的樣子:“一點也不突然,你叫我好好考慮我們的将來,這一個月我一直在考慮。如果你不是那麽忙,應該注意到我已經盡量疏遠,刻意給我們彼此留空間了。現在我考慮好了,我從來沒想過這輩子要和誰結婚,也不想因此拖累你,我們還是分手吧,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彼此冷靜一下,這樣會比較好。”

他聽到這些話覺得簡直象天方夜譚,實在無法相信她的說法。不錯,走之前那一個月她确實态度冷淡,可走之前她還精心替他收拾了行李,還說過不想讓他走的話。他不可置信地問:“芃芃,在說什麽?你是不是怕我家裏不同意?我不覺得那是個問題,我爸爸又不是不講理的人,可以說服。就算暫時說服不了,也沒什麽大不了……”說了一半他才想到:“……還是你有什麽事瞞着我?”

電話那邊靜默了五秒鐘,很漫長很漫長的五秒鐘。最後她冷冷說:“……其實是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邀請我跟他一起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

她平靜地重複那三個字:“沈奕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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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腦中“嗡”的一聲,仿佛天塌下來,全部砸在他身上。他只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問:“我有沒有聽錯?你說你要和沈奕衡一起去澳洲?姜芷芃,你這個人有沒有心?我知道你愛過他,你有沒有愛過我?”

換了以前,他絕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樣卑微到搖尾乞憐的話,可是現在說了,好象沒經過大腦思考,直接從嘴裏說出來,而且說得心痛如絞,瞬間濕了眼眶。

隔着電話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到她清淺的呼吸。她沉默了許久,最後說:“這種話你為什麽一定要逼我說出口?”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挂的電話,其實多半是她先挂上了電話,再打回去,她已經關機。加州晴朗的冬日忽然暗下去,他眼前都是灰黑一片。前一刻他還在想着要求婚,後一刻聽到的是她說分手的消息,現在他腦中混沌一片,只有想不通。

陳向陽終于來了,看見他的臉色吓了一跳,問:“宇川,出了什麽事?”他沒有回答。陳向陽叫來侍應生,心想賀宇川神色不對,先點一瓶酒壓壓驚,可惜Oyster Bar裏最厲害的也不過就是紅白葡萄酒,端上來兩杯,賀宇川一飲而盡。

溫熱的酒精穿過食管流進血液,他總算鎮定下來,心裏想,怪不得,怪不得,沈奕衡還約她下班以後見面。

陳向陽在一邊擔心地問:“宇川,你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

他冷笑一聲,直接問:“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你有沒有聽說?”

陳向陽沉吟:“是嗎?我聽說H城的辦公室要關,倒沒聽說沈奕衡接下來會去哪裏。”

他在心裏想,澳洲是個好地方,他們是什麽時候說定的計劃?是最後那一個月嗎?怪不得她的态度突然冷淡下來。還是更早?怪不得她想去澳洲看大堡礁。

入口的酒精甜得發澀,連呼吸都覺得痛。

陳向陽倒在一邊打開了話匣子:“說到沈奕衡,我到了總部之後倒是聽說他不少事。原來他很早之前就曾是Jane的手下,是Jane一手提拔上來的。後來……”他的語調忽然轉為神神秘秘的暧昧,“據說,還鬧出過一件事。”

他早知道沈奕衡是Jane提拔上來的,倒沒聽說過鬧出什麽出格的事,這時候冷冷問:“什麽事?”

“聽說有一次有人誤入一間大門緊閉的會議室,看見他和一個女的在裏面親熱。那人立刻走了,沒看清那女的是誰,不過很多人都說那是Jane。你知道,Jane是有老公的,還是公司的董事,後來因為傳聞鬧得沸沸揚揚,Jane主動調去了中國。”

他在心裏冷笑,Jane對他當真不錯,鬧出這樣的傳聞,自己遠離是非圈去海外,他倒什麽事也沒有。

陳向陽繼續說:“後來你知道的,總部這邊開始改組,原來的第一線團隊小組長都降級了,他的位置肯定也是不保了吧。不知他怎麽活動的,竟然又抱上了Jane的大腿。可有了上回的傳聞,Jane肯定也要小心行事的,要不然她老公那一頭還不氣瘋?雖說他老公也不是什麽聖人,小明星女秘書也沒斷過,但自己老婆公然又和小白臉……”

“所以他和姜芷芃……”他忽然想到了什麽。

“是啊!”陳向陽拍大腿贊同,“我一開始也覺得沈奕衡和Jane有暧昧,可他那麽高調地跟姜芷芃成了一對,我就沒往那方向多想了。現在回想,那肯定是做給別人看看掩人耳目的吧。唉,不知道姜芷芃知不知道自己被人當擋箭牌使,怪可憐的。現在Jane的老公死了,Jane進了董事會,他們倆可算是熬出頭了,圖窮匕見,沈奕衡估計第一件事就是跟姜芷芃劃清界限吧。”

他的心裏發澀。他走的那天晚上,芃芃是在哭吧?她背着他不肯讓他看見,不知心裏在難過些什麽。

陳向陽說:“沈奕衡這渣渣現在還不定多得意呢。他要去悉尼做Director?大概是Jane安排的吧。是不是要叫他先去避避風頭?”

他在心裏冷笑,做了這許多上不了臺面的事,到頭來還要什麽臉面?可他忽然意識到些什麽,脫口而出說:“這種情況下,沈奕衡怎麽會帶她去悉尼?即使他想,Jane也不會同意!”

陳向陽被說糊塗:“你說誰?沈奕衡要帶誰去悉尼?”

那一刻他似乎忽然就明白過來,那晚,她替他收拾了行李,又不告而別,他尋過去,她在門口哭,抱着他說不想讓他走。他怎麽那麽笨,即使注意到那晚的氣氛不對,也沒有多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跟沈奕衡無關,而她又竭力在隐瞞。當時她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在同他道別,現在想來,眼淚都要湧上來,身上每一寸骨頭都開始痛。

要不是分手兩個字來得太快太鋒利,他一下子被她說懵,他絕不會相信她的說辭,什麽沈奕衡,什麽悉尼,時至今日,經歷這些年相識相知,他再不相信她會這樣決然分手。

他用手掌扶着額頭,遮住眼睛。陳向陽第二次問:“宇川,你真的沒事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強自鎮定,擡頭說:“對不起,向陽,今天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走出到外面,海風迎面撲來。加州冬日傍晚的天空糅合着瑰麗的夕陽,好象火苗燃燒殆盡前的最後燦爛。他站在馬路邊上給李安然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他問:“聽說芃芃接受了一個去悉尼的Offer?”

李安然在電話那頭猶豫半天,最後說:“哦,你都知道啦。聽說是這樣的,大家都這麽說。我是想告訴你的,呃,有點怕你接受不了……”

他打斷她問:“芃芃呢?這幾天來上班了嗎?”

李安然回答:“她請了幾天年假,說是離開前要收拾收拾家裏的東西。現在公司亂得很,大家都在找工作,今天這個請假,明天那個請假,都快樹倒猢狲散了呀……”

他再打芃芃的電話,她當然是不接,他給她發了條微信,說:“分手可以,當面談。”

那是個漫長的晚上,他徹夜無眠,一直盯着手機,可是手機一直沒有動靜。他在淩晨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睡了大約沒多久,猛然醒來,就要去趕飛機,這時候他看見芃芃已經回了消息,給她發過來一個“好”字,還有見面的時間地點。

時間就定在他回到H城那天的晚上。飛機降落在下午,他直接從機場去了芃芃家,不出所料,遇到的是冰冷大門,再怎麽敲門也沒人應。他去敲了樓上房東孫阿姨的門,孫阿姨一臉不快地瞪着他,最後告訴他:“姜芷芃啊,前幾天搬走了,搬去哪裏我也不知道。我還跟她說你突然這麽走要付違約的,她連押金也沒有要就走了。”說罷又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怎麽了?你們鬧翻了?她為躲你才這麽急着搬走的吧?”

他沒空跟孫阿姨理論,回家放下東西,洗了一把臉,急急趕去他們約定見面的地點。

芃芃挑的地方是一處咖啡館,臨街綠色的小房子,門口搭着遮雨的篷子,還擺着幾張綠色的桌椅,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那一刻他在心裏想,這果然是分手的好地方。記得大學寝室裏經驗老道的哥們兒曾經說,分手要選在公共場合,那樣即使妹子想劈死你,也不好鬧得太過分。這家咖啡館就不錯,公共場合,人來人往,可以坐下來聊幾分鐘,又不适宜坐得時間太長,果然是她精挑細選才選定的地點。

他來得早,但沒有去咖啡館裏等,而是去了街對面的快餐店,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從他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見對面咖啡館的大門,還有咖啡館玻璃窗後面坐在店堂裏聊天的人。

冬天的細雨裏,咖啡館裏透出來暖黃燈光,照亮門口長方形的一塊路面。他等了許久,望得眼底都要穿了,才在那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個子又瘦又高,穿着一身米色的長風衣,舉着一把黑雨傘,在暮色裏緩步而來。

她走路的樣子形單影只,他在心裏想,至少她是一個人來,要獨自面對他,跟他撂那些分手的狠話。如果她拉了沈奕衡一起來做戲,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應付。

轉眼他又在咖啡館門口的燈光下看清她的臉,眼睛瞬間酸澀起來。兩個星期不見,她似乎又變了一個樣子,下巴又尖了,眼睛顯得更大,臉色蒼白着,神色淡然。他不知給她買過多少口紅,記憶裏她從不用這樣鮮豔的顏色,也從不化這樣濃烈的妝,可現在厚厚的粉底也已經遮不住她憔悴的樣子。

她走進店裏,環視四周,去買了一杯咖啡,選定一個窗邊的座位坐下。他在對面看了她足足五分鐘,修長的身材,托腮望着窗外,坐在那裏看起來雲淡風輕,可轉眼又看見她彎下腰去,身子趴在桌上,離得那麽遠,他都能看見她臉色煞白,握緊了拳頭。半晌才見她直起腰來,從包裏摸出藥瓶子,倒出一把藥扔進嘴裏,舉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把藥全部咽下去。

他原本已經下了決心要站起來走過去,現在又不得不坐下來。眼眶已經濕潤,這樣走過去一定會被她看出來。他忽然不知道怎麽辦好,她坐在那裏等他,身體承受巨大的疼痛,他怎麽忍心這樣走過去,讓她必須還要強顏歡笑來應對他。

對面的她已經開始看手表,他發了個短信過去:“今天不能來了,改天再聊。”

昏黃燈光下,他看見她怔怔看着手機,停了一分鐘才回:“那好,改天再約。”

她收拾起東西走出門,他遠遠地跟在後面。細雨迷蒙,她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影子,路燈下人影拖得愈發細長。他猜想着她的去向,不知她是否會停下來叫車。她原來的住處離這裏距離遙遠,她已經搬了家,也許是在附近找到了新住處,也許是……

她一直步行,細雨中大概走了十分鐘,拐進了醫院的側門。

他一直跟在後面,走進醫院大門後才快步跟上去,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醫院的側門進去是住院部,中庭是病人休息散步的小院落,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假山和草地上,池塘邊的長椅濕漉漉折射着水光,池塘裏雨水滴落的地方暈起一圈又一圈的淺淺水波。腳步聲在安靜的夜晚裏顯得越來越響,最後前面的她終于腳步一頓,停下來,在黑夜微茫的小路上轉過身來。

“芃芃。”他在冬夜冰冷的細雨裏叫她的名字。

她站在雨裏向後回望,開始還有一點詫異,立刻又平靜下來,說:“你來了。”

他幾步走到她跟前,問得聲音發澀:“你這是打算幹什麽?搬了家搞失聯,打一個電話來就想和我分手?”

她默默停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目光環視四周說:“你也看到了,這幾天我提前住進醫院來做檢查,明天一早要手術,接下來就是化療,應該要拖很長時間。”

他覺得簡直心痛如絞,聲音也變了:“那你想做什麽?把我一腳踢開,然後一個人去死?什麽沈奕衡,去澳洲,姜芷芃,這一招你已經用過一次了,你覺得我傻?我怎麽可能再相信?”

她倒不意外,笑了笑,說:“我猜你也不會相信,不過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就怕你這樣,要演什麽不離不棄的戲碼。”

他不管不顧把她拉進懷裏:“不過是生一場病而已,又不是不會好。”

她又輕輕推開他:“如果醫生告訴我只能活三個月,我一定不跟你分手,讓你陪我走完這一段,你大概會記我一輩子。但現在不是,誰知道這場病要多久,也許是三年五年,也許是十年八年,你真的肯定要陪着我?別傻了。”

他說得語音堅定:“不過是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你怎麽就知道我辦不到?”

她淡淡笑起來:“我的姨父沒辦到,我爸爸也沒辦到。我也不想你辦到,何必要你受這樣的苦,我不想我們之間最後變成責任。我這個人不大講理,脾氣也倔,你一向最懂我。現階段我不可能給你什麽幸福,這樣不對等的感情我寧願不要。我們還是分手好不好?”

他生硬地拒絕:“分手不可能,我不同意。”

第二天是她手術的日子。公司關于融資的後續千頭萬緒,他也沒心思管,全部交給公司的律師,早早趕到醫院,和芃芃的阿姨一起守在手術室外。阿姨早已經哭腫了眼睛,他默默遞過去一包紙巾,一會兒又全部被阿姨揉成幾團,統統扔進垃圾箱裏。

等待漫長而煎熬,簡直有幾個世紀那麽長。如果是他一個人,大概早熬出一頭白發,幸好還有阿姨在身邊,他不得不想到,阿姨和芃芃的感情更深,肯定更經不起三長兩短,所以硬着頭皮不敢太沮喪,時不時還要去買水買食物,否則兩個人都要撐不住。

手術結束,主治醫生出來和病人家屬談話。大夫是個幹練的中年人,長時間的高度神經緊張也面露疲态,告訴他們:“手術是成功的,接下來會怎麽樣,還要看病人的情況。”

阿姨熱淚盈眶,連聲稱謝,大夫又一臉不悅:“姜芷芃這個病人我也是不懂,從來沒見過這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的人。要知道早一天手術就多一分機會,确診都快兩個月了,拖了那麽久才來手術。”

阿姨垂淚:“芃芃的脾氣倔,從小就主意大,還不聽人勸,她生病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前兩天才打電話告訴我,要不是做手術要家屬簽字,我懷疑她都不打算告訴我。”

大夫說:“是啊,安排個手術被她推遲了兩次,每次都說家裏有事。家裏到底有什麽大事?難道比人命還大?”

這兩個月沒有什麽大事,除了他一直在忙融資的事,他用腳趾頭也想得到她在想什麽。如果他知道她要手術,必定是要抛下一切工作趕來醫院,肯定無法兩頭兼顧。

他在病房裏見到芃芃。她剛剛從麻醉劑的藥效中醒過來,眼睛還沒全睜開,眼神迷惘,看見他,只一怔,微弱的聲音問:“你怎麽還在?”

他連着幾天來看望她,她有的時候心情好,有的時候心情差。心情好的時候她看見他就笑笑,問他:“工作都不用管了?還是別來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她說:“求求你,別來了。”

化療的效果漸漸在她身上顯示出來,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胃口全消,時時惡心嘔吐。那一天他去,只看見她坐在窗前的背影。病房裏暖氣充足,她卻戴着一頂粉紅色的毛線帽,看見他進來,回頭,眼裏有熒光閃過,笑了笑說:“我今天把頭發剪掉了。”他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同她一起看窗外的景色。

其實窗外什麽也沒有,遠遠地只能看見樓下的停車場,汽車象一塊塊的積木,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忙忙碌碌的一番景象。她靜靜看了很久,也不擡頭,最後說:“你還是別來了。每次想到你看見我這樣子,我都很難過。”

反反複複,來來回回,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別來了,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化療大概要持續二十幾天。起先一個病房兩個病人,病友是一個肝癌患者,一定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夜裏睡不着,整晚整晚地**。後來她換去另一個單人病房,房間裏只有她一個,又安靜得吓人,她整天坐在窗前,腦海裏有太多的空白需要填補。

有一天她忽然對他說:“我爸爸還沒來看過我。”

他找着藉口:“你又沒有告訴他,他肯定還不知道。”

她靜靜說:“我都換了單人病房,一定要花不少錢吧,阿姨一定已經告訴他了。他還沒有來,一定是不願意看見我這樣,象當年我媽媽一樣。”她停了停,蒼白地笑說:“其實這樣也好,他對我愧疚多些,将來會更看顧你們一些。”

他無話可說,不知道應該要怎樣安慰她。她又說:“你也不要來了。”

後來有一次,他來的時候病房裏沒有人,他吓了一跳,心跳差一點停止,狂奔到護士站前去問,護士說:“1337啊,剛才好象看見她一個人下樓去了。”

他追到樓下,在小池塘邊上的長椅上找到她。她戴着那頂粉紅色的毛線帽子,坐在長椅上,手裏捏着一片面包,慢條斯理地喂魚。

他在她身邊輕輕坐下來,握住她的手。她本來就瘦,現在手指象枯樹枝,入手冰冷,透過白得透明的肌膚可以看見藍色的靜脈。他問:“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

她這天大概心情不錯,還回頭朝他笑了笑,回答說:“我把阿姨支開了,就一個人出來走一走。”

她坐在水邊的樣子叫他害怕,連忙說:“這裏冷,咱們回去吧。”

她坐在那裏沒有動,悠悠地開口:“昨晚我還做了個夢,夢見我死了,葬在仙嶼島村外的墓地裏,墳頭上長滿了野草。後來好象你來看我,拖家帶口一大群人,你還告訴你孫子,這裏埋着你爺爺年輕時候喜歡過的人,後來她死了,爺爺就娶了你奶奶。我在夢裏還想,幸好還有你記得我,到那時候來給我掃墓的恐怕也只剩你一個人。”

他伸出雙臂抱住她。冬日的陰天潮濕晦暗,懷裏的她瘦骨嶙峋,他就如同抱着一把枯骨。她立刻輕輕推開他,眼神平靜地說:“賀宇川,我也想和你永永遠遠在一起,但大概是不可能了。你不要再來了,我們分開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生硬拒絕:“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不同意。”

化療本來就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方法。主治醫生說她對藥物的反應強烈,血象指标很低,肝功能指标也不好,神色嚴肅地同他們說:“如果情況繼續這樣惡化下去,我們就只好停藥了。病人的精神狀态對康複很重要,家屬要多開解病人。”

有一次他到的時候,她正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阿姨在門口急得抹眼淚,在門口也聽得到她幹嘔的聲音。阿姨向他哭訴:“芃芃剛才還好好的,就喝了幾口白開水,突然嘔起來,眼淚都憋出來,什麽也吐不出來。當然吐不出什麽來,這兩天她吃什麽吐什麽,哪還有什麽可以吐的……”

他去拍洗手間的門,大聲喊:“芃芃,你開門。”

她也不應。好不容易聽到她嘔吐的聲音停下來,她在門那邊凄然說:“你不要進來,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樣子。”

再後來他來,她連門也不願意給他開,隔着病房的門對他說:“求求你,不要再來了好不好。是不是如果我現在立刻死掉,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

芃芃的阿姨整天陪在醫院裏,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總是雙眼紅腫,象剛剛哭過的樣子。阿姨最後把他拉到休息室,對他說:“芃芃這孩子脾氣倔,很硬氣,表面嘻嘻哈哈的,心裏的苦從來不對人說。記得小時候她生病,發燒發到四十度我都不知道,她一聲不吭還去上學。有一次我們母女三個去爬山,她的鞋子磨破了,回來腳上好大兩個水泡,她還開開心心走了一路,一句話也沒說,其實不知有多疼……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我對她不夠好,別人的女兒,哪個有事不會跟媽媽撒個嬌,她偏偏喜歡一個人抗。可如果她對你好就是這樣,怕你心疼怕你擔心,寧願報喜不報憂,你為她傷心她更傷心。現在她不想你再來,是因為很在乎你。你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她心裏一定特別難受,這樣對她康複也不好。小賀,我看你暫時還是不要來了,好不好?”

他最後一次去醫院是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又坐在池塘邊的長椅上,低着頭,捏着一片面包,全神貫注地喂一群魚。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叫了一聲“芃芃”。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回頭,他只好又站起來,蹲到她面前,這樣才好看見她的臉色。

曾幾何時,他也想象過這樣的場面。他單膝下跪在她面前,擡頭仰望她,想象中那一定是他手舉鑽戒求婚的時候,沒想到是現在這番情形。她終于把目光從湖面上轉回來,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輕聲說:“芃芃,今天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

他感覺到她的手一顫,面包掉在地上。陽光下她的皮膚透明得病态,臉瘦得脫了形,只有眼睛看得出原來的樣子。近距離同她四目相對,他看見她的眼睛大得空洞蒼茫,眼底慢慢有水升騰上來,在陽光下忽然瑩光閃動。

他不敢再看下去,把頭埋進她的掌心裏。半晌她才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發頂,平靜地說:“你該剪剪頭發了,現在這樣子象個流浪漢,一點也不帥。”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同他這樣好好講話了。淚水瞬間湧上來,沾濕她的手掌。他顫抖着聲音說:“你不要放棄,我等着,等你哪天好了,告訴我,我再來看你。”

她停了許久沒說話,時間仿佛凝固在冰冷的冬日陽光中。他的頭深深埋在她的掌心裏,不敢讓她看見他軟弱的樣子,最後他聽見她說:“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賀宇川,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信守諾言,那是他最後一次去醫院,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姜芷芃。

芃芃結束化療的時候,他給她阿姨打過電話,想問芃芃是否肯讓他去接,沒想到是晚了一步。護士告訴他,她們早幾天出院走了,據說是去了美國療養。他幾乎每天給阿姨打電話,也沒聽說過她們出國的計劃。她一定是十分想離開,否則以她的脾氣,恐怕寧可死掉也不願意接受她父親的資助。

她還是老樣子,一意孤行,說分手就分手,從來不考慮到他的感受。

再後來,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她買的那幾盆綠蘿沒人澆水,早就已經死掉。她的衣服,毛巾,拖鞋,牙刷,還有兩大盒子口紅,統統被他扔進她從宜家買來的收納櫃裏,鎖進了壁櫥裏。他們在彭老師歡送會上的合影被他從牆上取下來,扔進抽屜深入。她買的窗簾被他換掉了,後來也陸續換了一些家具。所有能清理掉的東西都已經清理掉,可每天清晨的陽光還從同一個角度照進來,所以他只好搬了家,在別處買了房。

公司日漸壯大,開始盈利,他也越來越忙。如今要應付的正式場面越來越多,他以前喜歡的帶帽衫和運動鞋已經沒機會穿,頭發總是剪得清清爽爽,穿着打扮都按青年才俊的标準來,也沒人會嫌棄他沒婚房。

時間是一條河,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只是日複一日毫無目的地流淌。姜芷芃告訴他,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應該做到。

有一次他在一個什麽企業家晚宴上偶遇過姜尚春。

晚宴人頭攢動鬧哄哄,同坐的人杯觥交錯忙着拉關系。公司的外聯通常由他的合作夥伴負責,他不大喜歡這種無聊的場合。今天來了,晚宴過了半程,他忽然意外遠遠看見姜尚春坐在主席臺前的一桌,正和旁邊的人交杯換盞,聊得很熱鬧。

他立刻拿起酒杯走過去。一片噪雜喧嚣裏,姜尚春回頭看見他,莫名怔了半晌,随即反應過來,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一圈敬酒寒暄過去,姜尚春哈哈笑着替他向同座的人介紹:“這是賀宇川,智宇科技的執行官,也是後生可畏啊,呵呵。”

姜尚春介紹他的口吻象介紹一個普通的熟人。他似乎應該順水推舟同那桌的企業家們刷刷好感,可他意不在此,只是問:“叔叔,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他們去一個沒人的角落,他問:“芃芃還在美國?她好不好?”

姜尚春沉默下來,臉上那點公式化的笑容也瞬間不見,語調裏甚至還有幾分不滿:“芃芃這孩子,脾氣太倔。我在美國給她安排了最好的醫療條件,她住了兩個月,一聲不吭又回來了。現在她應該和她阿姨在永平吧?”

他去永平多方打聽過,她阿姨的房子租給了別人,她并不在那裏。姜尚春又說:“她阿姨以前還給我打過電話,似乎最近也沒什麽消息了。反正我給了芃芃那麽多張卡,如果生活和醫療費有問題,總是可以刷卡解決的。”

他追問:“如果她們刷卡,您看看賬單,應該知道她們住在哪個城市吧?”

姜尚春的臉色有幾分尴尬:“要不然怎麽說芃芃脾氣倔呢?給了她卡就是叫她随便刷,可我也從來沒收到過賬單。”

遠處又有人朝姜尚春打招呼,似乎要過來寒暄。姜尚春拍了拍他的肩,臨走前說:“你放心,芃芃鄭重其事地托我照顧你們,她那麽個倔脾氣長那麽大就跟我低過一次頭,我怎麽也不會食言。你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他聽了唯有苦笑。她就這樣任性地消失了,處理好了後事,人間蒸發,連還在不在這世上也不想讓他知道。

公司事忙,他也時常要出差,有一次路過浙東,他叫助理開車去了永平。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永平他前後也來過幾次,繁華的街區只有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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