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卷:鳳凰于飛。
沙上并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
——張先《天仙子》
揚州是個繁華富饒的地方,從燈火通明的夜市、川流不息的碼頭、鱗次栉比的建築便可見一斑。揚州有個地方是全城的.名媛貴婦們都愛去的,那就是城西的天香坊。
天香坊取自“國色天香”之意,是揚州最負盛名的女兒齋。這兒賣流光溢彩的胭脂水粉、琳琅滿目的珠釵玉環和光彩照人的绫羅綢緞。當然,價格也很光彩照人。
江挽月江大小姐作為揚州城裏名媛貴婦的代表,自然也不能免俗。
這一日,江大小姐又來到天香坊,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一群仆人丫鬟,黑壓壓的一片甚是壯觀。
天香坊掌櫃一見她便知道財神爺到了,連帳也顧不得算,急忙從賬臺迎過來,臉上帶着谄媚至極的笑:“江大小姐來啦,小店真是蓬荜生輝。今兒早上剛到一批頂好的蜀錦,依在下愚見,拿來配江大小姐那是再合适不過的。”
江挽月目不斜視,既不答話也不曾看他一眼,只進自家花園般悠閑快哉地往裏走。原本店裏正在精挑細選的夫人小姐見了她,竟不約而同地紛紛閃到一邊,給她讓出路來。
江挽月目下無塵,一邊繞着貨物架走着,眼神随意掃過上面的精美首飾,一邊伸出手指點江山:“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個......”
掌櫃的拼命記着被她點過的東西,笑得滿臉褶子:“這些您都要?”
江挽月停下腳步對他嫣然一笑:“都給我包起來送到我家裏去。”
說完,她便領着身後黑壓壓一片家丁又壯觀浩瀚地離開了。
掌櫃的心下一種雞犬升天的感覺油然而生,江家一個婢女走到掌櫃的身旁,從袖子裏取出一疊銀票,道:“這些可夠付我家小姐方才買的那些東西?”
掌櫃的奴顏媚骨地接過,腆着臉笑:“夠了夠了!”
婢女對掌櫃的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那就煩請掌櫃的将我家小姐買的東西送到江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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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連連點頭,“那是自然,一定給您送到府上去。”
待人影遠了,掌櫃的還倚在門口叫喊:“江大小姐,一定常來啊!”
坊裏原先的夫人小姐們這會兒才交談起來,言語間陰陽怪氣的。
“這江家的小姐好大的排場,看得人心裏直發慌啊!”
“什麽排場不排場的,那是沒教養!果真是娘親死得早,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李夫人且慎言,江家可是富可敵國的大戶,這話讓江三爺聽去了可如何是好?”
“我這不是只在咱們面前說說罷了,誰還能告到江三爺那兒去呀?”
“這倒是不打緊,不過我聽說江三爺給江大小姐尋了一門親事,就在這兩天了。”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呀,未來姑爺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這江大小姐嫁過去可有的瞧了!”
“不會吧,江三爺不是最寶貝他這個獨女嗎?怎麽不給她撿個高枝兒飛?”
......
丫鬟扶着江挽月上了轎子,問道:“小姐,我們出來已有大半個時辰,現下是否打道回府?”
江挽月道:“聽說城外林子裏的海棠開得正好,待我先去賞一賞。”
丫鬟似有些為難,“小姐,城外行程遠,回來時天色定然不早,怕是趕不上用午膳,屆時老爺要生氣的......”
江挽月板起臉,“叫你去就去,本小姐的心情重要還是午膳重要?我爹生氣我扛着,不會叫你做替罪羊的!”
丫鬟見狀也不敢再勸了,只得吩咐轎夫往城外去。
江挽月最近很煩。
她那個她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的老爹突然像是中了邪,要把她嫁出去。
這原本不打緊,她如今二八年華待字閨中,正是說親事的時候。
關鍵在于對方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糙漢子,她不僅素未謀面,甚至至今連對方的名字都未記住。
像江大小姐如此一個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兒,又生在如此富貴的世家,本該婚配一個絕世無雙的好男兒。
往日在閨中,她也會捧着自己紅彤彤的小臉幻想那是一個文能出口成章、武能以一敵十的好兒郎,一個她彈琴時他會适時吹起蕭、她亭亭玉立時他會取出紙墨筆硯作一幅妙筆丹青、她生氣時他會柔着語氣千般萬般哄的謙謙君子。
絕對、一定、千萬,不可以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糙漢子。
于是她上演了十歲時就爐火純青、也是最經典奏效的戲碼——一哭二鬧三上吊。
但是要不怎麽說她爹是真中了邪呢,往日她一噘嘴他就心疼得肝兒顫,這回卻在旁冷冷地瞧着她鬧得翻天覆地,待她鬧得精疲力盡,方扔下一句:“你就是死了,你老子我也會把你的屍體擡上花轎嫁過去的。”
江挽月聞言,猶如五雷轟頂、五髒俱焚、五馬分屍。
這段日子以來,她是茶不思飯不想,夙興夜寐地在她娘排位面前跪着,痛哭流涕地唱着世上只有娘親好,沒娘的孩子像根草。而江三爺見了,也只是留下一個字便拂袖而去。
那個字是:哼。
如此折騰下來,她居然還胖了三斤,這讓她怎能不煩不愁不窩火?!
而江大小姐自诩聰明,從不向任何惡勢力屈服,于是她思量一宿,計上心頭。
此刻她正舒舒服服坐在八擡大轎裏,想着自己那個堪稱天衣無縫的計劃,嘴角方露出奸詐陰險的笑容,變故便生了。
丫鬟在轎外說:“小姐,到城外了。”
然而轎子還未停穩,便被掀翻在地,轎外一片混亂,有人大喊“救命”,有人高呼“保護小姐”。
江挽月被摔得兩眼直冒星星,才抽了兩口冷氣就被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抓出去。
幾個黑衣人快速地解決着江府的家丁,那些家丁雖不堪一擊,倒也算忠心,拼死做着無用功想要上前護着小姐。
抓着江挽月的人一副公鴨嗓,粗嘎道:“人抓到了!撤!”
幾個黑衣人将江挽月抓到一個偏僻荒涼的山地,江挽月一看已經這麽遠了,便在公鴨嗓肩膀上撲騰,“行了行了,放我下來,夠遠了!”
黑衣人置若罔聞,直掠到更遠的地方才将她放下。
這幫人便是聰明絕頂的江大小姐動用私房錢雇來的打手,将她在婚禮前劫走。她已将一切都計劃好,她身上有足夠揮霍的銀票,她要在江湖上闖蕩一番,見識高山,見識流水,見識一切她在尋常閨閣之中見識不到的事物。
至于見識到何時,那自然是待她那個中了邪的老爹慌了、急了、悔不當初迎風灑淚了,她再回家,想必到時便能輕而易舉地打消他腦子裏将她嫁給糙漢子的念頭。
她心裏美滋滋地想,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主意,我真聰明!
然而真正的變故才剛開始。
在她拍了拍屁股想走時,一把冒着寒氣的刀架在了她纖細白皙的脖子上。
公鴨嗓陰沉道:“江大小姐要往哪裏去?”
江挽月想暴跳如雷,觑着近在咫尺的刀卻一動不敢動,“本小姐要去哪兒關你們什麽事?趕緊把我放開,銀兩我都已經付清了!”
公鴨嗓卻笑了,一雙混濁狹小的眼睛笑得眯起來,“大小姐的确是付清了銀兩不假,然而這世上,又有誰會嫌錢掙得多呢?”
幾個黑衣人眼裏皆泛着興奮幽冷的光,江挽月見了,立即明白過來,她定了定神,仍是怒道:“你們想倒打一耙,把我綁架起來去勒索我爹?”
公鴨嗓道:“看來江大小姐還不算太笨,誰不知道你們江家第一首富的名號?送上門來的生意豈有不做之理?”
江挽月徹底變了臉色,她本不該相信這些亡命之徒,誰能料到下一刻他們會做出何等喪心病狂的事情來?
而此時,一個騎着馬的白衣少年路過這偏僻荒涼的地方,他腰正身直,騎在馬上一棵小白楊似的挺拔,馬蹄兒悠悠地往他們面前過,英俊的少年坐在馬上哼着輕快的小曲兒,同他們一個一個地面面相觑一一而過。
江挽月在眼睛對上那少年的一刻大喊:“救命啊!他們要綁架我!公子救我啊!”
公鴨嗓一驚,連忙一手握刀一手捂住江挽月的嘴,警惕地看着白衣少年,旁邊幾個黑衣人也緊張地握緊了武器。
那少年卻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完全沒有要多管閑事、英雄救美的意思,将馬當驢一路慢慢悠悠搖晃晃地向前走了。
瞧着那少年慢慢地走遠了,江挽月心裏慌到極點,狠咬了公鴨嗓捂在她嘴上的手,撕心裂肺地叫:“救命啊!救命啊!他們要殺人滅口啦!”
然而那少年約莫是個聾子。
黑衣人拿拇指粗的麻繩将江挽月綁了起來,她一壁無力地掙紮,一壁憤怒地大喊:“你們敢抓我、你們敢抓我我爹不會放過你們的!”
公鴨嗓嘴角透出一絲古怪笑容,捏住江挽月的下巴,迫使她擡頭與他直視,江挽月若是個無甚教養的村野粗婦,那定然要吐他一臉口水。
公鴨嗓道:“江大小姐此言差矣,我們都是江大小姐花錢請來的,因為江大小姐與情郎情投意合難舍難分,不想賤嫁他人,便自導自演設計出這一場綁架,騙了家裏的錢,與情郎遠走高飛雙宿雙栖。”
“你胡說!”江挽月蹬着雙腿去踢他,他稍稍一退便避開了。
江挽月這會兒算是徹底明白了,他們哪裏是想倒打一耙,分明是要将計就計呀!憑空捏造一個情郎推脫責任,把所有髒水往她身上潑......還有,“騙了家裏的錢與情郎遠走高飛”是什麽意思?他們拿了錢之後不會放她走?他們要殺了她?還是......
江挽月不敢再想下去,心裏悔恨交加,卻到底也算争氣,強忍着沒有在這群匪徒面前掉下眼淚來。
她的下唇被咬得發白,死死瞪大眼睛強忍眼淚。
奇異的是,先前騎馬路過的白衣少年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裏,幾個黑衣人連同江挽月皆怪異地看着他。
少年再見他們,也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對他們道:“不好意思,那啥,我迷路了,請問,進城的路怎麽走?”
公鴨嗓呼出一口氣,兇神惡煞道:“不知道,快滾!”
少年悻悻的。
他不是個聾子,他是個路癡。
江挽月覺得此人同綁匪一樣可恨,張嘴便罵道:“你好歹也是個七尺男兒,居然見死不救!你算什麽男人,烏龜王八蛋都比你有氣性!”
少年一聽便怒了,指着她對公鴨嗓道:“這死丫頭嘴裏不幹不淨的,大哥托累幫我砍她兩刀!”
江挽月氣結。
公鴨嗓不想節外生枝,見那少年并無多管閑事之意,催促他速速離去。
少年再一次騎馬走遠,江挽月便知自己的确落到了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境地。她心裏害怕、後悔,還夾雜着一絲絕望。
然而那少年又很快回來了,這一回急得臉頰通紅、滿頭大汗,對黑衣人央求道:“大哥,我是真不認識路,你就行行好給我指條路吧,我進城有要事啊!”
公鴨嗓心裏懷疑,覺得這小子着實古怪,看樣子是個會武功的,白衣翩遷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卻對他們的行徑置之不理。既是已經置之不理,偏又三番兩次地折回來打岔。
他不知道,少年真的是迷路了,少年真的是個路癡。
所以他一聲令下:“臭小子想壞我們好事,把他也給我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