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雲決覺得自己很冤。
小時候大哥逼着他念書,他讀《盡心上》,裏面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只記住了後半句并且奉為圭臬。
他血海深仇未報,回家得受大哥責罰、受三哥嘲笑、受五妹擠兌,天底下還有比他更“窮”的人嗎?
他覺着是沒有了,所以既是是撞見這一場幾乎可以算是驚心動魄的綁架,他也打定主意要獨善其身。
然而壞就壞在他是個路癡。
他沒想到他就問個路也能惹禍上身。
那一群黑衣人齊齊拔刀向他劈來,雲決從馬背上躍起,如一片落葉輕盈地落在地上,對黑衣人怒目而視:“老子就問個路,你們吃錯藥了吧?”
黑衣人不理他,依舊将他圍住,整齊劃一。
雲決心想看來這一趟渾水他是非蹚不可了。
雲決武功在驚鴻山莊師徒七人之中,大約也就能打得過雲曦,然而這并不能說明他的武功不好,他的輕功點穴出神入化,手上功夫只要不碰到真正的高手也是能應付得過去的。
而這幾個黑衣人包括公鴨嗓裏面顯然沒有可以稱為高手的人,所以他解決得十分輕易。
幾個黑衣人在地上哀鴻遍野,雲決拍了拍手,惋惜地看着他們,“唉,你們這又是何必呢?”
江挽月手腳俱被綁住,像只小兔子跳到雲決身邊,怒道:“你武功這麽好,剛才居然見死不救!你還算不算個男人?”
雲決奇異地看着她,“我為什麽要救你啊?我同你非親非故的,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哪家的丫鬟啊小妾啊童養媳啊,偷偷跑出來結果被人家追上帶回去。”
江挽月只覺怒急攻心,想踹他兩腳再給他兩巴掌,無奈手腳上的繩子讓她動彈不得,卻又實在不甘讓他如此逞口舌之快。于是她想也不想,跳起來用頭重重朝他磕過去!
雲決未想到她來這麽一手,一時不備竟讓她得逞,腦袋被她撞得頭暈眼花,發出一聲極其痛苦的“哎呦”,雙手抱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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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作用都是相互的,雲決腦袋疼,江挽月也為好到哪裏去,然而她看着雲決龇牙咧嘴的模樣,也不覺得此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有什麽不對,洋洋得意地翹起嘴角,眼睛都歡快地明亮起來。
雲決見不得小人得志,他睚眦必報,曲起兩根手指惡狠狠地敲在她頭上。
他用了大力氣,江挽月吃痛得五官都皺了起來。
還未等她反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公鴨嗓從懷裏掏出一枚信號彈,往天上一甩,一陣煙火綻開,噼裏啪啦。
雲決、江挽月俱是一驚,只聽公鴨嗓幸災樂禍道:“我們的右使和護法都在揚州城裏,看見信號便會趕過來,你們完了!”
江湖上千幫百派,唯有相思門設有門主、聖女與左右二使、四大護法等職位。
相思門,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邪魔外教。
雲決暗道大事不妙,拎起不明就裏的江挽月往馬背上一扔,翻身上馬,策馬狂奔。
江挽月手腳還被綁着,像個麻袋橫挂在馬背上颠簸,在她漫長的十六歲生涯中還從未有過如此狼狽屈辱的時刻,她暴躁道:“混蛋你放本小姐下來!你先給本小姐松綁啊混蛋!”
她一口一個混蛋,聽得雲決直想把她從馬上扔下去。
雲決想要回揚州,江挽月死也不想回揚州。
雲決不認識路,江挽月閉着眼睛給他指路,兩人七彎八拐地走進一片山林。
然後,江挽月也不認識路了。
雲決有些崩潰,将她拽下馬,氣急敗壞:“你耍我啊?!”
江挽月理直氣壯道:“你才看出來啊?”
雲決:“......”
怎麽辦,他好想宰了這個死丫頭啊。
他的手已扶在劍柄上,還未拔.出來,相思門的人便趕來連他一塊兒宰了。
這是一支訓練更為有素的隊伍,領頭的是個奇特的男人。說他奇特,并非長相多麽醜陋,單看他的五官極為尋常,普通得随意在大街上拉出一個人來便可與他找出二三處相似。只是他肩寬腰窄,一身的煞氣,冷漠的眼睛銳利得像寒鐵刀刃。只怕,這人便能被稱為真正的高手了。
他帶領人将雲、江二人堵住,倒也沒有一上來就動手,反倒是還算客氣地對雲決揚了揚下巴,“少俠是出自何門何派,居然敢搶我們相思門要的人?”
雲決真是啞巴吃黃連,他試圖與他溝通:“這位右使還是護法,我說我只是路過,你信不信?”
話音一落,江挽月便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
那人果真不信,臉上浮起一抹輕蔑,“我是青龍。”
相思門四大護法: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青龍乃四大護法之首,武功、計謀、手段都在四大護法之中排第一。
雲決真是出門踩狗屎,居然讓他撞上這麽個人物。
以他的武功就算勉強跟青龍打個平手,也架不住周圍這一圈圈實力不明的黑衣同夥。但若是退而求其次,以他的輕功倒是能把青龍甩個十萬八千裏,然而此刻他身旁還有一個生怕他撇下自己不管逃之夭夭而緊緊攥着他手臂的江大小姐。
帶着這麽個拖油瓶,他剛飛起,就能被青龍趕上在脖子上開個洞。
雲決心裏發虛,嘴上卻開始打哈哈:“原來是青龍大哥啊,久仰久仰,青龍大哥今年高壽啊?我看您這麽龍馬精神,一定不超過四十吧?再活個四五十年絕對不成問題,我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啊!”
他話沒說完,江挽月聽不下去了,又掐了他一下。
青龍最不耐煩聽人啰嗦,越聽眉頭越皺,直接拔刀一陣勁風似的砍過來,方才還在幾米開外的人瞬間掠直眼前。雲決猛地将江挽月往旁邊一推,抽劍迎了上去。
刀劍相接的那一刻,火花乍現。
青龍對戰經驗豐富,使的是勁力,左手橫在胸前擺出攻擊的姿勢,右手握刀獵獵生風,一招排山倒海地劈向雲決腰身,再一招從地面高高揚起劃向雲決下盤,招招致命。
雲決逃跑經驗豐富,使的是巧力,以劍為支柱,連翻三個跟鬥漂亮地避開地獄鬼魅般的刀式。他身姿輕飄,一會兒柔弱無骨,一會兒弱柳扶風,無論青龍如何發難,以半打半逃的方式帶他兜圈子,就是不接招。
以如此無恥的方式打了半天,雲決倒也不露敗相。反而是青龍這個已成名的高手被他兜得滿頭大汗,惱羞成怒。
而雲決也未如表面上那般輕松,他心知這種打法能拖青龍一時半刻,待青龍忍無可忍截住他的退路,兩人實打實地過招,那他必敗無疑。何況周圍還有那麽多虎視眈眈的黑衣人。
青龍着實也不是個耐心極佳的人,他虛晃一招揮出一刀,左手卻蓄起大半內力毫無征兆地擊向一旁焦急觀戰的江挽月!
江挽月未料到他如此卑鄙突然轉向她,此時已是如何也躲不過了,索性認命地閉緊了眼。
她來不及躲避,雲決卻來得及,輕松避開青龍那一刀後雲決便見青龍飛身過來揮掌打向江挽月。他未做多想,已然施展比青龍更快上幾層的輕功擋在江挽月身前,将大半個背留給青龍,生生接下青龍那雷霆萬鈞的一掌。
那一掌劈在雲決背上,雲決一個趔趄往前撞在江挽月身上,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江挽月大驚失色,慌忙抱住雲決急急下墜的身子,方才拼了命忍住的眼淚這會兒像是決了堤,又拼了命地掉。
她哭道:“喂,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雲決感受到她滾燙的淚,讓他神志更加不清楚,他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很想問她他看起來像是沒事嗎?
他才說了一個“我”字,便在江挽月懷裏昏了過去。
他很後悔從小除了輕功點穴沒認真學別的武功,這會兒不能使出一招驚鴻劍法來,否則早就将青龍斬于馬下。他也很後悔家仇還未查清他到城外看什麽爛海棠結果碰上這麽件爛事。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江挽月見他頭一歪眼一閉,以為他撒手人寰了,哭得更加厲害,一邊哭還一邊搖着他的“屍體”語無倫次地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就是來問個路,我偏把你扯進來......都是因為我你才這麽倒黴!現在又為了救我把命搭上了......”
青龍被她哭得腦仁疼,不耐煩道:“這小子還沒死你哭什麽喪啊!”不等江挽月反應,又對手下道:“把他們都綁起來,帶回教中。”
雲決醒來時身置陰暗潮濕的地牢,而他卻靠在一片柔軟溫暖之上。
他所受的傷很重,呼吸稍微重一些便要牽痛心肺,江挽月脫下外衫鋪在地上,再把他平放上去,自己靠着冷硬的牆,又将他的頭放在腿上,生怕将他安置得不舒服。
于是雲決睜眼便瞧見正上方那張雙目微阖、淚痕猶在的臉。
江挽月沒心沒肺,她居然睡着了。
雲決思量他二人雖勉強能算上是共歷了生死,然這般親密的姿态仍是不大合适,讓人尴尬臉紅得緊。
于是他忍着疼痛,艱難地往旁邊挪了一挪。他一動,她便醒了。
她的眼睛原本生得水靈靈的,眼下生生哭成了一雙水蜜桃,又紅又腫,看見他醒來鼻腔莫名湧進一陣酸澀,剛剛張嘴想說些什麽,結果“嗚哇”一聲,又哭了起來。
雲決:“......”
他已經無甚氣力說話,卻還是勸慰道:“你別哭呀,我又沒死。”
江挽月充耳不聞,淚水肆意橫流,“誰關心你死沒死啊?我是怕我馬上就要死了!”
雲決:“......”
這丫頭說話着實刻薄,雲決默默閉上了嘴,耐心地等她哭完。
江挽月原本想不管不顧好好痛哭一場,可是見雲決無語地望着她哭,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哭聲慢慢地收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
雲決損道:“哭啊,接着哭啊,你怎麽不哭了?”
江挽月張了張嘴,淚腺跟裝了閥門的水流似的,說收就收,說放就放,又是一聲凄厲的“嗚哇”。
雲決:“......”
這回一哭就是好一會兒,哭得江挽月直打嗝。
等她終于放過他的耳朵,他道:“你扶我起來,我運功調息內力。”
江挽月抽抽搭搭地看着他,用袖子抹着眼淚,睜着一雙純真無知的眼睛,說:“那有什麽用?調理了你也打不過人家。”
雲決險些咳出一口老血,氣若游絲地說:“大小姐,我運功療傷啊,我打不過人家就活該重傷不治,等人家來找我之前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裏?”
“哦。”江挽月委屈地撇着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好歹沒有再哭了,将他扶着坐起來,乖乖地縮到角落裏看他閉着眼運功調息。
她無聊得緊,又不敢出聲打擾雲決,怕他分神走火入魔,于是腦袋放空,怔怔地看着雲決。
單看外表,雲決的确像一個風流公子,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此刻他眉頭緊蹙、雙目緊閉,潤澤的臉色也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嘴角還挂着一道血絲,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江挽月就這麽看着他,漸漸地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