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後有一日,驚鴻山莊飛來一只白鴿,停在屋檐之上,一顆小腦袋左轉右轉,似在尋找着什麽。雲澤老遠就瞧見了,心裏想得美,要把它抓來炖了吃。只是飛镖方滑至指尖,那只鴿子便展翅而飛,沒頭沒腦地往院子裏沖。

雲澤循着那只鴿子兜兜轉轉來到廚房,看見正在幫趙大娘切菜的顧遇之。

他便停在屋外,收了嬉笑的神色,複雜而別具深意地盯着那道忙碌的身影。

也不知盯了有多久,他百無聊賴地湊過去問了一句:“徒兒,我同你大師伯,誰更好看?”

顧遇之專心致志切着洋蔥:“大師伯。”

雲澤老大不甘心,又問:“我同你二師伯誰更善解人意?”

顧遇之眼皮子都不擡:“二師伯。”

雲澤自取其辱:“我同你五師姑誰的武功更高?”

洋蔥的氣味兒嗆得顧遇之眼眶發紅,但她仍舊執着地低着頭切:“五師姑。”

雲澤最後問:“我同你六師叔......”

這回顧遇之終于擡頭看他了,她舉着菜刀怒吼:“六師叔!六師叔!快滾,否則我砍了你!”

雲澤讪讪的,只好從廚房裏退出去,又去找那只鴿子。

顧遇之踱步到爐子上炖的銀耳蓮子湯旁邊,掀開鍋蓋,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包藥粉。

洋蔥的威力可真不是蓋的,把她的眼淚逼得直往湯鍋裏掉。

那頓飯吃得格外融洽,全托賴雲澤上蹿下跳地像只猴子,嘗了一口湯,發出贊嘆:“為師的徒兒果真不同凡響,此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說着,還熱情地給每人都盛了半碗。

顧遇之埋首白米飯中,聞言擡頭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道:“那湯是趙大娘做的,我只不過是幫着起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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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澤臉皮厚,自圓其說道:“那也是因為你幫着起鍋味道才如此鮮美。”

雲卿喝着湯,心裏想着難不成她這不着調的三哥突然開了竅會哄女孩子了?

然而雲澤很快打破了她的幻想,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顧遇之,看得顧遇之莫名其妙,最後一咬牙,幹脆招了:“那個,徒兒啊,為師、為師方才追着鴿子進了你房裏,不小心、不小心把你的房間......”

顧遇之一口白米飯堵在喉間,出不來下不去,扔下碗筷就往房間跑。

雲卿遺憾地直搖頭,道:“三哥,看來你這輩子也就是打光棍的命了。”

雲澤一筷子敲在她頭上,“吃你的飯......哦不,喝你的湯!”

顧遇之一路奔回自己房間,果然看見一室狼藉,不知雲澤是對那只鴿子執念到了何處,才能鬧得如此雞飛狗跳。

然而她沒有如往常般暴跳如雷,反常地将房間收拾好,扶起桌子,擺正椅子,掃去花瓶碎片,将房間歸置完好。

然後,她找出一塊方巾,将櫃子裏的衣物取出裝成一個小包袱,懷裏一張寫着“速戰速決”的紙條也一并扔進包袱裏。

做完這些之後,她也不急着回去吃飯,坐在鏡子前看着自己的臉發呆。

這真是一張普通規矩的臉,沒有顏如玉那般的花容月貌,也不如雲卿英氣逼人,既不出醜也不出彩。頂着這樣一張平凡的面容卻要去做一些不平凡的事。

她愣愣地看了自己很久,久到仿佛滄海也要變成桑田。

窗外一只鴿子飛過,發出一聲叫喚,才将她從怔忪中拉回來。

她将包袱挎在肩上,走向了正廳。

正廳如同死寂一般,五個人倒在飯桌上不省人事,湯灑了一地。

顧遇之遲疑了一瞬,走到雲筝身邊,一把鋒利的匕首緩緩出鞘,對準了雲筝的胸膛。

只要她稍一用力,将匕首推進去,她就能回去複命,她就能向門主交代,她就能同那個再讨人厭不過的連雲澤橋歸橋、路歸路。

她将匕首在手中攥緊了兩分,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

她問自己,又不是第一次殺人,你在怕什麽?

她告訴自己,動手吧,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可是抵住雲筝胸膛的匕首再也無法向前推進一分。她明知道,停在這裏是一場死局,後退就是萬劫不複,可是她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她想起一張嚣張的臉笑得肆意,對她說:“你拜我為師吧,我勉為其難收了你。”

也是那樣一張嚣張的臉,會喂她喝水,會嫌棄地擦她的嘴角,對她說:“你看我對你多好。”

還是那樣一張嚣張的臉,沒輕沒重地捏着她的臉,對她說:“你真好玩,總是氣鼓鼓的,像個包子一樣。”

那麽多張臉,從四面八方朝她湧來,壓得她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幾乎難以握住手中的匕首。

可那千萬張臉,都是同一張臉。

終于,眼淚連同匕首一起掉到了地上,她做出了選擇。

她一步一步向後退,視線一點一點模糊,慢慢地遠離了雲筝,也慢慢地遠離了雲澤。

她轉身離去,終于要離開這個美得如同仙境的驚鴻山莊。

她心底源源不斷地湧上一些恨來,對顏如玉的恨,對雲筝的恨,恨這二人一場一見鐘情兒女情長,卻要讓她陷入如此日暮窮途的境地。

她不是不知道長久以來自己漏了多少馬腳。比如驚鴻山莊四周密密麻麻撒的藥粉足以讓方圓百裏的蛇蟲鼠蟻都退避三舍,更不要提會有什麽作祟的竹葉青。比如她無數次借口到廚房裏偶遇雲筝想要動手,雲澤都适時出現打斷。比如以她無意間洩露出來的武功,哪裏需要什麽所謂的拜師。

再比如,在最後關頭,那包迷藥被她倒進了泔水桶。他們卻還是自作聰明地暈倒,不知究竟是心善地想要配合她演完這一場戲,還是險惡地想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她的真面目啊,那真是要比這張臉還要不大入目。

“徒兒啊,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就打算不告而別嗎?”

顧遇之猛地頓下腳步,卻立在原地,沒有回頭。

雲澤走過來與她并肩而立。

顧遇之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譏諷問道:“方才我若是動手,此刻怕是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雲澤臉上譏諷卻更甚于她,“我們若想要你死無葬身之地,何須等到現在?”

顧遇之啞口無言,她覺得自己可笑極了,自以為是地演着戲,愚不可及地入了戲,卻不知人家早已看穿她的把戲,像貓逗着耗子,将她拿捏在手心耍得團團轉。

他一路相送,這一段不遠不近的路沉悶得讓她有些窒息。

他看着她沉默隐忍的臉,忍不住問道:“除了你叫顧遇之,還有沒有什麽是真的?”

顧遇之沒想到事到如今他會有此一問,她想起她曾經說過“很久沒有人對她這麽好了”,也許這一句是真的。可是轉念想想,他對她所有的好、所有的壞、所有的所有,不也都是假的嗎?

于是她臉上帶了些笑,反問道:“你呢?除了你的名字,還有什麽是真的?”

雲澤見她笑,便也彎了彎嘴角。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他送了她一段路,卻也只能送這麽一段路罷了。

這一段路走完,他露出如釋重負般的笑,笑得爽朗而暢快,比山明淨,比水秀雅。

他說:“從今往後,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我與遇之,山長水闊,不複相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她點了點頭,輕聲道:“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這一場較量終于落幕,她步步為營,他虛與委蛇;她铩羽而歸,他大獲全勝。

雲亭坐在河邊垂釣,雙目輕阖,古井不波。

雲卿學着他的樣子也搬了一張小板凳,扛着一根細長細長的魚竿坐在他身邊,裝模作樣地釣起魚來。

她終究還是耐不住這樣的枯燥,憋了半晌開口道:“哥哥,顧姑娘走了。”

雲亭淡淡應了一聲。

雲卿又說:“三哥會很難過嗎?”

雲亭睜開了眼睛,卻沒有回答,将魚線放得更長一些,道:“我同你講個故事吧。”

雲卿立即将三哥忘到九霄雲外,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雲亭笑,勝過這世間萬千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阿難尊者喜歡上了一個姑娘,佛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這個姑娘?’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曬,只願她從橋上走過。’”

雲亭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曬,只願她從橋上走過。

雲卿聽得愣神,又聽雲亭平淡問道:“你的玉佩呢?”

雲卿聞言,下意識去摸脖間的玉佩,卻摸了個空。她站起來跳了兩下,将渾身都摸了個遍,随後哭喪着臉道:“好像丢了。”

雲亭就又笑,搖着頭嘆息:“這樣不走心,以後該如何是好?”

他見她懊惱,取下自己的玉佩,看着茫茫河面,道:“好姑娘,你若比我先釣着魚,我便将這玉佩給你,如何?”

雲卿聽後精神振奮,全神貫注地釣起魚來。

雲亭瞧着她的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心道,世事全如東流水,一去不返,做什麽這樣迫切虔誠呢。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有魚兒上了雲卿的鈎,雲卿連忙收線,是條紅白相間的錦鯉。

她提着那條魚興奮得手舞足蹈,唯恐雲亭聽不見般大喊道:“哥哥,哥哥,我比你先釣到魚了!你的玉佩是我的了!”

雲亭站起身,為她戴上玉佩,道:“再丢了,我可沒有第二塊玉佩給你了。”

雲卿摸着那玉,喜滋滋地笑:“哥哥,你放心,我把自己丢了也不會把它丢了。”

她笑得得意又誇張,并不是多美的一張臉,卻平白晃了雲亭的眼睛。他不再同她說笑,轉身離開了河邊。

雲卿将鮮豔的錦鯉扔進灌了水的木桶,歡天喜地地拎回去,想着炖湯給雲澤吃。

她腳步輕快,無意踩中雲亭落下的魚竿。

她順手撿起那支魚竿,竿的另一頭便從河水中慢慢提起來。

魚鈎上竟是沒有魚餌的。

清明那一天,雲卿收到了相思門來的飛鴿傳書,請她前往相見。

雲卿看完就把它燒了,信鴿都打下來烤熟吃了,一點不為所動地繼續寫她的話本子。

信鴿有去無回,相思門便也知道了雲卿的态度,過了幾日又讓鴿子銜着江挽月的耳環來了。

雲卿握着那只耳環将牙根咬得直作響,想來是那三個不中用的已經在相思門了。

雲卿便找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依舊給雲亭留下一張字條,想着偷偷去一趟相思門。

打開房門,雲曦抱着小包袱站在她面前天真無邪地看着她。

雲卿僵着臉笑:“小雲曦呀,好孩子這麽晚應該睡了。”

雲曦搖頭,目光灼灼,“雲曦不要當好孩子,雲曦要跟着姐姐。”

雲卿有些頭疼,道:“姐姐不是去玩,姐姐要去的地方很危險,不能帶雲曦一起去,雲曦在這裏等着姐姐回來好嗎?”

素來乖巧聽話的雲曦此時卻格外固執,他嘟着小嘴,眼角都委屈得耷拉下來,“雲曦不放心姐姐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姐姐帶上雲曦吧,雲曦會保護姐姐的,再危險的地方都不怕。”

雲卿很為難,帶着這樣一個軟萌的小團子去那種殺手組織,怕是要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雲卿歉疚地說:“雲曦呀,姐姐不能帶上你。”

她控制好力道,一掌劈向雲曦後頸,既能将雲曦打昏,也不至于傷了他。

只聽一聲悶響之後,雲曦竟紋絲不動,依舊眨着星星般的眼睛懇求地望着雲卿。

雲卿訝異,以她的功力竟不能将雲曦打暈?

雲曦卻癟着嘴委屈地掉下眼淚來,“哇”的一聲哭道:“姐姐不帶我去......姐姐還打我......”

雲卿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将幾個哥哥吵醒,壓低了聲音哄道:“姐姐帶你去,姐姐帶你去,你別哭了!”

雲曦哭聲立即止住,眼睛彎成兩道明亮的小月牙,還伸出粉嫩的小舌頭在雲卿手心舔了舔。

雲卿嘆氣,回廊那端卻又傳來雲筝的聲音:“帶一個是帶,帶兩個也是帶,阿卿不如将我也帶上吧。”

(注: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出自《詩經·小雅·出車》)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我對《詩經》愛得深沉。

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東西,就是“作者有話說”

可以在這裏亂寫一點東西哈哈哈。

小劇場:

雲卿:謂我,你說哥哥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

謂我:傻孩子,這才剛開始而已,你看他以後怎麽虐你。

雲卿:你敢這樣寫我弄死你。

謂我:誰弄死誰還不一定呢。

雲卿:......哼......

(作者抽風,純屬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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