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澤近來格外地無聊,因為沒人陪他玩。

雲亭、雲卿像是約好了,一個關在房裏繡嫁衣,一個關在房裏寫話本。雲筝、顏如玉舉案齊眉,雲澤自問是個頂識趣的人,自不會蠢到像雲卿般往人跟前湊。而師父呢,師父只要在驚鴻山莊便一定是賴在後山那座墳前,喝兩口小酒,什麽都不做。別說雲澤對喝酒看墳發呆沒興趣,就算有,連淵也會把他給趕回來。

于是他就格外地想念雲決,這死小子,有種就別回來,他敢回來雲澤就敢......就敢抱着他痛哭流涕。

後來雲澤也找到了可做的事情,下山去聽戲。

路雖遠,戲雖爛,他卻樂此不疲。

少了雲澤的打擾阻礙,雲卿寫話本的進度快了不少,日書萬字,才思泉湧,如有神助。

雲亭卻在她寫到書生與仙女成親時将她從房裏拎出來,拎到後山空曠處,冷冷問她在外打了幾場架,又輸了幾場架。

雲卿想一想,老實道:“打了很多場,也輸了很多場。”

雖則雲卿的武功稱不上絕頂,卻也是如假包換的高手一枚,只是她運氣着實不好,碰上的盡是風泠、定芳師太這般的絕頂高手。後來在水墨谷比武招親的擂臺上,因舊傷複發又算是輸了一場。

然而雲亭顯然不關心她為何會敗,他只需要知道她敗的結果便足矣。

雲亭冷笑道:“好姑娘,便是給你最好的師父,教你最上乘的武功又如何,你可知在外打輸了丢的是誰的臉?”

雲卿當然知道,她是沒剩什麽臉可以丢,她丢的都是他的臉,都是師父的臉。

自那日起,雲卿便被強迫着閉關了,雲亭将她扔進後山的石室裏,又将驚鴻劍法的第十一式劍譜給她,讓她接着第十式繼續往後練。

習武這東西,越往後面越難有進益,比方說驚鴻劍法,第一式肯定要比第二式更好練,第二式又肯定比第三式更好練,以此類推。所以第十一式劍貫長虹定然要花上比第十式紫氣東來更加多的精力去學。

不過有雲亭逼着她、催着她,她倒是學得挺來勁,常常鑽研着劍譜便廢寝,卻不忘食。

因為雲亭每日定時為她送上兩餐飯,要親眼看着她吃完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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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卿不愛吃青椒,不愛吃山藥,被雲亭察覺,此後飯桌上頓頓有青椒有山藥。那兩道菜雲卿連一筷子也不碰,雲亭就會為她夾上小半碗,不容置喙地讓她吃下去。

雲卿在他面前從來是個頂乖巧聽話的好孩子,即使心裏再厭惡,也強忍着吃完。有時雲亭心情好,會哄她:“青椒解熱鎮痛、山藥止咳滋補,阿卿要多吃,多吃才不會生病,才不會讓哥哥擔心。”

雲卿聽得心花怒放,自此不再需要雲亭督促她,自己再自覺主動不過地夾青椒山藥吃。

雲卿慢條斯理地咽着飯團,從懷裏取出一本秘籍來,對雲亭說:“哥哥,這是龍殊死前給我的,說是練了它就能獨步武林,很多人在打它的主意。”

雲亭看了那冊子一眼,并不如何在意,只道:“獨步武林定是誇張,須知人外有人。既然很多人在打它的主意,你便好好收着,等待适合它的人來取。”

雲卿便又将《蒼術訣》放回去,她知道雲亭定然不會讓她去練上面的武功,因它的來歷可疑,因它是衆矢之的,就算再博大精深,再獨步天下,同安寧平靜比起來又有什麽稀罕?

這樣想着,當初還不如把它留在峨眉,給了定芳師太算了。

雲卿不理朝夕、不舍晝夜地在石室裏閉關習武,雲亭每日巳時、申時為她送飯。每到這兩個時辰,雲卿便自發地停下,乖乖坐在門口等雲亭來。

雲亭很守時,即便刮大風、下大雨,他也總是那個時辰到。

即使雲亭再三告誡雲卿食不言寝不語,雲卿又怎能真的做到不同他說話?縱使雲亭不曾如何搭理她,她也能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上半天,且一點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的覺悟都沒有。因為她想把在外看見的一切都告訴雲亭。

因為她知道雲亭在聽。

“哥哥,你知道嗎,我第一次是敗在魔教聖女手上,那個江湖第一美人。在她手上輸了一次之後,就不知道怎麽的,跟誰打都輸。”

“哥哥,你知道嗎,有姑娘喜歡四哥了。就四哥那個熊樣兒,居然還有又漂亮又可愛的好姑娘看上他。”

“哥哥,你知道嗎,我在外面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可是我救了雲曦,雲曦卻害了他,我覺得很難過,很對不起他。”

“哥哥,你知道嗎......”

如此這般,滔滔不絕,喋喋不休。

她固執地看着雲亭清俊如畫的側顏,雲亭卻固執地遙望着遠方。

遠方有什麽呢?遠方有流水人家,有古道西風,有大漠長河。

可遠方沒有雲卿。

于是流水人家、古道西風、大漠長河都化為袅袅炊煙,風一吹,便在他寒若清泉的眼眸中消散了。

出關時已是大半個月後,雲卿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骨骼卻更加堅硬,看着也更加精神了。

出關的這天,雲決也回來了。

雲決回來時,雲卿陪同連淵在煙雨橋上喂魚。

清澈的河水中一尾尾五彩斑斓的鯉魚擺着身子閑游,或獨來獨往,或三五成群,看上去比連淵、雲卿還要自在惬意。

雲卿雙手撐在橋欄上,托着腦袋,歡喜地看着那幾頭胖魚,說:“師父,你看它們長得真好看,我們抓幾只來吃吧。”

連淵:“......”

幾個徒兒之中,連淵最疼愛的便是她,因為足夠疼愛,才舍不得管教,因為舍不得管教,才狠心将她交給雲亭撫養。

如今看他們一個不願意娶、一個不願意嫁,他卻不知道這一決定是對還是錯了。

連淵摸着她的腦袋,神色眉目裏俱是縱容寵溺,像天下間所有的慈父,“阿卿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

雲卿卻說:“為什麽要我出嫁?我一輩子留在驚鴻山莊陪師父陪哥哥不好嗎?”

連淵失笑,看她認真固執的模樣,知她真作此打算,便嘆道:“我們阿卿長得漂亮,人也聰明,要是一輩子不嫁人,那可真是可惜了。”

雲卿笑得狡猾:“我真這麽好,那還是留在驚鴻山莊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連淵未再多說,他原本就不是态度多麽強硬的人,如今年近不惑,更是将古來萬事都看得淡,對最疼愛的徒弟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這事兒,稍許有些遺憾惋惜罷了。

他還是穿着不染纖塵的白衣,還是三千如雪白絲,面容卻不再如當初将雲卿帶回驚鴻山莊時那般年輕了,年歲終于順從他的心意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終于讓他的面容與滿頭白發變得般配起來。

這對連淵來說也許是好事,雲卿卻在瞥見他眼角皺紋時,心裏抑制不住地泛起傷感與難過。

她問:“師父,我們為什麽總穿白衣?”

小時候她問過他,為什麽少年白發,他的回答還記憶猶新,他說這些不是別的,都是悔痛,都是報應。

而今她問他,為何終身穿白。

連淵像是愣了一瞬,而後帶了些微茫笑意,向後山遠遠眺望過去,只看見一片慘烈至化不開的濃霧。他道:“我在守喪。”

守一輩子喪,穿一輩子白。

有箭矢破空而來,疾速強勁,箭頭直沖連淵。

連淵巋然不動,雲卿聞風而動,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伸手接住那支勢如破竹的箭。

雲卿朝箭矢來的方向喝道:“誰?”

那人扔弓,從一片茂密蒼翠的灌木叢中走出來,神色難以捉摸,似大悲,似大喜,似勘破一切業障阻隔。

雲卿看見他,怒氣卻更甚,隔着一段将箭甩在他身上,罵道:“連雲決,你長眼了嗎,你看清楚你射的是誰嗎?”

雲決幽暗的眼珠裏沒有一點光,牢牢盯住了面不改色的連淵,擡起手指他,一字一頓道:“沒錯,我要射的就是他,我的殺父仇人,連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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