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同色彩豔麗明快的驚鴻山莊比起來,藥王谷顯得較為淡寡蒼白,驚鴻山莊多栽種幽香花木,藥王谷卻種了一片又一片的草藥。

雲卿很喜歡藥王谷彌漫的那一股淡淡草藥氣息,總是讓人提神醒腦,精神百倍。

喬嶼養了幾只百靈,小巧靈通,沒事兒就歡脫地撲騰着翅膀站在檐角上放聲高歌。雲卿聽着清脆的歌聲,聞着定神的藥香,心氣卻越來越浮躁,常常是扒了兩口飯就自己悶在房裏,一整天能夠不說一句話。

她的各種表現十分惹人嫌,你想要同她好好講話,她卻只顧低着頭發呆,一副游離神外的模樣。你想要逗她開心,她卻只會擡起頭恹恹看你一眼,讓你也覺得沒趣。

喬嶼只當不知,依舊待她溫柔耐心。

喬嶼如此,雲卿心裏不是不愧疚的,行為卻依舊同想法背道而馳。

終于有一天,葶苈忍不住了,一掌拍響雲卿房裏的桌子,桌上茶具俱跳起來抖了抖,氣勢十足。

饒是如此,雲卿的全副心思還是在窗外的細雨之上。

葶苈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要上去踹她一腳,她才會有點兒反應。

最終葶苈也是沒轍,将信放在桌上,出去之前說了一句:“雲姑娘,我們公子不欠你什麽。”

這句話雲卿聽進去了,笑笑,喬嶼當然不欠她什麽,是她欠了喬嶼。

信是從驚鴻山莊來的,雲澤給她寫的。

開頭寫了一大堆如何如何想念她,中間又寫了一大堆她不在他如何如何難受。被漫天廢話掩蓋的三件不那麽廢話的事:其一,連淵得知雲曦繼任相思門門主,将雲曦逐出驚鴻山莊。其二,雲筝與顏如玉情投意合,預備結下兩姓之好。其三,江三爺親自上門,為其女江映月向雲亭說親。

看到這兒,雲卿将信一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拾好了包袱,在開門的那一瞬卻差點兒撞上喬嶼。

喬嶼看着她肩上的包袱,微笑道:“我還在想,你究竟還能再忍幾天。”

雲卿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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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嶼又道:“雲姑娘想要食言失信于喬某嗎?”

他叫她“雲姑娘”,想來波瀾不驚的語氣下,怒氣已然翻湧。

雲卿對他有愧,連正視他的眼睛也做不到,只低聲說:“我原就不是将諾言看得很重的人,就算叫我發下毒誓,情急之下,我也可以違背。”

“情急之下,情急之下。”喬嶼将這個詞含在齒間重複了幾遍,像在細細品味,卻只品出了苦澀辛酸。

雲卿有些不忍,卻也知道自己是個頂自私的人,既然已經傷害別人,便不在乎多徹底。

她繞過喬嶼想要離開,喬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擡起一雙溫玉美目看她,艱澀道:“若是我不讓你走呢?”

雲卿也認真看他,道:“你攔不住我。”

喬嶼當然攔不住她,又有誰能攔住她呢?

喬嶼在她眼睛裏看見前所未有的熾熱和堅決,那是一個将死之人對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執着與渴望。可他不是她那根稻草。

不,也許曾經是。

但也只是曾經罷了。

于是喬嶼便緩緩地松了手,垂下眼睑笑了,長長的睫毛像垂死的蝶翼撲扇下來,細致的眼角像枯萎的木槿凋垂下來,他笑得簡直讓雲卿想哭。

雲卿面無表情,聽他說:“落花留不住流水,喬嶼留不住雲卿;夜空留不住流星,喬嶼留不住雲卿;眼眶留不住淚水,喬嶼留不住雲卿。古來萬事皆如此,我也強求不得。

“可就算落花留住流水、夜空留住流星、眼眶留住眼淚,我也留不住你。”

他語氣哀恸又輕松,像是困惑又像是勘破。

雲卿眼睛霎時紅了,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

而下一瞬他的語氣又正常起來,偏頭看向這一場應景至極的雨幕,淡淡道:“這雨要下一會兒,你若等不及雨停,便帶上傘吧。”

雲卿反其道而行之,走到雨中,讓大雨沖刷再也忍耐不住的眼淚,雨打濕了她的白裳,讓她的黑發貼在臉上。

她站在雨裏聲嘶力竭地對喬嶼大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喬嶼站在雨打不到的屋檐下,含笑看她,眼角微微濕潤。

雲卿趕回了驚鴻山莊,日夜兼程,快馬加鞭。

雲澤看見她第一眼就樂了,說:“您這是剛從牢裏放出來呢?”

雲卿沒空搭理他,披着滿身泥濘,戴着滿身塵氣,回來了也不去見連淵,氣勢洶洶地往雲亭房裏跑,頭一回不敲門,膽大包天地把門給踹開了。

雲亭在房裏,在桌前,一手衣料,一手針線,專心致志地縫着衣裳。

雲卿以為自己看錯了,擡起髒兮兮的手用力揉了揉疲憊酸澀的眼睛,再看,他還是在做繡活。

于是她連自己回來幹什麽都忘了,語氣驚訝仿佛見到神跡,“大哥,你、你、你幹嘛呢?”

雲亭稀松平常地答道:“做衣裳。”

“做什麽衣裳啊?”

“嫁衣。”

這兩個字無端讓雲卿緊張起來,正想再問,雲亭終于從針線中擡起頭,上下打量她一眼,冷漠的臉上帶了三分笑,道:“好孩子,你這是挖煤去了?”

雲卿撇嘴:“我這不是趕着回來見你嗎?”

雲亭又問:“我好好的,做什麽要趕着回來見我?”

這下雲卿記起正事來了,嚴肅看着雲亭,一字一句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雲卿說得再鄭重認真不過,雲亭卻十分不解意地笑了,看着雲卿像世故大人看着懵懂孩童、像超脫神祇看着俗世凡人。

他道:“莫說兩意,我卻是連一意也沒有的。”

他當然不會答應江三爺的說親,順帶也将雲卿那扇門給關上了,一點兒不偏私,公正得很。

雲卿心裏生出一股與敵人同歸于盡快感和悲壯,一時五味雜陳。

她走到雲亭身邊,想要靠近一些看清他正在縫的嫁衣,雲亭卻嫌棄地往旁邊挪了挪,道:“你身上髒,離我遠一些。”

雲卿不知死活地又靠過去,腆着臉直接蹭在他身上,雲亭臉色不大好看,卻也未伸手将她趕走,身子微微僵硬,複又低下頭去繡嫁衣。

雲卿別扭地問道:“哥哥,這嫁衣是給誰繡的?”

雲亭手指捏着針線十分靈活,淡淡道:“不是給誰繡的。”

雲卿疑惑:“不是給誰繡的你繡它作甚?”

雲亭只答一聲“閑來無事”,嫌她過于聒噪,将她打發出去。

江三爺是連淵的故人,至于是有仇還是有恩的故人那又是另一樁晦澀舊事了。只知道連淵在得知江三爺來意後避而不見,似是冷淡抗拒,卻吩咐雲亭親去接見,又像是想要成全江三爺心願。

然而雲亭卻不願意。

江三爺有些惱意,坐在堂上冷淡了神色,銳利地審視這個單薄少年,道:“尋常公子至你這個年紀早已娶妻生子,你卻打算孑然一身嗎?”

雲亭只平靜道:“江姑娘貌美如花、品性溫良,當配良人,雲亭自問齊大非偶。”

江三爺自然不會相信他這一套說辭,心思一轉,放下了手中的茶,道:“究竟是因為齊大非偶,還是你心裏藏了別的女子?”

雲亭笑,目光再真摯不過地回視,道:“無論因為齊大非偶還是心有所屬,結果都是一樣。”

結果他都不會娶他的掌上明珠。

江三爺心有不甘,他運籌帷幄大半生,事無巨細地抓在掌心,整個江湖,不分黑白兩道,不看他面子的要看錢面子,走到哪裏不是受盡奉承聽盡好話?他欲将愛女下嫁,卻被一不識好歹的晚輩忤逆。

雲亭心下有些哀恸,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江三爺請放心,雲亭,終身不娶。”

江三爺鷹隼般的眼眸緩緩眯起,視線銳利冷漠得不像話,低沉問道:“來日若是有違此言,打了江某人的臉,又當如何?”

雲亭平緩開口,道:“若是有違此言,便叫雲亭不得好死。”

江三爺嘴角露出一絲古怪至極的笑,他說:“不,若你有違此言,便叫你的心上人不得好死。”

雲亭怔住,江三爺大笑着離去。

他的女兒得不到,誰也別想得到。

雲澤給雲卿講了一個粗略版本,關于雲亭拒絕江家求親。

講完之後擠眉弄眼地拍着雲卿的肩膀道:“這下可安心了吧,別人搶不走你的哥哥。”

雲卿面無表情道:“三哥,你笑得臉都要歪了。”

歪臉的三哥立即收了笑,搖頭嘆息死丫頭不可教也。

死丫頭何止不可教,還很不識趣。

雲筝同顏如玉大婚在即,萬事俱備,只待雲決回來一家人到齊便成親。小兩口正是如膠似漆蜜裏調油的時候,雲卿十分不會看人臉色,同他二人一起在院裏坐着,人家說什麽她都能插上兩句。

比如說雲筝贊美這桃花開得極好,顏如玉正要張嘴附和,雲卿就說:“好什麽好呀,都快謝光了。”

雲筝:“......”

顏如玉:“......”

顏如玉提議讓雲筝彈琴、自己吹簫,二人合奏一曲《漁樵問答》,雲筝正要應承,雲卿就說:“不行,你們太吵了,我怎麽寫話本子啊?”

她還沒放棄她的文學巨著《瑞霭非煙》,端着紙硯趴在石桌上奮筆疾書。

雲筝:“......”

顏如玉:“......”

雲筝咳了一聲,略有些尴尬道:“阿卿......外面風大,怕吹了你的宣紙,你何不回房去寫呢?”

雲卿拒絕:“沒事兒,我拿硯臺壓着呢,吹不了。房裏悶,我就待這兒。”

瞧這讨人厭的丫頭!雲筝、顏如玉相顧無言。

這時雲澤在房裏終于聽不下去了,一陣風般吹出來,拎起雲卿同她的紙硯往房裏扔,不顧雲卿的抗議,對雲筝、顏如玉道:“二哥、二嫂,你們繼續,我替你們解決這個不識趣的死丫頭!”

于衆人眼裏,雲筝同顏如玉真是再般配不過的一對。

他倆一個溫柔、一個婉約;一個英俊、一個貌美;一個飽讀詩書、一個知書達理。

雲筝彈琴時,顏如玉便取了蕭前來應和,仙樂陣陣,如鳴佩環。

顏如玉靜坐桃花樹下時,雲筝便取了筆墨來揮毫作畫,妙筆丹青,栩栩如生。

他倆并不需要過多地交談,相視一眼便傳達出千言萬語,相視而笑便了解對方心意。世上也許還能找到比鳳更适合凰的物種,也許還能找到比鴛更适合鴦的物種,又去哪裏找比雲筝更加适合顏如玉的人呢?

興許這便是詩裏說的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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