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雲卿心裏對螢火蟲是有記憶的,大概還是在總角的年紀,還需要雲亭為她梳兩個包子發髻,但雲亭已經能梳得很好了,又圓又潤,越來越像喜慶可愛的福娃娃。

她小時候不喜歡福娃娃,覺得福娃娃醜,誰說她像福娃娃誰就是在變着法兒地說她醜,誰就是她的生死仇敵。後來漸漸地長大,才真正懂得福娃娃的好與妙,卻已經沒有人說她長得像福娃娃了。

因為她自習武後,還算圓滾豐腴的身子便削瘦下去,臉上一點兒嬰兒肥都不剩,稍稍挨着她一點兒便可以感覺到骨頭。連淵每次見了都心疼得不行,抱她在懷裏怎麽疼都疼不夠,開解她道:“女孩子家不那麽拼命習武也是好的,你哥哥會保護你的。”

她不知道連淵說的是哪個哥哥,便自動帶入雲亭,可她這麽拼了命地習武就是為了雲亭呀。

初夏的夜裏,那時還頭頂兩只包子的雲卿在後山練武練晚了,天色暗下來,她想要回去,一只螢火蟲卻引誘了她,那一點光亮卻比萬千星辰還要光芒萬丈,雲卿動了貪念,想要抓住它帶回去,也讓哥哥看一看這神奇的小東西。

她沒有抓住那只螢火蟲,螢火蟲卻把她帶進深山,七彎八拐,再也回想不起來時的路。

雲卿迷路了,于是螢火蟲便功成身退了,留下那一個小小的孩子單薄無助地在暗夜的深山老林之中聽着野獸走禽的嘶吼靠近。

雲卿很害怕,害怕葬身獸腹。當初蘇家被滅門時她都未曾有這麽害怕,可見人一旦有了牽挂、有了念想,便變得畏首畏尾起來。

四個哥哥也是傾巢出動去找她,一人提一盞燈籠,一人走一個方向,焦急擔憂地喊着她的名字。

一聲一聲,阿卿阿卿。

雲卿躲在樹洞裏瑟瑟發抖,仿佛已經被狼豺虎豹包圍,那一雙雙射着精光的饑渴眼睛,預告它們随時要撲上來将她叼走。

有清瘦少年提着燈籠帶着光亮一路而來,口中念着:“好孩子,哥哥來帶你回家了。”

雲卿幾乎瞬間淚下,先前一點兒聲音不敢發出,此刻大聲哭道:“哥哥......”

只哽咽在這一聲“哥哥”,便無下文。

雲亭将她從樹洞裏抱出來,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抱着她,便騰不出手來捏她的臉,借着燈光看清了她臉上的淚,斂眉道:“跟只小花貓似的,擦擦臉。”

雲卿看見他,自然不再害怕,聽話地擡起袖子擦去了淚漬,然後睜着兩只微微紅腫的眼睛無限委屈無辜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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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亭不為這幹淨的眼神所動,依舊責難道:“阿卿真是頂好頂聽話的孩子,我叫你在後山習武,你卻在深更半夜跑到這深山來,這是不滿我約束你、管教你,要給我下馬威嗎?”

“不是的,不是的,”雲卿立即說道,有些語無倫次,“是我看見、看見了螢火蟲......我覺得很好看,我就、我就......”

“你就想抓住它據為己有?”雲亭替她接下去,略微揚起一側眉,冷笑道,“世界上好看的東西這樣多,阿卿豈能樣樣不落?野心太大,只怕沒有這樣的實力去撐起,到時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

他語氣奚落譏消,雲卿趴在他懷裏,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哽咽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那麽貪心,我、我只是想把它抓住,讓哥哥瞧一瞧。”

雲亭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看着懷中這讓人頭疼的孩子,抿起了嘴角。

雲卿又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臉色,說:“哥哥別生我的氣,我、我再也不看螢火蟲了。”

雲亭卻笑着抱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道:“你當我是瞎了,連螢火蟲也未曾見過嗎?”

雲卿當然知道他見過螢火蟲啊,卻仍是固執道:“可是哥哥見過的螢火蟲不是我看見的那只螢火蟲啊。”

這世上的人這麽多,物這麽多,有多少是我同你一樣認識的?有多少是我同你一樣見過的?每多一樣,便讓我對這茫茫然無盡頭的人世多一分牽挂、多一分念想,即使最終要将我變得再膽小懦弱不過,我也願意傾盡全力去找這樣東西。

雲亭抱着她來到了一個山谷,那裏漫山遍野的飛舞着螢火蟲,黑夜不敵這樣的光亮,妥協地暗淡下去,讓這一片山谷幽亮如同幻羽仙境。

雲卿傻傻地看得癡了,張大了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雲亭笑,眼角的弧度都泛出溫柔來,他說:“好孩子,你送我一只螢火蟲,我便還你一片。從今往後,這世上所有的螢火蟲都是你的,每一只都是我送給你的。”

時隔多年,雲卿還記得雲亭說過這世上所有的螢火蟲都是他送給她的,所以今天她來取自己的東西了。

雲卿在後山忙活到半夜,即使夏夜山谷涼風習習,也出了一身的汗。

她抓了一紙籠的螢火蟲,做成燈籠提在手上,那燈籠便散着綠色的、幽靜的光。

然後她将這盞燈挂到雲亭房裏去了。

雲卿喜歡夏天,因為雲亭喜歡夏天,只有夏天他才不會覺得寒涼難耐,只有在夏天的晚上他才睡得沉穩。

雲卿輕手輕腳一路開門進來,為他帶來一室幽亮,再輕手輕腳關門出去。

卻不知床榻上的雲亭此時微微睜開了眼,失神望着那一盞螢火燈,直至天明。

雲筝同顏如玉成婚這天,驚鴻山莊的天氣格外地好,連後山的霧都像要為這對璧人化開,明媚陽光像如瀑長發,傾瀉滿山。

衆人也都很配合,除了雲決,不該少的一個沒少;除了雲曦,不該來的一個沒來。

雲曦是帶着賀禮前來祝賀的,禮物貴重、賀言真摯,衆人卻都看得蒼涼,他的神态舉止,皆是妖嬈自若,哪裏還有找得到那個無害單純的少年的一絲影子。

他對兩位新人拱手作禮,道:“二哥、二嫂新禧,雲曦恭祝二哥、二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雲筝、顏如玉沉默以對,連淵坐在高堂之上,不徐不疾飲着顏如玉奉的茶,淡淡開口:“相思門教務繁忙,教主日理萬機,能親臨到場祝賀,驚鴻山莊蓬荜生輝,一幹人等受寵若驚,不敢再耽誤教主,教主還請早回吧。”

雲曦眨着眼睛,無辜看向連淵,他面容白皙宛如玉瓷,五官精致仿若雕塑,卻再也叫人生不起一毫憐惜,唯有兩顆小梨渦還乖巧地蕩漾在紅唇邊。

“師父這是在趕我走嗎?”

連淵平靜看他,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雲曦卻忽然笑了,笑着去尋雲卿,走過去像往常般親昵地拉她的手,卻被她不動聲色避開。

雲卿臉色冷淡,看他像看一個陌生人,黑白分明的眼中毫無溫度。她說:“教主還是請回吧,驚鴻山莊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她對他失望,失望到極點,失望到心灰意冷。

于是雲曦臉上的笑便收斂了,正色對雲卿道:“姐姐怪我?”

他不笑,雲卿就笑,笑道:“教主這話可折煞我了,我哪裏擔當得起您一聲姐姐,不才的确有一個弟弟,可惜死在了藥王谷。”

林如風死時,她便當自己沒能帶回那四種藥草,沒能救回雲曦,便當他死在了藥王谷。

雲曦紅豔豔的薄唇深深抿起,兩顆梨渦也深深陷下去,黑曜石般的眼瞳牢牢鎖着雲卿。

雲卿很平靜,那是真正的平靜,表面平靜、內心也平靜,她道:“眼下武林盟正商量着剿滅貴派,您在此時來到驚鴻山莊祝賀,怕是要教武林盟誤會驚鴻山莊同魔教有些什麽牽扯,到時來尋驚鴻山莊的晦氣,教主可就算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她這一句話,終于将雲曦氣走。

于是婚禮照常舉行,大家絲毫未被不速之客影響心情,看着這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依舊是滿心滿眼的歡喜,那一對璧人也是,眼角眉梢都挂滿了喜悅。

送入洞房之後,雲卿便抱着酒壇子坐在院裏的秋千上,一邊高壯飲酒,一邊豪邁放歌。

她喜愛元好問的小令,便唱一曲《驟雨打新荷》,詞裏道盡了良辰美景難留,短暫人生須得及時行樂。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樽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她許是真的酩酊了,驚鴻山莊一片晃眼的紅,卻有一襲白衣自紅中而來,沿着石階走到她身邊。

雲亭伸手取走她手中的酒,自己喝了一口,辛辣濃烈的滋味在舌尖綻放,得他細細品味。

于是雲卿也顧不上唱歌了,拉着他的衣袖傻笑,嘴裏喊着哥哥哥哥。

雲亭也笑,那笑極淡極缥缈,一聲聲應和着她,不厭其煩。

“哥哥。”

“唉。”

“哥哥。”

“唉。”

“哥哥。”

“唉。”

每一句輕淺應和,都是一聲沉重嘆息。

雲亭說:“待阿卿出嫁時,我為阿卿鋪下十裏紅妝。”

那酒上頭,雲卿的臉慢慢地緋紅了,她将頭靠在秋千繩上,搖頭道:“阿卿不出嫁,阿卿不出嫁。”

月色将雲亭那幾分淡寡驅散得一幹二淨,在他臉上便只剩溫柔耐心了。

小時候他叫她好孩子,她一直是他心裏最好的孩子;長大後他叫她好姑娘,她一直是他心裏最好的姑娘。

他怎麽舍得将這樣好的阿卿永遠留在身邊不出嫁呢?

他伸出手去撫她的頭發,便是晚風也不忍破壞了這一刻的萬般柔情,他卻說:“好姑娘,你不出嫁,難不成還能在驚鴻山莊當一輩子姑娘?”

雲卿胡亂地點頭:“只要哥哥不娶別的姑娘,我就能在驚鴻山莊當一輩子姑娘。”

放在她頭頂的那只手頓了頓,他又說:“若是我娶了別的姑娘,你又當如何?”

晚風陣陣,烈酒作祟,雲卿舒服得像是要飄起來,迷迷糊糊地答道:“你娶了別的姑娘我也不出嫁,我就找個庵子了此殘生。”

雲亭忍不住笑起來,笑她傻,笑她癡。

可他知道她傻、知道她癡,那也夠了。

月涼如水,星閃如晝,院裏的兩人就這樣靜默着,沒人看穿靜默的表象下,他們是如此熾烈而哀恸地希望白日不要将黑夜替換,時光不要再轉動齒輪。

誰也不知道,歲月靜好的日子即将走到盡頭。

作者有話要說:

高能預警,後媽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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