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武林盟主被殺,原本即将平靜下來的江湖又亂成了一鍋粥,武林盟群龍無首,各大幫派幫主相商,要召開武林大會推選新的武林盟主。

那到底是個怎樣的選法?

華山掌門人緣不錯,便提議,不記名投票推舉。

有人緣好的,自然就有人緣差的,更怕有人財大氣粗買票刷票,這提議自然被齊齊否決。

丐幫新掌門自恃德行好,提議,推舉品德高尚的。

這提議倒是不錯,只是真到施行起來又遇到困難,誰知道品德高尚是個什麽标準?

丐幫掌門孝順父母、兄友弟恭,可有人指出,這癟犢子玩意兒一口氣娶了十來房姨太太,寵妾滅妻,老婆帶着一雙兒女上吊死在後院。就這樣的人能當武林盟主?來道天雷劈死他吧!

唐門掌門倒是夫妻恩愛,為人也很正直,懲惡除奸、匡扶正義。但是不好意思,唐門掌門夠格當上武林盟主,可唐門作為一個在江湖幫派排行榜上連前十都進不了的組織,并不具備出一個武林盟主這樣的資格。

相比之下,少林掌門戒妄大師看起來是最合适的人選,兩袖清風、慈悲心腸。這時,又有人将人家出家之前與嫂子有一腿的事給抖落出來,羞得戒妄大師當場拂袖而去。

武林大會仿佛變成揭短大會,只要有人被提名武林盟主,一大波人咕嚕咕嚕灌水準備用唾沫星子淹死他。大家在江湖上混了這麽久,誰還沒幹點兒缺德事兒咋地?連點蒼派掌門早年在田裏順手掰了人家一個玉米棒子這種事兒都被扒出來說。偷了只雞、打了條狗自然也成大逆不道、十惡不赦了。

想當武林盟主?

想多了。

衆嘴炮兒不眠不休吵了幾天之後,終于意識到這樣不是辦法。這時,傳說中武功排名僅次于連淵與剛死的修遠道長的定芳師太站出來說話了,不如來硬的,選武功最好的。

嘴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在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于是武林盟廣發英雄帖,要召開比武大會推選新一屆武林盟主。

江映月很快收到這個消息,此時江三爺已經寒毒侵體,病入膏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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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映月是個頂孝順的女兒,眼看着父親一日比一日虛弱下去,時常難過心急得掉眼淚,給江三爺喝的藥必須親手熬制,按照喬嶼所開的藥方,從人參到紫術、從三七到瓦壟子,二十幾味藥材親自挑選,從不假他人之手。

人人都誇江三爺有個好女兒,江三爺自己也對這個失而複得的女兒喜愛得很。

可任憑江映月再如何無微不至、盡心盡力,江三爺的病始終毫無起色。自從藥王谷回來之後一日病得比一日重,到如今,卻連下地也做不到。

江映月請來許多名醫,個個都不敢說自己的醫術在喬嶼之上,看過喬嶼開的藥方,皆說極好極合适,只需照着藥方熬藥便是。

找不到問題的源頭,便解決不了問題,江映月恨不能代替父親受病痛折磨。

江三爺本人卻格外看得開,摸着江映月的頭,慈愛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映兒,爹富貴一生,娶到你娘,又有你和你妹妹,已經比平常人幸運很多了。”

江映月看着他多出來的白發哭得不能自已,“爹爹,我們父女才團聚沒多久,您怎麽忍心舍我而去?”

江三爺多說了兩句便覺得體力不濟,昏昏沉沉地陷在被褥裏,迷迷糊糊地說:“不忍心,不忍心......去把你妹妹找回來吧,我死之前還想見她一面......”

江映月因哭泣而抖動的肩膀僵住,只是一瞬,很快又恢複自然,說:“我這就派人去找。”

深秋的夜晚已有了些寒意,江映月卻只着一件單衣站在蕭瑟的庭院中。

與白天的溫婉柔弱相比,此時的她像是換了一個人,眼神銳利面容冷酷,像開在暗夜裏的幽蘭,渾身都帶着莫測的氣息。

蜀中七鬼如同鬼魅般從房頂上跳下來,落到她面前,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領頭的鬼喊江映月:“主人。”

江映月負手而立,輕慢地掃了他們一眼,道:“東西取到了嗎?”

領頭的鬼從懷中取出密封的信,畢恭畢敬地遞到江映月面前。

江映月将信打開,看完後面寒如冰,冷冷笑道:“這就是我那好爹爹留給管家的遺囑?他可真是個好父親,将大半的家産都留給親手養大的女兒。我這個半路上出來的,給這麽點兒就打發了。”

江映月将另一封封好的信交給一鬼,吩咐他再放回管家處。

江湖上名號響當當的蜀中七鬼在江映月面前居然是這麽一副言聽計從、奴顏媚骨的樣子。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畢竟也只是個便宜爹爹,能幫我從連雲卿手上拿到《蒼術訣》已經算是對我不錯了,”江映月笑道,“我這好爹爹想在臨死前見他的寶貝女兒一面,你們說,我該不該了他這個心願呢?”

一鬼恭敬地低下頭,谄媚道:“了不了還不都是主人您一句話的事。”

“這自然是要了的,”江映月擡起下巴,微微眯起眼看着天上彎成刀刃的月亮,“我要好好幫他了一了,讓他父女團聚。對了,還有連雲卿,我這爹爹做夢都不會想到連雲卿才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既然活着的時候沒有機會相認,那麽死了一定要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你們說呢?”

“主人說的極是。”

雲卿在藥王谷,依舊整日過得渾渾噩噩。

她變得極害怕陽光,見到一絲光芒便覺得雙眼生生被針紮那樣刺痛,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像是活活被人剜下來那樣疼痛。

太陽一升起,她就要關好門窗,躲在被子裏将自己完完整整包裹起來。一躲就是一整天,不吃飯不喝水,直到太陽下山,才敢怯生生地從被子裏探出頭來。

喬嶼好言相勸,她置若罔聞。

将喬嶼脾氣這樣好的翩翩公子都氣紅了眼睛,強硬地去扯她的被子。

雲卿不反抗,也不說話,瘋狂地扯着自己披散的頭發,歇斯底裏地哭泣。喬嶼沒有辦法,怎樣搶的她的被子又怎樣地給她蓋回去。

一蓋回去,她便又安靜下來,不扯頭發了,也不哭了,縮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喬嶼坐在她床沿,也安靜地隔着被子抱着她,等眼眶裏的濕潤幹了才放手,然後退出她的房間,輕輕地帶攏門。

門外傳來的沉重的嘆息,傳不進雲卿的耳朵裏。

等到了晚上,雲卿就從房裏出來,坐在喬嶼為她設的那架秋千上,端端正正,背脊挺得筆直,低低地背書:“廣開兮天門,分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

她背完《大司命》背《少司命》,背完《楚辭》背《詩經》,像上了發條一樣,怎樣都停不下來。

很奇怪,這些她小時候背不下來的文章此時像是刻在她腦子裏,清晰無比,行雲流水般從她嘴裏念出來,沒有一絲磕絆。

她背書時,喬嶼就坐在一旁聽,不幹別的,就光聽着。有時候聽着聽着就突然紅了眼睛,便垂下眼睑,強迫自己笑一笑,這樣就沒人能察覺了。

英苧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揪着一顆心,問:“雲姑娘,是不是、是不是......瘋了?”

葶苈靜靜注視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兩人,譏消道:“她倒希望自己瘋了,只怕想瘋卻瘋不了呢。”

雲卿當然沒有瘋,她整日整日地過得渾噩迷茫,大半時間都躺在床上睡覺。

她許是真的患上什麽頑疾,只要睡覺必定做夢。

做些什麽夢呢?做些閑散的夢,無悲無喜,無起無伏。

昨日夢見小時候跟三哥四哥去山林子裏抓野雞吃,烤成叫花雞,撒些許孜然和鹽,香氣飄蕩山間,勾得他們口水直往下掉。哥哥們疼她,兩只雞腿全給了她,自己一人分一只雞翅膀吃。她不懂事,不跟哥哥們客氣,一手一只雞腿,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兄妹三人笑語盈盈、言笑晏晏,再沒有比那更美好也更遙遠的時光了。

今日夢見江挽月和林如風又鬥嘴了,你說一句我頂一句,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房頂都要被掀翻。她被這兩人鬧的腦闊疼,拍裂一張桌子,那兩人立即熄火停戰,乖乖坐下來眨巴着眼睛像小狗看自家主人一樣看着她,真叫人啼笑皆非。

明日夢見二哥和二嫂有孩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可愛男娃娃,圍着她打轉兒叫姑姑。她心裏歡喜,教他讀書寫字,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再一天天遠走。

都是些細碎繁瑣的夢,她記憶中所有的人,甚至江映月、水千色、定芳師太這樣關系的人都出現在她夢裏。

唯獨沒有雲亭。

可她只想夢見雲亭。

夜涼如水,月光透過紙窗灑進來,照在床榻上。

雲卿躺在床上,掀了被子,像只蝦米那樣蜷縮着身子,月光就那樣安靜而溫柔地看着她,聽她閉着眼睛輕聲說,我今因病魂颠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唯夢閑人不夢君。

于是她混沌迷亂的腦子便也知道自己心裏還是有希翼的,而一個瘋子是不會有希翼這種東西的,原來她還沒有瘋。

她想要再看他一眼,即使是在夢中。

她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淚光順着眼角如流星滑落,沒入鬓角,不見蹤影。

絕望與希望并駕齊驅,在血液裏蔓延分裂,纏綿在虛虛實實的夢境裏,明明還歷歷在目,卻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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