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宿醉醒來,雲卿頭疼欲裂,胃裏空蕩得難受,皺着臉在床上翻來覆去,抵死掙紮。

喬嶼照舊為她打來洗臉水,見她痛苦的模樣,快步上前放下水,伸手搭上雲卿的脈搏,擰着眉焦急地問:“阿卿,你怎麽了?何處不舒服?”

雲卿像一條被潮水沖上岸的魚,絕望而徒勞地撲騰翻滾。她不足一月便已幹瘦如柴的手指握住喬嶼細白的手腕,冒着冷汗說:“我餓了。”

喬嶼愣住了,又聽她道:“我想吃馄饨。”

她已經數天未喝水進食,每日只喝酒當飽,喬嶼聽她說想吃馄饨,激動得愣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

等他反應過來,他幾乎有些語無倫次了,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我、我這就去做......很快的,你等一會兒......”

雲卿躺在床上用力仰起頭,捂着自己的胃,弓起身子。

喬嶼果然很快做好端到雲卿房裏,将她從床上抱着靠坐起來,一手端碗一手握勺要喂她吃。

雲卿抿了抿幹燥的嘴唇,伸手從他手上拿過勺,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個馄饨。

喬嶼的廚藝一向是極好的,這馄饨皮薄餡香,湯汁也足夠入味。

可雲卿吃了,胃裏一陣要命的翻騰,止不住地湧起惡心黏膩。

她才剛剛咽下一個,便猛地推開喬嶼,赤着腳跳下地跑到門外去吐得天昏地暗。

喬嶼手中的碗被她推得掉在地上碎裂,冒着熱氣和香味的馄饨也撒了一地。

他顧不得馄饨了,跑到雲卿身邊,看她捂着心口撕心裂肺那樣吐。而其實除了那一個馄饨,她也只能吐出滿肚子的酸汁苦水來。

喬嶼拍着她的背,為她順氣兒,抿緊了嘴角,一言不發。

不是他做得難吃,怪她命賤,消受不起,只能吃難吃得狗都不吃的馄饨。

Advertisement

雲卿吐着吐着,迷迷糊糊想通了這一點,心中悲恸難以抑制,只恨不能将一顆心也一并吐出來。

她吐完了,再也壓抑不住,回身抱住喬嶼像一個孩子那樣嚎啕大哭。

她說:“我好難過啊,千塵哥哥,我該怎麽辦?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怎麽了?你是大夫,你能不能救救我?我這兒疼,那兒也疼,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雲卿把自己關在衣櫥裏,兩扇木板死死閉着,她被埋在柔軟的衣服裏。

喬嶼來敲,她不理;喬嶼說話,她不聽。

喬嶼沒有辦法了,強硬地把她從櫃子裏拖出來,她賴在地上尖叫、哭泣、發狂。葶苈那一個耳光并沒有打醒她,她試着去振作,試着去遺忘,卻跌進更加痛苦的深淵。

喬嶼行醫治病數年,所見過的被病痛折磨得最痛苦的病人也不及她一半,而她無病無痛。

他緩緩地松開了拉扯雲卿的手,任由她滑落到冰涼的地上去。他閉着眼咬着牙抵抗了許久,才沒有被心痛和無奈擊潰。

他蹲下來,用力扳過她蒼白的面孔與他直視,一字一句問:“你要怎樣才能好起來?”

多麽可笑,明明他才是大夫,卻問她要怎樣才能好起來。

雲卿渙散的目光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點一滴地聚焦起來,她說:“他死了,我好不了了。”

“好,好,好。”

他接連說了三個好,放開她,舉起雙手,一步一步向後退去,臉上還帶着笑,很快離開了雲卿的視線。

雲卿自顧自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照舊爬進衣櫃裏,用成堆成堆的衣服将自己掩藏起來。

她聚精會神地想着葶苈對她說的那句話,其實葶苈說得沒有錯,她這麽難過為什麽不去死呢?她死了,就能解除所有人的痛苦,自己也好,喬嶼也罷。

在黃泉,她就可以去找哥哥,如果找不到,她就去忘川奈何橋上喝一碗孟婆湯,了斷殘念。

而此時,一只潔白的信鴿腿上綁着信條自喬嶼房間飛出。

夜間,雲卿陷在方寸的黑暗之中。

有人敲響了衣櫃的木門,一下,兩下,三下。

雲卿自黑暗中睜開眼,所見之處依舊是一片黑暗。

得不到她的回應,木櫃外的人耐心地又敲了一遍,依舊是三下。

那輕緩的敲打聲點點滴滴落到雲卿心口上。雲卿的神經莫名自發地繃緊,她有些緊張,有些激動,還有些躍躍欲試。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真奇怪,這麽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身活的氣息。

她顫抖着伸出手去将櫃門打開一絲縫兒,那絲縫兒不足以看清外面的人,于是她再一點點打開,直到外面的人完完全全映在她眼中。

那人身着一襲金線繡紋的黑衣,身姿挺直削瘦,烏木般的長發随意挽起,端的是一位翩翩少年公子。可他的臉大半都掩在冰冷堅硬的面具之下。

長明。

雲卿在看清他那一眼,原本死氣沉沉的瞳孔裏驀地燃氣熊熊火焰,要将他與自己都燒成灰燼。所有強加在她身上的鞭撻、淩遲、炮烙、仗打都在這一刻清算,她捂着嘴,淚水源源不斷地從指縫中掉落。

她知道,他是來超度她的,她終于要從這樣不見天日的刑罰中解脫了,她喜極而泣。

長明雙手扶着櫃門,從門外照進來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為他覆上一層淡淡的銀色,虛缈不似真人。他一動沒有動,站在櫃子外面靜靜看她無法抑制地低聲哭泣,永遠像一個包容十足、耐心十足的大人對一個任性固執的孩子。

過了很久,久到月色都暗淡下去,他冰涼的手指搭上雲卿的手腕,将她從令人窒息的衣櫃裏拉出來,而雲卿沒有反抗。

他将雲卿拉着放到床上,細心地幫她蓋好被子,坐在床沿隔着被子輕輕地拍着她。

長明不能說話,但是雲卿明白,他以這種方式叫她乖乖睡覺。

雲卿原是多麽聽話的孩子,可是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臉看,恨不得将那張礙事至極、讨厭至極的面具看穿。她的手藏在被子裏,隐隐地發抖,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叫嚣着:揭下他的面具!揭下他的面具!

只要揭下他的面具,所有困難迎刃而解,所有傷痛煙消雲散。只要揭下他的面具,她就能回到最初的模樣,回到最初的年華。只要揭下他的面具......

雲卿喉間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緊握成拳的手,漸漸松開了。

長明自若從容,見她不肯閉上眼睛,便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冰涼的觸感從眼皮一直蔓延到她渾身的血液裏。

雲卿緩緩地閉上眼,溫熱的眼淚也靜靜地流下來,卻再也沒能将他的手捂暖。

那一夜格外短暫,雲卿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久違地好,沒有做任何夢,沒有夢見任何人,所有流失的生氣活力都在這一覺中回到她的身體。

等天亮再睜眼,長明早已靜靜離去。

這一次是真的要說再見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