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們笑着灰飛湮滅,人如鴻毛,命若野草,無可救藥,卑賤又驕傲。
無所期待,無可乞讨,命運如刀,就讓我來領教。
——樸樹《傲慢的上校》
江挽月趕到江家,正好是江三爺發喪的日子,江府門前大紅的燈籠換成了白色,上面的“奠”字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雙腿發軟,頭暈目眩,卻還是推開了雲決,一步一步走到靈堂,直到江三爺棺材前才癱倒下來。她雙手死死扒着棺材,急促地呼吸,哭聲和言語齊齊迸發,再齊齊堵在嗓子眼,只有眼淚拼命地往下流。
雲決走過來,将她抱進懷裏,一聲一聲地喊她的名字,一聲一聲地對她說:“別怕、別怕,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葉婉兮自後堂走出來,在江挽月面前站定,臉上無悲無喜。
她輕聲說:“爹死前還在念叨你,他很想你,一直自責打你的那個耳光,說要是他不打你你就不會離家出走了。”
江挽月像嗚咽的小獸,低泣漸漸轉為嚎啕。
葉婉兮又道:“爹一直在講你小時候的頑皮事情,有時候講着講着就紅了眼睛。我們派了很多人去找你,可是沒有來得及讓你見到爹最後一面。爹也很遺憾,眼睛一直看着外面,希望能盼到你回來,連死的時候都不肯閉上。”
她的這些話,一字一句猛烈地敲擊在江挽月心上,江挽月捂着胸口,呼吸困難,終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
葉婉兮接着道:“爹死前留了一封信給管家,也許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交代我們,現在你回來了,讓管家告訴我們爹交代了什麽吧。”
說罷,她看管家一眼,管家适時上前,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到江挽月面前,道:“大小姐,二小姐,老爺生前留下遺囑,将全部家産留給大小姐......将二小姐趕出江家,從此不再是江家的人。”
江挽月沒有去接那封信,對管家的話置若罔聞,只是哭泣越來越劇烈。
雲決緊緊環住她瑟瑟發抖的肩,視線銳利地掃向管家和葉婉兮,道:“你口口聲聲說江三爺死前想念挽月,卻半分財産都不留給她,還要将她趕出家門,你不覺得自相矛盾嗎?”
管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但信上白紙黑字寫得分明,人家父女的事,他一個外人、下人,這時也不好上趕着去摻和,便低頭站着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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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婉兮卻是平靜地對上雲決審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這是我爹的意思,我也不知為何他如此決定,但是我們必須要尊重他的遺願。”
雲決心下疑惑不消,他幾乎能肯定是葉婉兮從中作梗,可這是江三爺的靈堂,且他沒有證據,也不好說什麽,只沉聲道:“我們不稀罕江三爺的財産,你要便全都給你,且讓挽月好好送她爹一程,過後我們自會離去,不勞大小姐送客。”
葉婉兮颔首,想要的都得到了,也懶得再做戲,轉身出去了。
她出了靈堂,外面的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溫暖舒适,于是她好心情地笑起來。
雲卿在太陽升起時醒來,仔細地梳洗穿戴,她挑了一條鵝黃色的交領襦裙,白色刺繡束腰緞帶,打開房門放入一室明媚陽光,照在她臉上,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她走出去,喬嶼負手而立,站在院裏好似一棵挺拔的白楊,背對着她看那一樹光潔的枝葉。
雲卿叫了他一聲,他回過身來,雲卿便彎着眼睛對他笑,明淨清澈的模樣。
喬嶼也笑,暗淡的眼眸裏沒有一絲光芒。
江挽月看着江三爺下葬,從天亮到天黑,從人滿為患到杳無人煙,她跪在墓前,不說話,只是哭。
雲決站在她身後,對她的悲傷如此無能為力。
墓地只剩他們兩人,靜谧的夜晚哭泣是唯一的聲音,随着時間的推移也漸漸微弱下去。
雲決不由分說将哭得脫力的江挽月抱起往山下走,江挽月在他懷裏沉沉睡過去,臉上的淚漬經久不幹。
他找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客棧,剛往裏邁了一步,看清大堂正中央端坐着的人便下意識地想要退出去。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人顯然也看清楚了他,一個眼色使過去,手下的人便将雲決的後路占領,逼他進退維谷。
那人是個貌美的女子,一身華麗的錦繡宮裝,精致的妝容襯得五官越發出挑,在搖曳的煤油燈光下烨烨生輝。
她擡眼看過來,嘴角意味深長地彎起,“第一次見你是在谷中倉庫,你欲偷七色花未果。第二次是在擂臺上,你偷走了七色花,砸了我的比武招親,讓我淪為全武林的笑柄。那麽這第三次見你,該是你還的時候罷?”
雲決定了定神,徑直走進去,抱着江挽月上樓,找了一間房将她放在床上,仔細地為她蓋好被子,沾濕帕子替她擦幹臉上的淚。
他在床沿坐了一會兒,靜靜地看着江挽月的睡顏。
他暗暗想,其實江挽月長得比水千色要好看一些,水千色那樣咄咄逼人,哪裏有她這樣嬌俏可愛讨人喜歡?他真心想對她好,因為她對他也很好。他倆約定要游遍大江南北,看遍山川湖泊,他一直記得,也一直想要帶她去。
可是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雲決笑了笑,那笑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蒼涼。
他輕輕地、輕輕地在江挽月額頭上印下一個吻,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讓衆神皆動容。
然後他快速點了江挽月身上兩處穴道,吹滅桌上的燈,往樓下走去。
水千色優雅沉穩地飲茶,耐心等待雲決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下來。
雲決在她對面坐下,不慌不忙也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微微抿了一口,品出疏齒茶特有的清甘和苦澀,而後道:“讓我來猜一猜是誰告訴你我們的行蹤。”
水千色目光一閃,盯着雲決,沒有做聲。
雲決悠悠道:“我若是猜中,你放了樓上的人,如何?”
水千色冷笑一聲:“放了樓上的人?你以為你還有資格同我讨價還價?”
“當然不,”雲決将茶一飲而盡,茶杯緊緊握在手中,“可你知道樓上的人是誰?她是江家二小姐,首富江三爺的小女兒。”
“我當然知道,”水千色的目光又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嘴角笑意也更深了兩分,“我知道她是首富江家二小姐,我還知道江三爺剛剛下葬,更知道她已經被趕出了江家。江家現在是大小姐江映月當家。”
雲決手指猛然縮緊,生生捏碎了那一個茶杯,也冷冷笑起來:“所以,當真是江家大小姐想要置我們于死地?”
他又問:“堂堂水墨谷谷主,就甘心這樣做借刀殺人的那把刀?”
“自然是不願的,”水千色不緊不慢道,“所以你須得告訴我連雲卿的下落,如此我才不吃虧。”
雲決咬着牙,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來:“你做夢。”
水千色輕慢地撫着長袖,道:“若我想得知連雲卿的下落是做夢,你想保全江挽月又何嘗不是在做夢?”
雲決握緊了拳頭,可他不是水千色的對手,何況對方人多勢衆,有備而來。更何況,江挽月還在樓上。
水千色瞥見他指節發白,盈盈笑道:“只要你将連雲卿的下落告訴我,我就放了江家二小姐,如何?”
雲決一愣,而後呼吸陡然重了幾分。
他的耳邊不可抑止地回響起兩個聲音,一個喊着“四哥、四哥”,一個喊着“智勇雙全、智勇雙全”。它們水火不容,喋喋不休,要将他活活撕成兩半。
雲決頭疼欲裂,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水千色見他似有所動搖,繼續道:“你可要想清楚,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原與江家二小姐無甚幹系,我只是想收回別人欠我的債罷了。你不同我交代連雲卿的下落,我未必就不能找到她,到時你還賠進去一個江二小姐,多麽得不償失啊!”
“四哥你還是有一個令全天下人都望塵莫及的優點的,那就是你有我這麽一個聰明絕頂美貌無雙的妹妹。”
“智勇雙全,你別難過,我一出生就沒了娘親沒了姐姐,我不難過,你也不要難過好不好?”
他是雲卿的四哥,是江挽月的智勇雙全。可他偏偏既是雲卿的四哥,也是江挽月的智勇雙全。
誰能明白這其中的區別?誰能在這其中做出取舍?
雲決額角青筋隐隐跳動,手指關節“咯吱”作響。
水千色饒有興致地看他這副隐忍掙紮的模樣,沒有出聲打斷他。
桌上的煤油燈一點一滴地燃盡,化成蠟滴融在桌上,再風幹凝固,積累成一個小谷堆。客棧大堂裏很靜,除了雲決與水千色,便只剩下水千色那些手下。就是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安靜裏,雲決的心活生生被撕裂成兩半,血淋淋地淌着血,觸目驚心,讓他不敢直視。
魚和熊掌不可得兼,應該這樣被诠釋嗎?
想想雲卿,她從來不拿他當正經哥哥,她對大哥是又敬又怕,對二哥是敬愛有加,對三哥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只有對他,從小就沒大沒小,有事兒才會喊他“四哥”,沒事兒就“連雲決”、“連雲決”地滿嘴跑馬,稍有些風吹草動還喜歡對他拳腳相加。這樣的妹妹怎麽能同兩情相悅的江挽月比呢?
很好選不是嗎?放棄雲卿,選擇江挽月。
不過再想想江挽月,她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老是胡攪蠻纏的,不僅總是同他頂嘴,時不時将他氣得要吐血,還老喜歡掐他,他的腰到現在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真要同她在一起一輩子,他鐵定要英年早逝。這樣的戀人怎麽能比得過青梅竹馬的雲卿呢?
怎麽辦?要選擇雲卿,放棄江挽月嗎?
四哥、四哥、四哥......
智勇雙全、智勇雙全、智勇雙全......
唐僧和觀音菩薩齊齊催動緊箍咒,孫悟空抱緊了自己的腦袋,咬緊了牙關,低低地呻.吟出聲。
雲決喉間哽咽難鳴,口腔彌漫着血腥的氣息,可唐僧和觀音不肯停下。
很久很久,桌上那盞煤油燈都要燃盡,雲決睜開了眼睛,直視水千色。
他說:“我并不是一個好哥哥,從小本事就不如阿卿,長大後出來闖蕩也沒能給她多少照顧。可這并不代表遇事我便要将她推出去,就算是天塌下來,也應該是當哥哥的頂着。無論怎樣,我不會将我唯一的妹妹置于險地。”
他說:“我也配不上江挽月的喜歡,她是一個好姑娘,雖然刁蠻任性,可我再沒見過心地比她更好的人。雲決此生,只喜歡過這一個姑娘,就算我再沒用再窩囊,就算是拼了性命,我也要護她周全。”
他說:“這世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兩個人,我不能在她們之中做出選擇,你放過她們,我願意用命來換。”
他清亮的眼睛一點一滴地紅了,抿緊的嘴角也微微抖動着。可他說完這些話,唐僧和觀音消失了,被撕裂的心髒又重新合二為一,在他溫熱的胸膛裏安然無恙地跳動着。
他感受到渾身的血液都暢通起來,他從未如此暢快,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水千色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