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其實就在江挽月自盡的那一天上午,武林盟的精銳人馬便将驚鴻山莊包圍了。

錢串兒慌不擇路地跑進來,找到雲筝,急道:“二公子,快出去看看吧,武林盟的人在外面叫嚣,讓我們把五小姐和六公子交出去,否則就放火燒山!”

雲筝合上茶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長眉斂起,問:“師父呢?”

“莊主在後山墓地。”

雲筝一壁快步向外走去,一壁吩咐道:“你速去告訴師父。”

雲筝一人單槍匹馬前去應付,站在驚鴻山莊大門口臺階上,下面成群結隊幾百號人手舉火把,虎視眈眈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家。

武林盟為首的人乃五岳劍派盟主——華山掌門黎華,他長劍一指,單刀直入道:“交出魔頭和妖女,與魔教毫無瓜葛者,我可放其一條生路。”

雲筝從容不迫站在高處,俯視衆人,淡淡道:“與魔教毫無瓜葛是個什麽标準?若爾等認定驚鴻山莊與魔教毫無瓜葛,今日便不會在此咄咄逼人。既然諸位已經這樣聲勢浩蕩地出馬,那麽驚鴻山莊的人,今日還有活路嗎?”

黎華一時語塞,在出發前,武林盟主的确私下交代他,驚鴻山莊,一個不留。

但是很快他又理直氣壯起來,喝道:“你們驚鴻山莊養育出連雲曦與連雲卿這樣的妖孽,難道還想往外摘不成?今日吾等代表武林盟替天行道,須知螳臂當不了車,雞蛋也碰不了石頭!”

雲筝握緊了拳頭,驚鴻山莊二十六人,除去不在的雲亭、雲澤、雲決、雲卿、雲曦,剩下的還有二十一人,二十一人中,唯有連淵、雲筝、顏如玉是會武功的......

然而會武功又怎樣,雙拳難敵四手,來者保守估計三百人,平攤下來一人要打過一百才有勝算......可是,以一敵百,不過是誇張再誇張的說法罷了,恐怕連淵也是有心無力。

向來淡泊溫雅的雲筝看着下面泱泱人群,額角流下了一滴冷汗。

正僵持着,連淵從後山趕來了,邊踱步至雲筝身邊,邊觑着下面的人道:“驚鴻山莊廟這樣小,不知怎麽招來這麽多尊佛,且說,你們究竟欲意何為?”

武林盟對連淵還是頗為忌憚,黎華警惕地看着連淵,口氣也不如方才對着雲筝那般重,道:“我們只是奉命來拿魔頭連雲曦和妖女連雲卿。”

“哦?奉命?奉誰的命?”連淵負手而立,挑起一側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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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奉武林盟主的命。”

“奉武林盟主的命?她何德何能號令武林?”

黎華铿锵有力道:“即便無德無能,鏟除魔教,武林好漢義不容辭!”

連淵神情平淡,略微想了想,道:“在連雲曦繼任相思門門主時我便将他逐出驚鴻山莊,他已算不得驚鴻山莊的人,你們上這兒來要人實在不明智。至于你們口中的妖女雲卿,她的确是我的徒弟,也是驚鴻山莊的人,但是眼下她并不在驚鴻山莊,至于在哪兒,連某也不知情。”

黎華明顯不信,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要說妖孽不在驚鴻山莊,你得讓我們進去搜一搜我們才相信!”

雲筝冷冷道:“即便是官府來搜也需帶着搜捕令,爾等休要得寸進尺!”

黎華哼了一聲,“不讓我們搜,就是心裏有鬼,就說明妖孽就在你們驚鴻山莊。”

連淵卻道:“若是讓你們搜了,并未發現你們要找的人,你們是不是就會撤離?”

黎華猶豫片刻,而後道:“正是。”

連淵讓開路,“請。”

武林盟一共出動了三百六十四人,個頂個的高手。其中一百人将驚鴻山莊二十一人監.禁在大堂之內,一百人舉着火把将驚鴻山莊圍得水洩不通,剩下一百六十四人将驚鴻山莊翻了個底兒朝天。

那一百六十四人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人。

黎華坐在正座,臉色陰鸷地看着被包圍起來的二十一個人,心有不甘。

連淵淡淡道:“驚鴻山莊全莊上下的人都在此,閣下也搜過了,這裏并沒有你們要找的人,現在是否可以帶人離去了?”

黎華沒有說話,卻握緊了手中的劍。

劍拔弩張之際,不知是誰,突然指着站在雲筝身後的顏如玉,大喊出聲:“顏如玉!她是魔教右使顏如玉!”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過來,顏如玉的臉色霎時慘白了。

黎華松開了緊握的劍柄,微微眯起雙眼,朝顏如玉走過來。

雲筝握住了顏如玉瞬間冰涼的手,擋在她身前,對黎華道:“這是在下的妻子。”

黎華眼珠在眼眶裏轉了一個來回,危險地看着他,陰森森笑道:“你的妻子是魔教右使,助纣為虐,殺人如麻。”

雲筝不慌不亂,直視他銳利的雙眼,道:“在成為我的妻子之前,魔教就已經宣告她再與魔教無關。”

“是嗎?”黎華尖銳笑了兩聲,視線越過他去看後面低着頭的顏如玉,“那麽死在她手上的人是不是也宣告再不追究?”

他回身又重新坐回大堂正座,豪氣沖天,人五人六,道:“其實要說起來,你們驚鴻山莊誰能推脫得幹淨?連淵,你先教養出連雲卿與連雲曦這樣的妖孽,後又殺了前任武林盟主修遠道長,罪不容誅!老二雲筝,居然娶魔教右使顏如玉為妻,妻債夫還,她要死,你也跑不了!還有老三雲澤,也是跟魔教左使顧遇之糾纏不清,幸虧老天有眼,被武當一舉鏟除!老五老六就更不用說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面不改色的連淵,端的是字字珠玑、擲地有聲:“就這樣你還有資格叫我們撤離?今日我黎某不為武林除去你們驚鴻山莊這一大害,還有何顏面回去見武林同仁?”

連淵沒有說話。

顏如玉使勁掙開雲筝的手,站出來,道:“是非過錯我自己承擔,你不要牽連無辜。”

黎華還沒有說話,雲筝便又将她拉回來,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道:“我們已是夫妻,就沒有你自己承擔的說法!”

顏如玉的眼睛紅着,哽咽道:“可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也沒有拖累的說法,”雲筝重新握緊她的手,将她護在身後,堅定道,“只有患難與共,生死與共。”

沒有自己承擔,沒有拖累,只有患難與共,只有生死與共。

顏如玉的眼淚便這樣流下來,順着光潔的面龐一直跌落到塵埃裏,不見蹤影。

她從來不是怕死的,也從來沒有這樣怕死,可是一想到有雲筝陪着,那些懼怕又算得了什麽?

顏如玉未被雲筝握住的那只手輕輕放在小腹上,她慶幸自己還來不及告訴雲筝。

慶幸小腹還來不及隆起。

孩子,孩子,不要怪娘親狠心,娘親是為你好,娘親不忍心叫你父親難過,也不忍心讓你來到這個艱難險阻的世界受罪,只好把你一起帶走。

孩子,孩子,你要知道你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溫文爾雅的人,娘親很愛他,他卻很傻,傻到肯陪我一起死。

孩子,孩子,對不起,不要怪娘親,娘親也很傻。

那一天的驚鴻山莊是最後一天的驚鴻山莊,火勢如洶湧而來的滔天洪水,又像瘋狂蔓延生長的食人藤。整座山都被熊熊烈火所籠罩,天空彌漫着灰蒙的硝煙,人們撕裂的尖叫聲、嚎啕聲最終也沒能沖破重重煙霧,壯觀極了,慘烈極了。

驚鴻山莊十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下人被捆在一起,身上堆滿了幹柴,明火一點,頃刻間,十八個人便成了十八具焦屍。

火勢還在繼續,風頭越來越盛,雲筝帶着顏如玉一路同武林盟衆人厮殺,想要從火場中沖出去。事實卻正如黎華所說的那樣,不過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罷了。

漫天大火裏包圍着人群,人群中包圍着雲筝和顏如玉,已經記不得殺了多少人了,也記不得挨了多少劍了,只知道身上染盡了血、染盡了灰。他們拼卻渾身的氣力與執念想要殺出去,可是沒用的,人太多了,殺出一個缺口,便會源源不斷地有人填補上來,不留一絲縫隙。

于是他們渾身的氣力最先被耗盡,連帶着求生的欲望也消彌殆盡。

武林盟将所有生機都封死後便安然從火場凱旋了,雲筝與顏如玉被困在火海裏,恐怖的火舌席卷而來。

雲筝疲累地靠着柱子坐在地上,微微阖着眼。他臉上沾了灰、衣上沾了血,卻仍舊是那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樣子,尚且流着血的嘴角含笑,讓顏如玉靠在他懷裏,兩人甚至沒有分毫的力氣再站起來。

顏如玉緊緊地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胸膛聽他漸漸微弱下去的心跳,數着一下又一下。

他們一直沒有說話,火光将他們映紅,連帶慘白的面容也變得鮮豔起來。

直到那殘忍的火焰一點一滴地爬上顏如玉的裙角,她才開口,輕聲說:“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雲筝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一直是那樣明亮清澈,從不因世事肮髒黑暗而混濁。他将顏如玉又抱緊了些,低下頭用薄唇輕觸她的發絲,問:“你怕嗎?”

顏如玉擡起頭來,眼裏慢慢地溢出歡喜,她說:“如果讓我一個人活着或者死去,我會很害怕的,可是我們能同生共死,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我又有什麽可害怕的?”

雲筝沒有再說話,彎起眼角,溫柔和煦,少年模樣。

同生共死便是這樣被诠釋,一百年是一生,二十年也是一生,只有長短的區別,沒有情意的深淺。

你們選擇生離死別,于是生離死別的痛楚你們自己承擔。我們選擇生死與共,于是生死與共的歡愉我們自己體會。

至此一生,他們已經白頭偕老。

滔天火海中,他們相視而笑。

連淵從容平靜地站在火中,他知道驚鴻山莊在劫難逃了,卻并不想掙紮,也不想反抗。也許他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天知道他等着一天已經很多年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任由火苗蹿上他的白衣和白發,在火中從容行走,那張自若的面容曾被歲月無情腐蝕,此刻又格外年輕。

火光将天空照得通紅,那沖天的火焰熱烈再熱烈地燃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像起舞的歌女穿着火紅的衣裙在天邊絢爛躍動,久久不歇。火舌吞噬了整座山頭的生命,草樹焚毀、花木燒盡。茂盛的山林一層又一層地剝落直至山窮水盡,光禿禿、黑乎乎地立在那裏醜陋極了。

煙塵将白雲熏染得灰白,天空也不再澈淨,蒙上了一層洗不淨的塵埃。飛禽走獸再無蹤影,山間的溪流幹涸得徹底,小魚翻着肚白渴死在土地裏。

燒焦的土地樹木成了這裏唯一的顏色,誰會相信這裏是一處世外桃源?

這裏的春天曾經生機盎然,鳥語花香;這裏的夏天曾經綠樹成蔭,涼風習習;這裏秋天曾經金風送爽,雁過留聲;這裏的冬天曾經銀裝素裹,白雪皚皚。

這些曾經只存活在這裏死去的人們的記憶裏,随着這裏死去的人們一起被帶入黃泉,終于只成為曾經。

再見,驚鴻山莊。

再見,驚鴻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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