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雲卿十指無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笑着掉下眼淚來,眼淚落進張開的嘴裏,是鹹的嗎?是苦澀的嗎?
她慌張失措地将臉埋進他的胸膛,這是他唯一還溫熱的地方,她哭得像一個小孩,無法自抑。她說:“你說過要帶我回家的,我一直在等你帶我回家,可你為什麽沒有來?”
你為什麽不來?
這個遺世而獨立的白衣公子,即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談笑自若,此刻他的眼眶卻微微紅了,鼻腔忍不住酸澀。他如鲠在喉,一個字都說不出,只能将懷裏的人抱緊一些,再抱緊一些。
她還在質問他,為什麽不來。
雲亭紅着眼睛微微笑了,貼近她的耳朵,勉強壓抑哽咽,抖着聲音說:“我來了,我帶你回家。”
可雲卿已經泣不成聲:“來不及了、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了,我們、我們的家已經沒有了!”
驚鴻山莊,已經化為了一團灰。
雲亭落了兩滴淚在她發間,她毫無知覺,渾身都已經毫無知覺,只有頭和手還能動。
她盡力仰頭去看他的臉,即使淚水已将她的雙眼模糊,她也能看得清他的臉;即使百年後老眼昏花變成瞎子她也能看清他的臉。因為他從來不在她眼前,他一直就紮根在她心裏。
那樣一張殘忍的臉啊。
她顫抖着手從衣領裏拽出那枚玉佩,說:“你叫我好好保管的……我一直、一直很小心、很小心地保管,從來不敢讓它承受風吹日曬,也不讓別人看它一眼。我知道如果我把它弄丢了你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我将它保管得這樣好,你為什麽不回來?
“你教我的東西我每天都會背一遍,我會忘記我叫什麽名字,我會忘記這世上每一個人,可我若是将你也忘了,那我為什麽還要活着?我這樣刻骨銘心地記着你,你為什麽現在才回來?
“你給我繡的嫁衣我穿過了,很合身,很好看。可是我永遠也沒有機會正式穿上它了,因為我想嫁的人永遠也不會娶我,我也沒有覺得很遺憾,我的家人都看過我穿嫁衣的樣子,那也足夠了,可是我們的家沒有了。”
雲亭淚如雨下。
她用盡渾身的力氣抱住他,那渾身的力氣卻一點一滴争先恐後地流逝。
“哥哥,帶我回家吧,這一次,不要再騙我了。”
雲亭抱着她回家,回家的路漫漫無盡頭。
雲卿沉沉睡在他懷裏,意識慢慢渙散,再慢也慢不過到家的路途。
路途漫長而凄清,荒無人煙。
然而其實也不是荒無人煙,雲卿在自己漸漸模糊的雙眼中看見很多人向她迎面走來。
連淵對她伸出手去,說“我必不讓你忍耐饑渴,寒冷時有暖衣,生病時有湯藥,有屋宇以遮風雨,有磚瓦以避嚴寒,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當然願意,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他卻又憑空消失了,雲筝站在連淵消失的地方,一手拿着畫筆,微風輕輕吹動他的衣角,他溫柔對她說:“阿卿不要動,就這樣,二哥給你畫一幅像。”
她便真的沒有動,盡力擺出最美好自然的儀态,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強調道:“二哥你可千萬要把我畫得好看一些啊。”
她正想象着雲筝妙筆生花,該會畫出多好看的一個她來,雲澤又煞風景地出現,揪着她精心梳好的小辮子就跑,邊跑邊便嚷嚷:“走了走了,陪哥去練練飛镖,哥最近新發明一種暗器,練得好了就叫‘雲卿镖’,以後把它發揚光大,你可就出名啦!”
雲卿想拒絕,想吐他一臉口水,拉着她跑的人又變成雲決,雲決飛快地将她拉到一個姑娘面前,眉飛色舞道:“老五老五,你看,我把江挽月這死丫頭給找回來了!”
那姑娘嗔了雲決一眼,認真地看着她,誠摯道:“雲卿姐姐,來世我們做真正的姐妹吧,來世我做姐姐,讓我來好好地照顧你,把整個世界都送給你。”
多麽傻的丫頭,她們已經是真正的姐妹了呀,還需要等來世嗎?
來世,來世好像也不遠了。
那個說要帶她回家的人也來了,他靜靜站在她面前,又一次對她伸出手,又一次對她說:“阿卿,我帶你回家。”
她知道他不會再失信了。
這些都是深愛着她,又讓她深愛着的人啊。
淚被風幹,黏在臉上不大好受,幸而再不好受她也感受不到了。她的嘴唇被嘴角那一道血跡襯得蒼白,抱住雲亭肩上的手終于也無力地滑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路看着他,等到他終于一點一滴地消失在眼中時,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輕聲說:“對不起啊,哥哥,我可能不能跟你回家了。”
真的很對不起,但是也很公平,你我各失信一次,而不會再有下一次。
雲卿輕輕閉上了眼睛。
風到這裏就停了,雨在這裏也止了
你穿過鳳凰木,走過煙雨橋,遇上他那一眼,翩若驚鴻
深埋心底的紅豆,日複一日地成長
那一年流星滑落,帶走你珍若生命的願望
你願相思不再似海,卻甘願沉溺其中
你願時光仁慈慢行,轉眼也走到盡頭
從此星辰伴你長眠,日月随你塵封
雲亭匆忙的腳步在原地停了一下,也只有那麽一下,随後走得更快。
也許正是因為走得太快了,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麽,雲卿脖子上的紅繩就那樣斷了,玉佩掉了下來,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碎成兩半的玉落在腳下,讓雲亭再也無法前行。
他像無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狼狽不堪,只有懷裏的人完好無損地被他緊緊護着。
細碎的冰寒點點滴滴地落在身上,他茫然地擡起頭,發現深冬的初雪終于來臨,雪花悠悠揚揚地飄下,由小轉大,由慢轉快。頃刻間,便為天地鋪蓋上一層白雪,好似天地生來便是這樣澈淨明通。
那白雪也覆蓋上他的黑發,完完整整地将原色掩蓋,于是他的黑發在白雪的掩護下順理成章地開始變白,從頭至尾,一點點、一寸寸,三千青絲未有一絲得以幸免,不多會兒便與雪白得毫無二致了。
他又重新低下頭去,看着懷裏人安适恬淡的容顏,看着懷裏人纖長的睫毛染上一層薄雪,看着懷裏人被大雪徹底冰封。
雲亭将臉埋入她的發間,天地都在這一刻靜止,萬物都在這一刻消逝,茫茫大雪中只有雲亭微微抖動的肩,一下又一下。
雲卿離開的半月後,風泠來了,她将一疊扳指厚的宣紙交給雲亭,雲亭粗略翻了兩下,是他熟悉的字跡,每一張都寫得滿滿當當。
風泠說:“這是她囑咐我的第二件事,将這疊宣紙交給你。”
她看着雲亭雪白的長發,悄無聲息地揭開了流蘇面紗,絕世容顏便這樣輕易地綻放在天地間。
她輕聲說:“我想要你一縷頭發。”
雲亭給了她,風泠不再逗留,珍而重之地用手帕将那縷白發包起收入懷中,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便離開了。
風泠走後,雲亭開始看一本書,一本他從來不看的話本子,話本的名字叫做《瑞霭非煙》。
那本話本子講的是一個天上仙女和一個凡間書生的故事,無非就是仙女與書生相愛了,卻為天規所不容,經歷重重磨難最後還是長相厮守,俗套得很。
他不明白為什麽筆者要将故事寫得這樣惡俗,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将結局寫得這樣圓滿。不明白的地方有很多,他卻不求甚解,将那本話本子壓入箱底,終生沒有再取出來翻看。
很多年之後,在他終于熬到看起來擁有這樣的滿頭白發而不顯奇異的年紀,他已幾乎将這本話本子完全忘記,所有內容和文字都在他腦海裏泛不起漣漪,只有那話本子裏的最後一段話讓他刻骨銘心。
那段話是:仙女與書生回到了凡間,他們在凡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溫柔耐心,也許他們以後還會遇到艱難的事情,但那也是溫柔而耐心的。他們就在這樣的溫柔與耐心之中,相視一笑。然而一切都只是像風一樣。
風從未終止,雨也從未停歇
她越過江山如畫,踏過流水迢迢,就此注定你一生,錦衣夜行
君子偕老的佳話,年複一年地誦讀
每一次秋千蕩起,你埋藏在詩句裏的千言萬語
你知道相思深似海,滄海也成桑田
你知道時光如過隙,卻盼不到盡頭
從此星辰不再閃耀,日月不再生輝
那本話本子裏,仙女的名字叫做卿卿,書生的名字叫做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