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葉婉兮看來也是等候許久,在桌上擺了一壺酒和兩只茶杯,百無聊賴地翻看一本書——《蒼術訣》。
雲卿在她的對面坐下,她放下手中的書,捧起酒壺要給雲卿倒酒,笑道:“雲姑娘終于來了,讓我好等。”
雲卿卻擋住她的手,平淡道:“我怕你在酒裏下毒。”
葉婉兮怔了一下,看她随手從發間拔出一支銀釵,探入酒中,再取出,定神一看,釵端依舊光亮銀白。
于是雲卿便又簪上那支釵,葉婉兮照舊為她倒酒,臉上笑意卻更深,也多了幾分不明意味:“我瞧雲姑娘平素是不戴首飾的,今日簪上一支銀釵,莫不是特地用作試毒的吧?”
雲卿沒有說話,眼睛認真地看着清如泉的酒被倒入杯中,再被送到自己面前。
葉婉兮也為自己倒了一杯,端起來,道:“雲姑娘真是多慮了,我若想殺你,不說易如反掌,也是十拿九穩,何必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遭天下英雄恥笑呢?”
雲卿卻沒有端起酒杯,視線反而聚焦在葉婉兮臉上,認真道:“你不想殺我,可是我卻很想殺你,怎麽辦?”
葉婉兮聞言放下了酒杯,将手邊的《蒼術訣》往雲卿面前推了推,同樣認真道:“我将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爛熟于心了,你想殺我,怕是難如登天吧?”
雲卿看着那本秘籍封面上“蒼術訣”三個字,回想起當日龍殊将這本秘籍交給她時的光景,她曾因這本秘籍招來殺身之禍,也借這本秘籍從峨眉騙得斷續膏,還曾借這本秘籍為自己掙來一線生機。可也是因為這本秘籍,讓她的家毀于一旦。
雲卿從懷中取出火折子,吹亮火焰,沿着《蒼術訣》的邊角燒下去,扔在地上,看那一團火焰将這一本武林人人魂牽夢萦的秘籍化成灰燼。
葉婉兮沒有阻止她,反而眯起雙眼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她來,過了片刻,問:“你可知道,我能将《蒼術訣》一字不差地默出來?”
“我知道,”雲卿将視線重新聚回她臉上,“可我也知道,要是你死了,《蒼術訣》就永遠消失了。”
“哦?是嗎?”葉婉兮挑了挑她修得過分細長的眉毛,“看來你真的是想要我死啊,可是如今你的武功遠不如我,那麽你想要怎麽殺了我呢?”
雲卿反問道:“殺人一定要用武功嗎?”
她問得一本正經,葉婉兮聽了卻輕笑出聲,道:“不用武功用什麽?用心計嗎?論心計你便會是我的對手了嗎?我教你淪落至如此家破人亡的地步可沒有一分用到武功,所憑借的都是心計。”
她取下脖間吊挂的玉佩,放到雲卿面前,笑得格外歡快順暢,說:“這塊玉佩,你還認識嗎?”
當然認識,她曾經拿着這塊玉佩去走進當鋪想要賣了它還錢,卻被連淵阻止,帶回了驚鴻山莊。連淵對她說:“你要好好保存這塊玉,知道嗎?”
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即使發現它丢了,也只是稍微惋惜,而後卻因得到了雲亭的玉佩而歡喜,不知惋惜為何物。
雲卿瞥了那玉佩一眼,而後不動聲色地看着葉婉兮。
葉婉兮道:“我拿這個,跟你換你脖子上現在戴的這塊好不好?”
雲卿斬釘截鐵道:“不換。”
葉婉兮搖了搖頭,道:“別拒絕得這樣絕對,讓我同你說說這塊玉佩的來歷,興許你就想換了。
“這塊玉佩是你母親生下你時佩戴在你身上的,你妹妹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後來你下落不明,唯一能證明你身份的便是這一塊玉佩了,可惜你卻将它弄丢了。有人拾到這塊玉佩,冒認了你的家人,繼承了你的財産,”葉婉兮的目光開始變得意味深長,“還害你父女反目,間接殺害了你的父親和妹妹。”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雲卿痛哭流涕、歇斯底裏的樣子,于是她越說越興奮,雙眼綻出奇異的光芒:“你知道我怎麽害死你爹江三爺的嗎?你還記得我曾經陪他去藥王谷看病嗎?他原本只是傷寒,喬嶼告訴我燕闕子與紫術神似,後者卻性寒,囑咐我抓藥時切不可将二者混淆,否則性命堪憂。你應該猜到了對不對?你肯定是猜到了……我将你爹藥裏所有的燕闕子都換成了紫術!一日三碗,比吃飯還按時按點,就這樣生生把他拖垮了!
“你絕對想不到你爹一邊喝着我放了要他命的紫術一邊誇我孝順的時候我有多想笑,我有一次差點兒都忍不住破功了!你爹對我可真好,他為了我差點兒把你——也就是他的親生女兒都給殺了,哈哈,雖然差一點兒那也不可惜,至少他為我從你那裏拿到了《蒼術訣》,讓我坐上了今天的位置!哦,對了,他還把全部的財産都留給我了……當然,原本他是想要留給他的小女兒江挽月的,可是他既然已經做了這個冤大頭,又怎麽能半途而廢呢?我只好幫他好人做到底,在遺囑上稍微動了那麽一些手腳……
“當然,看在他對我那麽好的份上,我怎麽能讓他一輩子都被蒙在鼓裏?所以我善心大發,在他臨死的時候将一切都告訴他!哈哈……你真該好好看看他死時那個樣子,雙眼瞪得銅鈴般大,真的,我不誇張,連血絲都要擠出來……我敢說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被我、噢,不對,應該是被他自己的愚蠢給氣死的,哈哈……你說好不好笑?”
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去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笑聲尖銳刺耳。
而雲卿面無表情,巋然不動。
葉婉兮兀自笑了一會兒,見她竟無甚反應,覺得很奇怪,于是便不笑了,問道:“你難道不難過嗎?”
這下雲卿笑了,她笑着,輕聲反問:“我為什麽要難過呢?”
“因為我頂替了你、奪走了一切屬于你的東西、還殺了你爹啊!”葉婉兮理所當然道。
雲卿好笑地睨着她,仿佛她說了什麽異想天開的話,過了一會兒才一本正經道:“我曾是蘇千寧,你不曾頂替過她;我如今是連雲卿,你也不曾頂替過我,你的确是奪走了我的一些東西——我的師父、二哥、二嫂和我的家,但是你是否殺害了我的父親,這個不着急下結論,待定吧。”
葉婉兮聞言,有些不可置信:“你竟不介意我殺了你的父親?你從未将他當做你的父親?”
雲卿又笑:“我方才才知道我原來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我原來還有個父親,還是個三番兩次想要害我的父親,換做你,會因為這樣一個父親而心如刀絞或者痛哭流涕嗎?”
葉婉兮不說話了,她覺得雲卿說的話令她像足了一個自導自演、自說自話的傻子——她竟從未在意過!
過了一會兒,葉婉兮靈光一閃,又道:“既然你不介意我殺了你爹,那麽我們來說說會讓你介意被我殺了的人吧。江挽月呢?你與她情同姐妹,又是真正的親姐妹,我間接害死了她,你介不介意?還有你的師父、你的二哥、你的二嫂……他們都是被我害死的,也許還有雲曦、喬嶼、雲決……只要我高興,這個世界上所有你在意的人,都會死于非命,這樣呢?這樣你介不介意?”
“介意,我當然介意,”雲卿順着她的話接下去,端起酒杯對葉婉兮道,“讓我敬你一杯,恭賀你本事通天,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個詞令葉婉兮極度滿意,于是她依言,也端起酒杯與雲卿碰了一下杯,将那杯先前被擱置的酒,一飲而盡。
雲卿端酒的手穩如泰山,另一只手隐在袖中緊握成拳,微微發抖。
她也将手中的酒,與葉婉兮一同,一飲而盡。
葉婉兮重新将兩人空掉的酒杯斟滿,道:“雲姑娘如此冰雪聰明,不如猜一猜,我為何要等你來?”
雲卿對這個問題無甚興趣,反問:“我猜中如何?猜不中又如何?”
“不如何,”葉婉兮笑道,“難道說你猜中了便要我放你走,猜不中我便殺了你嗎?若是這樣,雲姑娘也不會來了。”
雲卿沒有說話,葉婉兮又端起自己的酒喝了一口,而雲卿沒有動。
“這酒真好喝,往日不曾這樣覺得,今日卻覺得這酒格外香甜醇厚,難道是因為一切都要在今日塵埃落定了?”葉婉兮巧笑倩兮,把玩着手中空的酒杯,沒有忍住,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她連喝三杯,并不是多麽烈的酒,卻讓她的臉頰微微泛起紅。雲卿當然不會認為她喝醉了,她知道她清醒得很,因為她伸出一根手指對着她,說:“今日,你是一定要死的,而我死不死,卻不一定。”
雲卿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又說:“既然你不願意回答,那麽我便自問自答吧。我等你來,是為了見一個人。我知道只要你在這裏,這個人就一定會來,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只好讓他來找我。”
雲卿卻開口說了話:“他來找你又怎麽樣呢?你見到了他又怎麽樣呢?”
葉婉兮掂量着手中的酒杯,搖搖頭,道:“我沒有想那麽多,我就想再見他一面。”
“就為了再見他一面,所以殺了他的師父和家人?”雲卿輕聲問。
“不,你別想往我身上潑髒水,”葉婉兮沖她搖了搖手指,“其實你自己也知道,換做任何一個人當了武林盟主都會下同樣的命令,只是這個人恰好是我罷了,只是我恰好利用這個命令順便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
“那麽你想做什麽?殺了我?見到他?”
葉婉兮避而不答,盯着雲卿的雙眼瞬間變得幽深起來,她覺得有些奇怪,才三杯酒下肚,怎麽就讓她有些眩暈?她沒有多想,她回想起那一天在驚鴻山莊,她自以為氣走了雲卿而沾沾自喜,卻在看見雲亭望向雲卿離去的方向時的眼神被狠狠打了臉。
她至今不能形容出那個眼神,千斤重都無奈成了缥缈雲煙。
就那樣一個眼神,就将她捆綁。
葉婉兮暗暗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讓人喪失意志力的東西,對雲卿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說說你來這兒的目的吧,難不成就為了與我喝一杯酒?”說着,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雲卿專注地看着她的動作,抽空答了一句:“當然不,我是來殺你的。”
“那你打算怎麽殺我呢?”葉婉兮看樣子沒有放在心上,又或者說她根本不相信今時今日她能殺得了她。
直到雲卿直視她的眼睛,她這才發現,原來雲卿的眼眸比她的還要深沉晦澀。這讓她心口莫名一緊,雲卿說:“我說我能兵不血刃地殺了你信不信?”
葉婉兮笑,她想開口,又被雲卿搶白道:“你剛才說錯了我來不及糾正你,今日一定要死的那個人是你,而我死不死,卻不一定。”
葉婉兮臉色劇變,由粉嫩的白轉成青紫色,那一刻仿佛一只鐵手猝不及防地緊攥住了她的胸膛,狠狠地、死死地,不留給她一絲賴以存活的生氣,渾身血液都被凍結,不能再流動。
她猛地吐出一口烏血,從木椅上翻落到地上去。
她雙手捂住心口,拼命地喘着氣在地上掙紮翻滾,看向雲卿的瞪大的眼裏滿是不可置信:“你、你……不,這酒、這酒沒有毒……”
雲卿面無表情,端坐着從頭上拔下那支銀釵,順手扔到葉婉兮面前。葉婉兮極力勉強自己聚起視線,這才看清,銀釵的那端已然發黑。
“這酒本來是沒有毒的,毒在我的釵子上。”雲卿垂下眼睑,悲天憫人地看着地上的葉婉兮。
葉婉兮瞳孔緊縮,她能感受到那只鐵手緩慢而又強有力地收緊,将她的胸膛牢牢掌握在手心。她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拼命往外吸氣。但是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放棄了垂死掙紮,躺在地上盡力仰起頭,看着雲卿。她張開了嘴,血也大口大口地往外湧,卻沒能阻擋她的笑聲。
她的笑聲一遍又一遍地回蕩,笑得張狂又幸災樂禍:“你不是也喝了酒嗎?”
一抹同樣烏黑的血絲緩緩從雲卿嘴角流下來,她平靜道:“是啊,我也喝了。”
于是葉婉兮笑得更加不能自已,她捶着地笑得幾乎癫狂:“好啊,好啊……你為了騙我喝下毒酒,居然不惜賠上自己一條命……好啊,那我們就一起去死吧,哈哈……我們都死了,那就沒有誰能跟他在一起了,我固然是輸了,你又能算贏了嗎?”
雲卿俯視着她,心緒平和沒有一絲起伏,淡淡道:“這是水千色的水墨散,我來之前先去收拾了她,解藥誰都拿不到了。你輸已成定局,我是否贏了這個結論現在來下卻嫌太早,你人逢喜事多喝了幾杯必死無疑,但你可曾留意我只喝了一杯?”
葉婉兮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的雙眼開始模糊,耳邊像聚集了一群蜜蜂嗡嗡作響,那響聲越來越大,幾乎不能再聽清雲卿在說什麽。
雲卿說:“我也只是恰好利用這個機會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情罷了。”
她想做的事情跟葉婉兮如出一轍,殺了她,見到他。
葉婉兮幾乎緊縮成一點的眼瞳在一瞬間猛然放大,那一瞬間她看清了世間萬物,耳邊嗡嗡響聲也蕩然無存。烏血自七竅噴薄而出,她最後匍匐着在地上劇烈抽搐了兩下,忽然就不動了。
她的雙眼還死死瞪着雲卿。
雲卿正襟危坐,靜靜與那雙眼睛對視了一會兒,想要站起身過去為她阖上雙眼。
她撐着木椅的扶手艱難地站起來,雙腿毫無知覺,仿佛一對假肢——毒性已經從腳蔓延至腿了。
她嘗試着松開支撐,甫一松手,那雙腿便自膝蓋折疊着往下彎,上半身似千斤頂,讓她跌落在冰涼的地上。
她不死心,一手撐在地上艱難地向前挪,一只手盡力伸向葉婉兮的雙眼,一點一點靠近。
就在她将要觸碰到葉婉兮眼皮的時候,一只同樣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雲卿渾身都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