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午六點半，錫城的天空變得陰雨連連，雨珠砸在辦公室印花玻璃上啪啪作響，陰冷的風見縫插針，從窗臺下的縫隙撲簌簌地刺溜進來，臨近下班的辦公室裏開始陸續響起了收拾挎包，拖拉椅子的聲音。

林微感到身體上多了幾分涼氣，習慣性地聳了聳肩膀，涼意卻沒有因此而消退，反而多了些甚嚣塵上的味道。她這時才察覺出有些不對勁，從忙碌的打字動作裏抽身而出，噠得一聲，按下空格鍵，打字的聲音靜止了，她微微轉動腦袋，看向了窗外——

嘩啦啦的雨水聲音，砸在樹葉上，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更像是砸在了塑料大棚上。碧綠的松樹葉片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沿着樹葉的根莖滑動，然後彙聚成一個大圓點。啪得一下，砸落下去，于天空中飛揚起雪花式的銀白。

原來——下雨了。

她看着窗外暌違數年的錫城大雨，很多過往的記憶随着細細的冷風一點點灌進她的心裏，她吸了口氣，把窗口封緊了一些，視線在轉身的剎那自然地向着別的辦公桌落了過去。

佟幼薇正站在辦公桌前，把一條紅色的針織圍巾往脖子上套。徐慧珊把一疊作業本放到桌子左上方。馮小小把沒吃完的薯片夾一個夾子，放到包裏，沖她揮了揮手，對大家道了聲別，就往門口走去。大家好像都很想趕緊回家。只有她一個人，連電腦都還沒有關。

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算不算一個有家的人。她好像沒有告訴過顧景炎和師傅，她之所以會有勇氣回國，并不僅僅是因為駱承川。她回國，還有一個原因——她的叔叔在S國地震中因為救治傷員犧牲了，她需要把叔叔的骨灰交給叔叔念念不忘的一位姐姐。

駱承川在不久前找到，叔叔的骨灰也在回國之初就交還過去了。她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冷靜下來後，漸漸感受到了一個現實——她在這個世上，是真的孤身一人，沒有家了。

她曾經以為顧景炎那兒是她的家，但現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該不該回這個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顧景炎再友好的相處下去。

原因無他——她和顧景炎相處的最後一塊壁壘被她親手打破了：顧景炎知道她還喜歡他了。

——

時間回到今天中午的時候。

那個時候錫城的天氣還非常好，高高的太陽将無限的熱度毫無吝啬地傾瀉于廣袤的土地上。約摸是因為次人格和顧景炎相處得很是融洽，所以即便是次人格不在了，林微都能夠感覺到自己和顧景炎最近的相處變得融洽了些。那些諸如結婚時的些微尴尬，也于無聲中落于塵埃，連痕跡都遍尋不着。

後來林微自己想想，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傻了吧唧的被這種幻象迷惑。才會在顧景炎沉思的時候，沒忍住內心的躁動，沖着他的那張側臉主動親了過去吧。

真是鬼迷了心竅了。她當時連這樣的想法都還沒來得及有，只記得看到顧景炎吓了一大跳的表情後，自己腦子一轟，帶着火燒火燎的臉，頭也不回地要溜之大吉。連胡編亂造一個諸如是顧景炎先親她的，她要親回來的爛借口都沒想到。

更悲催的是，她腿腳太不麻利。連八角亭的臺階都沒跑完，胳膊就被顧景炎拉住，只得心虛萬分地回轉過頭來忐忑不安地看着顧景炎，接受命運的審判。結果顧景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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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要加班，早點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這句話太旖旎，他當時的表情又太鄭重。她唯一的反應是風馳電掣般地掙開他的手，用最大的潛能轉身健步如飛，只留給茫茫大地一個倉皇迅捷的背影。

——

窗外的雨下得更兇了，就像林微心裏的亂麻一樣越纏越緊。她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裏一個人盯着遠處搖射進來的昏黃光線坐了半個小時，那半個小時裏，她問自己就算顧景炎知道了這一切又怎麽樣。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最壞的結果，就是像七年前那樣。他不要我。”半個小時後，她看着窗外的燈火，壓抑的心情也像是被大雨一遍遍洗刷，那種濃烈的不知所措感被消化得差不多，她忽然覺得，也沒什麽大不了。

戰争、火海、疾病、流離，還有孤獨，都比這件事重上千百倍，她也沒有被壓垮過。

“我這麽好的姑娘，他如果不要我，是他的損失。”對着辦公桌上的鏡子笑了笑，她覺得鏡子裏的姑娘可真漂亮。她決定，要讓這個姑娘一直漂亮潇灑下去。

很快，林微打着傘走到了離學校不遠的公交站臺。

715路的公交還沒有來，站臺邊上站着的大多都是晨曦中學的老師，和附近的居民。因為公交站臺的海報張貼處的員工在把舊海報撕扯下來的關系，站臺中央部分，人煙寥寥。兩側人頭攢動，在涼風裏，人互相說話的聲音嘈雜也溫暖。

大家都在避雨等車，擠擠穰穰，公交站臺的背面比前面空曠，林微毫不猶豫去了後面，冰涼的雨順着傘骨延伸的方向向後墜落，林微仰着腦袋，時不時看着公交車到站表，計算上車時間。

公交到站表上鮮紅的數字一直在跳動，715路還有三站才到。替換海報的幾個員工冒着雨抱着一卷女明星的貼紙從前面往後面走來，互相配合着拿下站臺背面玻璃。

雨水打在玻璃上，濺落在剛剛展露在空氣中的舊海報上。也是同一時間，林微邊上幾個學生的聊天內容從枯燥無味的學習一下子變了。

“她演《美人如玉》的時候我超級喜歡她的！”

“《特工SHAIRI》那部和好萊塢合作的，才是美炸天了啊。”

“你們不覺得那部……那部叫……《彤日映延安》的，時甜在裏面演的那個村姑簡直惟妙惟肖呆了嗎？”

下雨天讓一切的聲音都氤氲起來，林微意識到他們是在談論舊海報上女明星，心也跟着好奇起來。“原來她叫時甜啊。”她的目光從女明星好看卻不俗套的臉龐上逡巡而過，終于落到海報右上部分潇灑的簽名上。

“是啊，時甜。”林微的聲音因為了然，在人群裏驀然大了些。扯海報的一個店員聞言，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頭看向林微的方向，語氣裏帶着濃郁的可惜與失落，“四屆牡丹花獎影後，國際公認的美人臉加戲精，我最喜歡的女明星。”

“可是，第十六屆牡丹花獎都沒來得及領，整個人就人間蒸發了。”旁邊的店員在作為時甜迷妹的那位店員落下尾音時，輕輕捅了她一胳膊，似乎是示意她不要摸魚，趕緊完成工作回家，于是他們又費力起來。

撕拉一聲，扯下海報的聲音無情地響起，與此同時，旁邊響起粉絲的倒吸氣聲。兩種聲音交疊，在這種微涼的雨天裏，徒增一種哀婉的氣息。

林微的目光落在靠在公交站臺柱子那兒的海報，上面隐約還能辨識出女明星鮮衣怒馬的樣子。不難想象，她當時的事業是有多麽輝煌。人間蒸發？對于一個影後而言，這個詞似乎太重了。或許是八卦心作怪，林微不由思忖了一會兒。可思來想去，她還是想不通，何以一個國際知名的女演員，會在聲名鼎盛，人生事業急劇往上走的時候，突然，人間蒸發。

這太于理不合了。

林微還在為此唏噓，一雙駝色的長筒靴落在了她低垂的眼眸下。她不解地微微擡起下颌，見到來人的那張臉時，突然有那麽一瞬間，眼神凝固，整個人都愣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一雙和海報上的時甜如出一轍的眼睛。

四月熱絡地拍了一下林微的肩膀，“嘿，幹嘛呢？失魂落魄的。對了——”她說着踮了踮腳尖，手柄上的雨傘轉了轉，在雨天裏別有一種俏皮輕松的味道，“校長大人是不是真像孟老師說的一樣，是個妻奴呀？”

“啊，不是嗎？看來孟老師又騙我了。”四月看到林微吃驚的表情，皺了皺鼻子，俏皮地搖了搖頭。

林微意識到了不對勁，“等等——為什麽，校長大人是不是妻奴的事情，我會知道啊？”

四月狐疑地打量了林微一眼，滴流的眼珠流轉過林微的每一處五官，“嗯？顧景炎不是你的老公嗎？孟老師中午的時候還說了句卧槽，夫妻檔輪流來問他問題之類的話。”

得聞這句話，林微的心倏忽沉了一下。她暗暗梳理着四月的意思。最後得出顧景炎就是晨曦中學校長的答案。

她的思緒被這個答案弄得百轉千回。天上的雨勢已經在逐漸減小，可她眼前的整個世界卻變得越來越模糊不堪，天地萬物都像是被籠罩了一層濕潤的薄膜。連記憶都像是在海水裏漂泊，不甚清晰。

“景炎哥哥，我今天去問老師一道填空題，老師跟我說，林微，這道題你不用知道。我很想不通，為什麽一道中檔題，我可以不用知道，為什麽數學老師總跟我說，十四道填空題你只用做前八道，你的能力就到這兒了。”

“景炎哥哥，為什麽，一個老師會看死她的學生呢？景炎哥哥，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不只以成績論英雄的學校，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始終相信學生的老師該有多好啊。”

林微想着想着就笑了。她當初高二的時候，數學因為計算不好，一直考得十分不好。數學老師不問緣由，将她判了死刑。她潛移默化也以為自己就這個水平，即便夜夜熬夜，數學還是毫無起色。後來高三換了一位數學老師，她數學仍舊不好，但那位老師卻告訴她，林微，你是有能力做對十二道填空題的。

林微記得，高考的時候，七十分的填空，她拿了六十分。那位老師讓她看到了第一個奇跡——這個世上存在毫無理由相信學生的老師。

可她卻從來沒想過，自己當初對顧景炎的哭訴，會被他牢牢記在心裏。

他為她建立了一座私人學校。

她激動地看了一眼四月，715路紅色的燈光耀眼奪目，林微匆匆看了一眼車子，一把握住四月的手，“感謝你告訴我這件事。”然後帶着這顆砰砰直跳的心髒，向着公交急速而去。

——

她剛推開家門，顧景炎聞聲腳步微動，擡起了眼眸，好像為她的終于歸來稍稍松了口氣。

林微的目光順勢落在他的身上，眸色漸漸深沉。

他換了一身正裝，默不作聲看着她的摸樣，像是中世紀禁欲的王子。

大片雪白的襯衫從他西裝黑色的V形領口露出來，他約摸是為她的歸來而發怔，還維持着等人的姿态。

兩條修長的大長腿交疊放于地面，背部輕輕半靠在米色的餐桌上，幽深的眸眼鎖定着正門方向。他的背後，隐隐顯現出歐式燙金蠟燭架子，上頭的柱形蠟燭燈火搖曳。火光落在他好看的側顏上，影映出他俊毅的眉眼。他正半昂着頭。

胖嘟系着一個黑色領結乖乖蹲在地上，圓圓的狗眼與林微四目相對。

室內的燈全被關上了，只有燭火明亮惹眼。

她不知道顧景炎等了她多久，可她知道，他準備了這麽多，她卻遲遲不歸，他或許想找，卻又怕冒犯她，所以就一個人熬着，就算菜涼了，也執着地等她回來。

顧景炎見了林微，就笑了。他毫不猶豫地向着林微走來，林微緊緊注視着他，右腳自然後擡，輕輕踢了大門一腳。咔噠一聲，暗紅色的大門緩緩關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顧景炎像是有話想要對林微說，走到她的面前時，喉結微微滾動。“噓……等等”林微亮了亮眼眸，搶在他說話前，将蔥白的手指輕輕抵在顧景炎的紅唇上，含笑道：“讓我先說。”

他笑意直達眼底，唇角明顯上揚，順勢握住她細白的手，凝眸聽着她講話。

她的臉不争氣地紅了，“喂，顧景炎，別握那麽緊，又不會跑。——晨曦中學，對，晨曦中學。”她看着顧景炎，“晨曦中學是怎麽一回事。”

顧景炎懂她的意思，将她的雙臂不動聲色地拉到自己的腰間，垂眸，嘴角微微翹起，“那是為你建立的。”

顧景炎以為她深紅的眼眶裏蘊藏着不解，便繼續道：“你可能不記得了，你有一次，在學校受了委屈。回來後，許願說，希望有一天錫城能有一個小孩子都喜歡上的學校。我記下了，然後就有了晨曦中學。”

“不過很抱歉，兩年前被人坑了一把。因為支持不下去，向東為此做過一次融資，以慘敗告終。所以，現在，如你所見，只有向東他們那些內部人員知道我是半個校長。還有半個校長的權利，在一位我至今都沒見過的大老板手中。”

“不要緊。”林微的眼眶紅得不像個樣子，她感動的目光堅毅地望着顧景炎，用盡全力将顧景炎抱緊，像是要把自己融進顧景炎的骨血裏，她顫抖的聲音裏因為想到特優4班的那群孩子，霎時間充滿了元氣，“我會帶着特優4班積極向上，也會把學校建立成我們想要的樣子的。”

顧景炎聞言，好看的拇指輕輕滑過林微含淚的眼角。總覺得，自己又把公主殿下惹哭了。

真是罪惡滔天啊。他溫柔細致地撫摸着她的臉頰，林微也定定看着他的眼底。胖嘟汪汪汪叫了好幾聲，自說自話蹦跶到椅子上，俨然像個紳士，要吃晚飯了。

“吶……晨曦中學的事情我知道了。”林微瞥見胖嘟的舉動，含淚的模樣霎時間被笑意替代，頓了一下，她的整顆心被燭光帶來的溫暖包裹，又因為自己即将說的話，心口咚咚咚直跳，她向着餐桌輕輕揚了揚下颌，“那，這個呢？顧先生的燭光晚餐是怎麽一回事。”她的語氣裏，不自覺帶上了嬌嗔。

顧景炎故意不說話，幽深的雙眼只是凝眸看着她。等她實在憋不住了，才輕輕笑了一下，他的臉緩緩靠近她的，溫熱的氣息也緩緩落在她的臉上，“你不知道嗎？”他眼睛裏只有她的模樣，聲音裏帶着溫潤的笑意，卻不自覺地壓低又壓低，帶着無盡的蠱惑。

他的氣息在林微的面前纏繞。

“為了你建立了一個學校。”他的嘴唇落入她的耳垂。

“故意要和你假結婚。”他從耳垂向上細細吻去。

“又為了讓你順利接手特優4班，暴露自己在學校安裝反監控攝像頭的事情。”他的手掌握緊她的腰肢。

“現在，還滿腹躊躇地等你，希望與你共進燭光晚餐。”他輕輕舔了一下她的耳廓。然後隐忍般地吐出了一口氣，聲音愈發黯啞。

“難道我做了這些，你還看不出來……”他程度更深地俯下身子，将唇瓣輕輕貼在她敏感的耳邊，一個字一個字都變得極輕極輕，“我喜歡你。”他對着她的耳朵說。

又用更深情的聲音極盡婉轉，“更确切的來說，是林微，我愛你。”

☆、Episode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