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3

最後一點慘淡月光消失後, 狂風掐準着時機大作起來, 救濟站的帳篷被刮得搖搖欲墜,從帳篷裏聽雨打在蓬上的聲音,會以為外面在下冰雹。所有志願者都在為惡劣天氣和延遲的進山送物資時機而發愁,沒有人注意到陳釉這個“不速之客”。

她把帽子拉到頭頂, 雙肩濕透, 背包護在胸前, 走進風雨中飄搖的帳篷後,怯怯地開口:“你們好, 請問……現在有送物資的車子進村嗎?”

所有穿着統一藍色制服的人都帶着震驚的表情看向她。

一個大胡子男人似乎是所有人的領隊, 打量她幾眼後問:“你是?”

“是這樣的……”陳釉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誠意,就從包裏慌裏慌張地掏出身份證和學生證, 伸到他面前,“我是個學生,我男朋友在村裏做醫療志願服務, 但是失聯了……我想去找他, 我從T市一路趕過來的……如果你們有車進去送物資, 能不能帶我一起進去?”

她慌不擇言地說完, 深深鞠了一躬:“拜托你們!”

大胡子簡單掃了一下她手上的證件, 就讓她收回去,無能為力地說:“現在進不去,你看這雨大的,村裏的洪澇還沒退呢,我們把車開進去會熄火的。”

“啊?”

其他的藍色制服都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了, 似乎對她這個小姑娘的莽撞沖動很是不解。只有大胡子還算體貼,用一次性紙杯給她倒了點熱水,耐心解釋:“而且就算雨停了,我們也不能帶你進去的,太危險了!我們志願也有規定,不可以帶不相幹人等進災區。”

陳釉不甘心地說:“我不是不相幹人等啊!我要找人的!而且……你們需要幫忙嗎?我也可以幫你們送物資!做什麽都可以!”

大胡子被逗笑了,指着她的胳膊和腿:“你這小身板,我怕你進去就被洪水沖跑了。”

盡管口幹舌燥,陳釉根本沒心思喝水,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她又懇切地向他鞠躬:“叔叔!我真的很急很急!麻煩你們進去的時候帶我一程吧!我不打擾你們的行程,出了事情跟你們無關,我自己負責!”

大胡子很為難,大手放在留着青皮寸頭的後腦勺上撓了撓,轉身征求隊友們的意見:“哎,你們怎麽看?”

隊友們或聳肩或攤手:“你決定呗!反正我們都聽你的……”

大胡子又問:“你們知道搶險隊什麽時候到嗎?”

有隊友回答:“好像下午就到了,去搶修信號臺了,這會兒……不知道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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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胡子回頭對她說:“你看啊,要不這樣,你就在這裏等,因為搶險隊已經去修信號裝置了,如果修好了恢複通訊了,你不就可以聯系上你男朋友了嗎?就沒必要進去了對不對?主要是……真的很危險!我也是有女兒的人,我看不得你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一道閃電驟然劈下,整個帳篷都亮如白晝,随後一聲猛烈巨響的炸雷。帳裏的人都吓得不輕,連連拍胸口:“哎喲卧槽!”

大胡子也被吓到了,緩神好久,對吓懵的陳釉繼續說:“你看,雷暴還在持續,這就更危險了……”

陳釉失落:“雷暴這麽嚴重,搶險隊應該會停工吧,一時半會兒信號臺大概修不好……”

大胡子把她放在桌子上的水又塞進她手裏,安撫:“小姑娘!聽叔叔的!就在這裏等,喝點水暖暖身子!等雷暴過去了信號恢複了你給你男朋友打個電話,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你別害怕……萬一要是真的有什麽事,我們再帶你進去,好不好?”

“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事的,這種天氣,聰明人都會乖乖躲在安全的地方,傻逼才往外跑呢……”有人笑着發言。

陳釉不說話了,沉默地低頭看着杯子裏半滿的水面。水面時不時起暈,是因為她握緊的手止不住在抖。紙杯的杯壁微溫,根本不足以把溫暖送到她涼透慌亂的心。

雨越下越大,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

……

陸鮮衣真是悔恨平時沒有訓練過在山路上行走的技能,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泥土遭到大雨沖刷後,一點可以落穩腳跟的地方都不留。他不敢放松擡着擔架的手,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讓擔架穩定上,也顧不着腳下踩的到底是什麽。有時候,一腳落下去,整只鞋都會陷進泥裏。

他跟同行的學長輪流調換位置,現在是他在後面擡,時刻注意着陳二嬸的情況,再走一段就要換他到前面去,負責開路。

饒是對山路十分熟悉的村長,也常常對七歪八倒攔在路中間的樹犯難,他艱難地帶着兩個孩子在黑暗中繞來繞去地摸索,感慨着對擔架上的人說:“二嬸啊……等你好了,可要感謝人家呀……這麽大雨這麽大風,倆孩子多不容易啊……”

陸鮮衣的臉上被雨澆得盡濕,沒手去擦,只能低頭才能勉強睜眼:“村長,不說這些話……只要奶奶能治好就行。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

剛入學那天,全校組織他們齊讀醫學生誓言時,他還沒有什麽觸動。

但他現在好像懂了。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性命相托有多重呢?大概就是身後擔架的重量吧。

“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從小他都在父母的庇護下過着優良的生活,從不知人間疾苦,從沒親眼看過人世病痛。等到孱弱得步履顫顫的老翁坐到面前,話都說不清楚,把手臂伸到儀器前,只要一句“老人家您三高都挺正常的”就能讓他眉開眼笑;從出生就封閉在山裏的幼童因為他們的到來檢測出了一些疾病的前兆,得以有機會及時送醫治療,免于病發的風險;只會迷信偏方的婦女們因為他們的勸告開始學會正确求醫,遵醫囑服用藥物……黑夜漫長,他看不見前方還有多長的路,但一想到這些天來看到的張張笑靥,心裏就很踏實。

“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着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上課時老師就對他們說過,醫生“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在安慰”。也許他以後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可能都無法達到所謂“健康之完美”。“救死扶傷”更是艱巨又不可及的任務,但他感悟到的是,如果就像他今天這樣,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做好,就會少一些遺憾,少一些無能為力。

随夜色的濃郁,能粗略估計他們大概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村長感嘆:“這路平常我只要走半個小時……”

陸鮮衣覺得自己的小腿好像被什麽荊條刮破了,痛感越來越明顯,從腿邊的濕熱程度判斷,傷口應該還不小。他囑咐學長和村長:“好像有很多帶刺的樹枝,你們小心一點。”

村長走到前面打着手電遠望了一下,興奮地說:“快啦快啦,馬上就能到山腳了!”

原以為到了山腳就能稍微喘口氣,結果三個人都傻了眼。還沒全走到平地上,大水就漫到了小腿中間,再往前走就要到膝蓋。

學長覺得情況不妙,說:“不能再擡了,一會兒水會漫過擔架的!”

陸鮮衣跟着停了下來,讓村長檢查一下陳二嬸的腿,手電燈光下,她的左腿似乎又腫脹了一大圈。他憂愁地說:“那也不能停下來不走啊……這越來越嚴重了。”

學長深深看了他一眼,問:“你還有力氣嗎?”

陸鮮衣想都沒想就點頭。

“好,”學長長呼口氣,“我們把擔架舉到頭頂,舉着她走。”

村長心疼地說:“哎喲孩子們,你們這行不行啊?”

陸鮮衣回答:“沒問題的,就是得麻煩您在中間扶着點,我怕我們手不穩。”

于是他們在水中艱難地探到平地站穩,在村長的幫助下齊齊把擔架舉過肩膀。還好他倆身高差不多,二嬸的體重又輕,暫時還沒有覺得很困難。

雨勢有所減小,三個人趟着齊膝的洪水緩慢地前進。

擔架上的人突然發出抽泣啼哭的聲音,陸鮮衣忙問:“奶奶,腿又疼了?再忍忍,我們馬上就能去醫院了。”

二嬸模糊的聲音伴着雨聲傳到他耳邊:“不是的……奶奶就是……就是謝謝你們……”

舉着的手臂因為長久賣力已經僵麻了,陸鮮衣還是笑着說:“不用謝,真的不用謝。”

只要您能平安,就是最好的感謝。

……

暴雨終于疲倦了,慢慢變成如針的蒙蒙細雨。大胡子拍了拍大腿站起來大聲說:“兄弟們,走吧!先送一趟進去!不然一會雨又大了,這物資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送啊……”

低着頭的陳釉慌忙站起來,跟到他旁邊,用祈求的眼神擡頭看他:“叔叔,帶上我吧!求您了!”

大胡子拿她沒辦法,無奈地嘆氣:“唉……你一定要去嗎?”

陳釉睜大眼睛重重點頭:“是的!一定要去!”

一瞬間大胡子覺得,她勇敢的樣子像極了自己剛學會自行車不讓人在車後面扶的女兒,他柔和地笑笑:“好好好……那我們把你帶進去……你自己要小心,別出事!”

終于獲得允許的陳釉歡呼一聲,見到三兩個人已經行動起來搬運還沒弄上車的貨物,趕忙殷勤地跑過去幫忙。一大箱方便面她氣都沒喘就直接擡了起來,大胡子傻了眼:“沒想到,你人小小的,勁還挺大!”

陳釉悄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咬牙強撐,嘴硬地說:“小case!”

大胡子納悶:“小什麽?”

“文盲!”隊友敲了他腦袋一下,“這都聽不懂……”

“嘿——!你個小兔崽子!”大胡子追着還手,帳篷內外忽然充斥着溫情和友好,剛剛災害造成的壓抑氛圍轉眼就消逝不見。

運送物資的是一輛底盤很高的大貨車,駕駛艙有四個座位,陳釉乖乖擠到後排的角落,抱着背包盯着窗外緩緩後移的夜色。越往前開,她內心越激動,因為離陸鮮衣的距離又近了一點;可越往前開,眼前的畫面也越來越沉重,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被洪水淹沒。這還是洪水退了一點後的景象,之前有多可怕,她想都不敢想。

前排的大胡子和開車的司機交流着路線:“山下的村民疏散逃生的地點在地勢較高的村鎮小學,我們沿着這條路再直走,到了最前面的山口左拐就到了。”

陳釉忙說:“就在山口把我放下來!我男朋友在山上!”

大胡子皺着眉回頭,一臉驚訝:“你還要上山?”

她點頭。

司機笑了,大胡子也哭笑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膽子怎麽都這麽大?!我年輕的時候……唉真是自嘆不如……”

司機打趣:“這或許就是真愛的力量吧!”

陳釉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否認,“嘿嘿”笑了一聲,心裏的勇氣莫名又增加了幾分。

車子終于開到山口停了下來,陳釉開門跳下車。發動機轟鳴中,大胡子探出窗子對她大喊:“姑娘!注意安全!加油!”

她轉身對他揮了揮手,樂觀地笑:“我會的!謝謝你們!”

車子繼續前進,大胡子伸出來的腦袋一直看着她,陳釉站在原地對他揮了好幾次,鼻子因為感動而發酸。對着車子遠離的方向,她輕聲呢喃:“好人會一生平安的……”

離開車燈的光,周身又恢複黑暗,陳釉打開手電,對着山口長舒口氣,叉着腰自言自語:“上山就上山!Who怕who!”

濕滑的泥濘,重重的柴枝亂草,還有她一直害怕的黑暗,都已經算不上什麽。她不停告訴自己,她是在向着陸鮮衣前進。只要一想到這個,她就什麽都不怕。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點乘着葉片往前飛,任風吹幹,流過的淚和汗……”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陽光靜靜看着它的臉,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

小小的人,有最響亮的歌聲,最堅定的腳步,和最大的勇氣。

……

出了村口,洪水漸漸退到腳底,陸鮮衣和學長終于能恢複之前擡擔架的輕松姿勢。沿着路一直往前走,遠處救濟站帳篷裏的燈光仿佛點燃了他們心裏渴求已久的希望,腿也不倦伐了,腳步輕快地向前大步地邁着。

帳篷外挂着“衆志成城,抗洪搶險”的橫幅,陸鮮衣和學長把擔架擡了進去,一進屋就趕忙向志願者說明情況:“這位老奶奶她左腿嚴重腫脹,需要及時治療,我們把她從山上擡下來的,現在需要你們的車幫助我們把她送到醫院去。”

剛剛說大胡子是文盲的小個兒志願者張大嘴巴:“我去!你們……把她擡下來的?”

陸鮮衣點頭:“對,沒辦法……老人家情況危急,我們也不忍心不管。”

小個兒啧啧感嘆:“怎麽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有勇氣?佩服佩服……”

學長很焦急,發現二嬸腿部的情況一直在惡化,忍不住催促:“現在有車嗎?我們要趕緊把她送到醫院去,不能再耽擱了!”

小個兒轉身問隊友:“有人跟我一起送嗎?”

只有三兩個人擡眼看他,看完又低下了頭。小個兒認命地撇嘴點頭:“得,我送!”

小個兒出門找車時,學長瞥到了陸鮮衣小腿上的傷口一直在往外流血,擔憂地問:“小陸,你這個傷口要不要先處理一下?剛剛進了髒水會感染的。”

面包車開到了帳篷門口,陸鮮衣示意他先把擔架擡到車子上去,無所謂地說:“沒事,這點小傷口算什麽……先把她送醫院去,我再處理吧。”

牛毛般的細雨又慢慢變大,變成豆大的雨珠,面包車在黑夜中拉好車門,載着五個人緩緩離開。

……

陳釉廢了好大的勁才登上山,這時她發現手機能收到信號了,便趕緊一邊向村裏奔跑一邊撥打陸鮮衣的電話。

幸好,能打進去了。只是打了三個,都無人接聽。

村裏的屋子都沒有燈光,大部分村民都已經歇息入睡。陳釉站在原地,四處看看才覺得自己像個無頭蒼蠅,在這麽小的地方都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

她堅持不懈地給他打電話。

第六次撥打時,電話終于打通了。話筒裏是個女孩子的聲音,張口第一句就是“陸鮮衣不在”。

陳釉迷茫:“你是誰?他去哪了?”

女孩嘀嘀咕咕,含糊其辭,弄得陳釉心慌得不行,直接說:“你在哪?我來找你!”

女孩輕咳兩聲拒絕了她的要求:“我說了他不在這裏,你來也找不到的!”

“什麽意思啊?你把話說清楚啊!”陳釉的語氣開始着急,“什麽叫他不在這裏?他手機怎麽沒帶在身上呢?”

齊笑笑是被陸鮮衣屋裏一直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吵得睡不着覺才走過來接的,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不想跟陳釉說陸鮮衣是因為送病人下山怕手機被雨淋壞才沒帶,只不清不楚地說:“他去醫院了!”

陳釉的腦袋一片空白,捏緊手機追問:“去醫院?去醫院幹什麽?他是不是出事了?”

手裏的手電快沒電了,一閃一閃的,她拍打了幾下,晃了晃燈光。燈光照在一個雜草淩亂的房角,她突然愣住,走上前探看。雜草下的泥地上,她送給陸鮮衣的本子正躺在上面,濕透的本子封面沾滿了泥水。

她蹲下來撿起本子翻開,扉頁上的字都花了。

“記錄沒有小豬在身邊的一個月”,陳釉摸過這行字,眼眶一熱。

話筒裏,齊笑笑殘忍冷酷地回答她:“是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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