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插曲過後，鐘揚回到市區。

他的曠雲科技就開在中關村的融科資訊中心，占地面積不大，人員也就一百多個。但就是這麽一家小小的科技公司，A輪融資600萬美元，B輪追加4700萬，估值五十五億。而且又在今年被評為“全球最值得關注的百家人工智能公司”裏排行第七。

圖形識別領域裏的新銳，來勢洶洶、野心勃勃。

一切看着欣欣向榮，融資不困難，盈利模式和未來方向也明朗清晰。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這巨大幻象下面的東西是何等的殘酷。

有人說創業者就像大航海時期的開拓者。沒人告訴你該去哪，該做什麽，不做該什麽。孤獨地做出一個決定，然後以自己的生命和全副身家對它承擔結果。

步步如履薄冰，分秒就是生死。見血般得刺激。

鐘揚對這種冒險上瘾，而且欲罷不能。他懷着顆改變世界的夢想，心甘情願得被虐。

停好車上到四樓，玻璃門一劃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燒烤味。

他皺起眉頭，忍住立刻回頭的沖動。

“老大，吃飯了嗎？有燒烤！”負責市場部的九零後張大偉靠在門口，一手端着杯咖啡，一手拿着串腰子。神色自然，語氣誠懇。

鐘揚謝絕了他的好意，淡淡地評論道：“你還真是一貫的好品味。上回是辣條配藍山黑咖，這回又是什麽配腰子？”他上前聞了聞咖啡，“雲南小粒？”

張大偉睜大小眼，“厲害！”

鐘揚點點頭，“不錯，酸味倒是能解膩。”

“酸嗎？”張大偉味覺遲鈍，狠狠地聞了幾鼻子後作罷。

“老大！”負責辦公室的美女甄心，端着杯水從茶水間走了出來，一瞧見鐘揚便立刻上前告狀：“張大偉有病！吃什麽不好，非得吃烤串兒！我說讓他放餐廳，他還非得擺到辦公區來吃，你聞聞這味兒！知道的是科技公司，不知道還以為是樓下胡同口的串兒攤呢！”

“甄姑奶奶您有完沒完？您當這是小學告老師呢？知道您不食人間煙火，明兒我找幾個塑料袋給您搭個真空帳篷您看如何？又防味兒又防霾的，多好。”張大偉負責市場部，口才自不用說。對着鐘揚他不敢放肆，但甄小主管他可不放在眼裏。

甄心人小氣性大，有些潔癖，對着奇葩張大偉的時候氣最不順。她瞪着大眼發射着怒火，“張大偉你芝麻綠豆大的眼兒再瞪也就一條縫，費什麽勁啊！說什麽給我搭帳篷？我呸！就你那動手能力騙誰呢？摸什麽壞什麽，咖啡壺你用壞幾個了？”

“哎！你哪只眼睛看見是我弄壞的？！”

“怎麽沒有！我就——”

“F—U—C—K！媽的——！都給我閉嘴！老子今天要是找不出這個BUG！你們誰他媽都別想活過今晚！FUCK！FUCK！FUCK！啊——！”

瘋狂的怒吼打斷了兩人的針鋒相對，整個辦公室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一個角落。

黑色塗鴉牆，黑色辦公桌辦公椅，黑色T恤，黑色短褲。兩臺黑色電腦前坐着一個清瘦的玉面小生，他駕着個黑框眼鏡，目光直視着電腦屏幕，椅背上挂着一件長款黑色羽絨服直拖到底。如果不是他臉色還稍稍漲紅，想必誰也看不出他就是剛才那陣怒吼的源頭。

這家夥叫劉建一。平時極好說話，極其随便。但怒起來的時候，立刻有本事化身為一條變異的瘋狗。曠雲的人都領教過他的瘋狂，除了鐘揚之外，沒人能治得了他。

“行了行了，吃完好好工作，沒事就早點回家。”鐘揚無奈地低笑，一手拍了拍張大偉，一手拍了拍甄心。

面對着這麽一幫員工，他每天都跟到了馬戲團似的。鬧騰是有些鬧騰，但至少不會無聊。

“頭兒，陳總在等你。”甄心盡責地提醒鐘揚。

鐘揚朝她笑了笑，轉身去了陳凱傑的辦公室。

甄心望着鐘揚離去的背影，心裏找到些平衡。每回不順的時候，看看他們老大，似乎就又找到了新的動力。做事牛X不算，人還長得又高又帥。穿什麽都好看，梳什麽頭型都酷。

女人喜歡他就算了。最可笑的是這群小白癡們，還暗地裏跟他學。他梳什麽發型，穿什麽牌子的衣服，甚至連他最近新迷上的戶外攀岩，他們也都屁颠屁颠地跟着學。學就學吧，也不看看自身素質如何。去年老大為了開發硬件項目，大半年沒顧上捯饬自己，結果一頭短發留長了不說，還自帶飄逸的效果。他五官立體，配上不修邊幅的頭發頗有些浪子風範。誰知這群笨蛋竟然也跟着照樣學，其中帶頭的就是張大偉。也不看看自己那滿月臉和粗脖子，簡直可笑之極！

“別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魏大美女就算人在美國，也照樣能把咱們老大吃得死死的。”張大偉啧啧兩聲，忍不住嘴賤。

甄心倏地扭頭瞪他，寒光凜冽。

張大偉下意識地退後兩步，迅速端起咖啡拿起腰子溜了。

鐘揚一跨進陳凱傑的辦公室，就被他叫到了電腦前頭。

“這算法絕對還能更好，但奇怪的是我越挖就越難找到改進的方法。思路不對，腦子有點鏽。”陳凱傑去掉金絲邊眼睛，挫敗地擰了擰眉心。

鐘揚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別那麽大壓力，搞研究的急不得。”

陳凱傑靠在椅背上，頹然道：“我怕時間不夠。”

鐘揚揚了揚眉，過了一會兒後才開口：“我知道你心氣兒高，覺得深度學習算法的門檻低了，不想跟大家擠在一條船上。但現實是，咱們目前在這方面還有些優勢，繼續改進它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我明白，改進的事兒劉建一在負責。我每天都跟他對接。”陳凱傑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哪裏不對。

鐘揚心裏嘆氣，再次覺得這家夥果然最适合的還是搞科研。

他慢悠悠地離開陳凱傑的電腦，走到窗戶邊上，看着下頭的行人說：“未來的人工智能巨頭一定出在擁有豐富數據的公司。目前咱們的人臉識別準确率最高，還是有些先機的。市占比接近百分之三十，有些優勢。”

陳凱傑點頭：“有優勢是因為咱們在深度學歷領域裏頭暫時領先。所以還是得繼續研究算法，研究深度學習以外的算法。”

鐘揚笑了，這家夥完全拒絕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人工智能是頭靠數據喂養出來的怪獸。掌握的數據越多，它自身就會越強大。AlphaGo戰勝李世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在戰勝他的過程中學習了他、分析了他、進而又獲得了進步，使自己變得更強大。深度學習算法确實早不是什麽秘密了，想要再從技術層面上取得重大突破的話，是非常困難的。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意味着今後進入了一個拼數據的時代。

曠雲現在最緊迫是占領市場，搜刮數據，而不是一門心思地繼續搞理論研發。

鐘揚扭頭，看了眼緊盯電腦屏幕的好友，心中頗為無奈。

陳凱傑是典型的科學家邏輯。

他原先在大學裏研究人工智能，是鐘揚四年前把他挖出來做曠雲的。

眼見企業目前優勢不大，他的解決辦法是做出另一套跟深度學習不同，且更牛、更先進的算法。志向很好，真做出來的話，一定全球轟動。可這種研究真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出來的。

鐘揚沒想過要改變他，他需要他的技術，可有時候也确實覺得沒辦法跟他溝通。

“拜托你了，CTO。我等着你震驚世界。”鐘揚回身走向門口，知道自己根本勸不動他。而且他已經研究了些時日，倒不如放手讓他去做。況且萬一成了呢？

陳凱傑怔了怔，擡頭瞪他：“得了吧，你自己也是高手。為什麽不肯繼續鑽研？”

鐘揚哈哈笑：“我是個商人，你對我要求太高了。”

陳凱傑懶得理他，猶豫了兩秒後，開口道：“幫我請個人吧。”

鐘揚一愣，“誰？”

“雖然不一定能請到，但還是應該試試。”

“你說。”

“唐歐拉，中科院數學所的特聘研究員。”

“數學家？”

“嗯，唐歐拉這人……一言難盡。不過她一定能幫我找出問題在哪兒。”

“這麽神？”

陳凱傑笑了笑，來了興致，“這麽說吧。普通人裏頭分學渣學霸，頂多再牛點的叫學神。唐歐拉呢，不是普通人。”

“天才？”鐘揚沒多驚訝，他也不是沒見過天才。

陳凱傑搖頭，“天才也分有成就和沒成就的。很多人也就年輕的時候被叫做神童、天才。她不一樣，她可是有貨真價實的研究成果的。13年的數學突破獎就是她在普林斯頓做研究的時候獲得的。特別是對偏微分方程和解析數論有很多突破性的貢獻。她這才叫真正的天才！而且她數感極好，簡直過目不忘，邏輯推理能力和運算能力都是我見過最強大的。”

鐘揚點點頭，腦袋裏勾勒出一副類似愛因斯坦的老頭子畫像。這麽說來，這位唐歐拉前輩的确值得尊敬。而且對數學熱愛到連名字都叫歐拉。

“不過，他懂計算機算法嗎？”

陳凱傑“嗯”了一聲，自愧不如，“她業餘愛好是計算機，曾經研究過一陣。挺厲害的。”

“你跟這位牛人熟嗎？”

“有些交集。”

“那行，你去請吧。”

“謝了。”

鐘揚了解陳凱傑的為人，能讓他這種科學家佩服的人少得可憐，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求救的。既然這樣，那倒不防請這位唐老爺子過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