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唐歐拉屈指可數的幾次動情時刻裏,那天的一切格外鮮明。

雨水的落速,空氣的濕度,旁人的距離,寒風的時速,除了這些慣性潛入大腦的數據外,她還聞到了泥土反出來的腥塵味,以及白牡丹散發的隐隐清香。

傍晚時分的墓園,有着一種瘆人的寂靜。像是一不留神就會被拽到另個世界似的,詭異、肅穆。

送走負責下葬的工作人員後,唐歐拉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寒風裏頭,一手黑傘,一手白牡丹。雙眼直視着墓碑上的照片,神情落寞。難得的落寞。

“我還是難受了,對不起。”她低語着,彎腰把白牡丹放到墓碑前,身子順勢蹲了下來,手指輕觸着碑文。

唐修年,1935-2016。再沒有任何別的文字,思念和愛稱統統沒有。

寫給誰看呢?相依為命的爺孫倆,一個已經入土,剩下的那個又何須用刻字去表達自己的情感。

“答應您的沒做到,我不但難受,而且還有點想哭。”她呢喃着心裏的話,眼圈漸漸泛紅。

風吹得猛,雨滴亂竄,即使她穿得厚重卻也還是忍不住縮成一團,躲在大大的黑傘下頭,一邊發着顫呵着手,一邊克制着眼眶裏的淚別滴出來。

爺爺讨厭哭哭啼啼,她也不是平常的自己。

這世上每一秒就有1.8個人死亡,面對這個最為俗套和永恒的結局,她不該這樣。能活八十已經足夠幸運,而且病來得快,人走得也快。沒受大罪,尊嚴仍在。

這種最為理想的死法,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福氣享有的。她不該這麽悲傷的,不是嗎。

腦袋清清楚楚,心卻不聽指揮。短短的五天時間,她見證了爺爺從健康到死亡的全過程。

之後的瑣事繁多,她無暇感傷。這會兒完成了世人入土為安的要求之後,心才有了喘息的空檔。她察覺到了冷、疼,甚至悟出了一些孤獨的味道。

“家裏的那些蘭花我養不好,回去要送人的。您不要生氣,我不想看見它也死了。”她深吸口氣,繼續低語。原本清冷幹淨的音調裏,多了些鼻音和孩子氣。

“還有那些藏書……”她頓了頓,無力道:“我會賣掉的。別動怒,我盡量挑些真正喜歡它們的人。不要怪我,我需要錢,您早就知道的。”

話音飄蕩在空氣裏頭,除了風雨樹葉的回應,再沒有別的響動。她陷入沉默,眼眶裏的淚漸漸退了回去。知道今後再談起需要錢的時候,永遠也聽不到爺爺那略帶無奈的嘆息聲了。

是啊,人都沒了,給予的所有關心愛護牽挂羁絆,也一定随着消失。

她伸手擦着碑上的雨水,輕聲保證道:“家裏的一切我會處理好,也會好好照顧自己。您心裏期盼的那些我可能暫時還做不到,不過我會開始留意的。”

她垂下眼皮看向地面,小聲繼續:“以後不會來了……您聽不到,我也不會再像今天這麽失常了。”

對着一塊石頭和埋在下面的骨灰自言自語的行徑,跟她一貫的認知有悖。不過只此一次,倒也可以原諒自己。

收回覆在墓碑上的手指,她緩緩地站了起來。風雨加劇,手裏的黑傘來回擺動,她重新看回照片,靜靜地做着最後的道別。

腦子裏飛速運轉着這二十多年來的記憶,有關爺爺的所有記憶。件件事歷歷在目,想忘都忘不了。

“好吧……最後再坦白一件事。”她望着爺爺的眼睛,平靜地開口:“我裝了些您的骨灰。回去之後準備放在那盆新買的常春藤裏頭。那種植物耐陰,怕熱,跟您有點像。雖然好養活,但不修剪的話,會長得其醜無比。我需要這麽一個不消耗精力,卻又得花些零散時間的東西。把您放進去之後,估計它會更健康的。我需要這種念想和陪伴。它像您,也是您。”

幹淨利落的話音落幕後,作出回應的照舊是自然的聲音,只是這回不單是風雨樹林,相伴而來的還有一記悶雷轟隆。

唐歐拉怔了怔,思緒有些飛散。入土為安,花盆土也是土吧。

她點點頭,對着墓碑鞠下一躬後,揮揮手告別。

這會兒天色幾乎全部暗了下來,幽靜的石階小路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濕滑。唐歐拉沿着小路朝墓園外走着,步履加着小心。

公交站在馬路對面,旁邊空曠的停車場上只停着一輛黑色轎車。

眼見只有幾步之遙就能抵達目的地,她加快了步子,同時也失了些謹慎。

咣當……

“啧……”坐在黑色轎車裏的鐘揚,下意識地倒抽口氣,替那個摔倒在路邊的女人疼得慌。

時速過快的摩托為了躲避一只突然竄出來的野狗,車把一歪,沖到了旁邊這個正要過馬路的女人身上。女人被沖擊力撞倒,皮包和雨傘滑落。摩托車雖然受到阻力搖晃了幾下,但并沒有失去控制。司機大驚過後一看撞了人,竟然順勢加了把油,極其缺德地飛奔逃離現場。

鐘揚作為一個正義的旁觀者,本能地下了車。可他再怎麽迅速,也比不上做賊心虛的肇事司機快。

風雨交加,天色昏暗,那摩托又極其肮髒,根本看不清車牌號。他心裏有些窩火,看了眼仍然倒在路邊的女人,知道今天這事是管定了。

“你怎麽樣?”

“沒事。”唐歐拉艱難地撐起右手,連頭都沒顧上擡,忍着身上的疼痛,迅速查看着自己散落一地的雜物。

鐘揚站在旁邊看着這人,不确定她是不是真沒事。

恰巧路燈這時候亮了起來,他看清了她的臉。

細眉鳳目,皮膚白皙,不算多有姿色,卻意外地挺吸人眼球。胳膊腿細長,人長得不矮。頭發紮得一絲不茍,這麽大風雨都沒能打亂一毫。她絕對傷到了什麽地方,行動有些僵硬遲緩,對着散落在旁邊雜物裏的一盒粉狀物進行着思考。

散出來的灰色粉末遇水成糊。她用右手捧着那些糊,一點一點地往盒子裏頭裝。雖然行動不便,但她不慌不忙,神情更是自若。

暴雨砸在臉上,狂風不斷地呼嘯,連他都有些受不了地拿起她滑落的雨傘撐了起來,而這女人卻像一點都不受影響似的,繼續半蹲着收拾殘局。

不得不承認她的反應讓他有些意外,尤其當聯想起自己所在的位置,以及那盒粉狀物的顏色和質地時,眉梢挑了起來。

暴風雨夜配上高瘦慘白的年輕女人,再加上車禍和散落一地的骨灰。他想不印象深刻都難。

鐘揚必須承認自己有點好奇,從來都是拿着骨灰進墓地的,還是頭一回見從裏頭帶着骨灰出來的。

但他能問嗎?他只能替她撐着傘,擋着風,看着她一點一點,極其認真細致地把那些混合着泥水的骨灰裝回盒子裏頭。

“謝謝。”收拾妥當後,唐歐拉緩緩地站了起來,左側的胳膊疼得厲害,她眉頭輕蹙。

“胳膊怎麽樣?”鐘揚這會兒也注意到了她那只粗了幾倍胳膊。

唐歐拉擡眼看他,這才正式把好心人的模樣看了個仔細。即使她正忍着劇痛,腦子卻還是有片刻的分神。當這種五官比例進入視線之後,她很難不去贊嘆自然的美妙,斐波那契數列的美感再次得到驗證。

“估計是脫臼了。”疼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平穩的聲線也因此有些波動。

鐘揚看着這個女人,有片刻的無語。畫風清奇地手抓骨灰泥不夠,胳膊脫臼腫脹到這種程度,竟然還能忍着一聲不吭。他活到現在也算見過不少神人,今晚這個算是一位。

“你得去醫院。”他指了下自己的車,決定好人做到底。

“謝謝。”唐歐拉幾乎沒有猶豫地道了謝。她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上車,承擔好人突然變臉的風險。二是等公交,承擔劇痛、暴風雨以及荒郊出事的風險。這是最基礎概率問題,她連想都不用想。

上車,再次道謝,盡量讓自己不弄髒別人的地盤。可渾身幾乎濕透,很難不把泥水帶進車裏。

“車洗洗就行,你別動了。”鐘揚見她低頭看着自己弄出的痕跡,還試圖用那只好胳膊從包裏掏着紙巾什麽的,立刻出聲制止她。

唐歐拉擡眼看他,神情有些尴尬。等她把手機緩緩地從包裏掏出來的時候,鐘揚也有些傻眼。

尴尬歸尴尬,唐歐拉還是迅速地把車牌號以及手機的定位跟蹤鏈接發給了好友顧悠。不是她心眼多,只是這種能降低意外風險的事情實在沒理由不做。

鐘揚雖然沒有千裏眼,但還是在給她毛巾的時候瞥見了自己的車輛信息。

他胳膊頓了頓,笑了,“不錯,挺有安全意識。身份證號需要麽?”

唐歐拉一愣,擡頭對上好心人略帶戲谑的眼神。互看了幾秒後,她認真地搖了搖頭,接着無聲地接過他手裏的毛巾,費勁地擦着頭和臉。

鐘揚徹底無語,笑着搖頭上路。

年輕的陌生男女,雖然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但一個無心社交,一個疼得冷汗直冒。寂靜充斥了一路,直到鐘揚把唐歐拉放到最近的醫院之後,這段奇妙的旅程才算結束。

雖然最後她道謝的模樣真誠可信,但他對這女人的印象卻還是深深刻上了兩個字:冷、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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