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幾天後，霧霾來襲。

整座城跟入了仙境似的，你看不清我，我識不得你。唐歐拉的口罩有些類似專業的防毒面具，再加上架着那條還需要再固定兩個禮拜的胳膊，讓她一走進融科資訊中心的大樓，就立刻吸引了無數雙眼睛。

這會兒正值下班時間，出出進進的人不少，她一邊單手解着口罩，一邊尋摸着陳凱傑這個人。

“唐老師！”陳凱傑眼明腳快地來到唐歐拉身邊，眼裏帶着欣喜，雙臂請求着握手。

唐歐拉朝他點點頭，擡了擡胳膊告訴他自己不合适握手這個動作。

陳凱傑讪讪地收回手臂，一貫沒什麽波動的眼睛裏頭多了些拘謹和興奮。

“不好意思。那，那什麽我們公司在四樓，咱們上去吧！”

“好。”

唐歐拉跟着陳凱傑進了電梯，心裏很是期待去看看這曠雲科技的真面目。她平時的閑暇活動就是關注這些科技前沿的最新動态，人工智能這種未來一定會帶來革命的産業，她怎麽可能不操心呢。

曠雲這兩年來挺火，但創始人非常低調，她也是幾天前才知道陳凱傑是這家公司的CTO。陳凱傑這人她原本是沒印象的，還是他們共同熟識的一個老院士牽線，她才想起了這人是誰。一個資質還不錯的，思維比一般人稍嚴謹些，曾經質疑過她，後又認了錯的人。

電梯內人不少，沒人交流，到達四樓後，陳凱傑對着鏡頭晃了下臉，玻璃門随後“咔”的一聲自動開啓。

唐歐拉眼尖，發覺這套系統就是他們最近升級的人臉識別系統，商業銀行和線上支付商都已經率先引進了。

“待會兒可以把唐老師的數據掃描進去。”陳凱傑見她有興趣，笑着說。

唐歐拉禮貌性地勾勾嘴角，開始打量這公司。

這大概就是新型創業公司的特點？沒有前臺，進來後拐個彎就休閑區。色彩鮮豔，藍黃橘為主，流線型設計，照明亮眼。不算小的娛樂空間裏應有盡有，但除了個躺在搖籃裏呼呼大睡的胖男人外，空無一人。

過了休閑區和餐廳之後，才正式進入到辦公的地方。

這裏更是眼花缭亂，空間大，挑高足。肉眼範圍看着也就三十個人，但每一個小區域都被極其個性化的布置了起來，看見她跟陳凱傑進來，多數都維持工作原狀，三兩個無意間瞥了一眼的，兩秒後又都木然地回歸舊态。

唐歐拉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裏念了個Typical。

彰顯個性，自由寬松，軟硬先進，自大自戀。典型的極客公司，毫無意外。

“這是我的辦公室，咱們進來談吧。”陳凱傑推開門讓唐歐拉先進。

唐歐拉邁着腿進了屋，打量一圈後心裏比較滿意。中規中矩，沒藏書沒綠植，幹淨整潔，空間明亮。屋子一分為二。一部分辦公，一部分會客。

“請坐，咖啡還是茶？”

“我不渴，時間緊，切入正題吧。”唐歐拉邊坐邊放下皮包，接着擡眼看向陳凱傑。

陳凱傑客氣地笑了笑，轉身把自己的電腦擺到茶幾上，調出正在編寫的公式後，說：“你先看着。”

唐歐拉接過電腦，一邊把它放到腿上，一邊說：“我挺欣慰你還在研究這種理論問題，現在學計算機的那些人，多數只把編程當做是解答各種腦筋急轉彎的工具。令人遺憾。”

陳凱傑苦笑，各行各業都有它自己的金字塔。他一向好強，肯定不甘于只做系統，不做理論。其實他當年在普林斯頓一開始學得是數學。不過後來被唐歐拉刺激到之後，偷偷改學了計算機科學。

唐歐拉注視着屏幕，神情專注，一邊不着痕跡地往下滑動着屏幕，一邊飛速地消化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這不是深度學習。”她有些意外。深度學習算法近年來很熱，尤其最近百度也開始大力開發之後，在國內引起很多關注。曠雲科技更是從12年就已經對深度學習算法進行開發了，且取得的成績非常顯著。

“沒錯。”陳凱傑笑了。

唐歐拉緩慢地點着頭，繼續往下看。雖然只看了個開頭，但她似乎有些明白陳凱傑為什麽需要自己這個主業做數學研究，而且又懂些計算機的人了。

“基于核的算法。”她擡頭看他。基于核的算法包括支持向量機，徑向基函數，以及線性判別分析等，而這些都需要相當強的數學功底和數學邏輯。

“是！”陳凱傑眼裏放光。

唐歐拉收回視線，繼續往下看。

“你的問題是什麽？”這算法看到現在還不錯，她不知道他需要哪些數學方面的幫助。雖然任何有志向的計算機科學家都覺得數學是計算機科學的靈魂，但它畢竟多數是工程專業的數學，跟數學家所研究的數學是不同的。說白了一個運用已知，而一個探索人類未知。

兩者做研究的思維完全不同，所以她沒辦法用自己的腦子去推導陳凱傑的困境。

陳凱傑嘆氣，推了推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吧，我也沒明白我哪沒想通。我只是覺得這個算法還能再進步，但是我現有的知識和思維阻礙了我繼續改進它。所以我想看看你能不能用另外一種思維來替我檢查一下。我覺得我就差那麽一層窗戶紙了，也許一點就通，也許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唐歐拉聽完他這番話，靜了兩秒。這話……頗有些無賴的意味。

做研究的，誰不是這麽覺得的？但仔細思考一下人家背後的邏輯，也不乏是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崇拜。這麽一想的話，到嘴邊的拒絕又生生憋了回去。

更別提人家還給錢呢。天價時薪加事後獎金。

性子耍了不到一秒鐘，她立刻回歸現實。清了下嗓子後，擡眼看着這個大自己幾歲的男人，扯出點被領導人接見時的微笑，輕聲道：“好，我回去研究研究。”

陳凱傑一聽她答應了自己含糊的請求，心裏立即松口氣：“那就太感謝了！唐老師！”

“不客氣。”

“感謝感謝！不過……這研究屬于機密，唐老師恐怕得多跑我們公司幾趟了。”

“這沒問題。”反正數學所離這裏非常近。

“好的！那麻煩稍等一會兒，我讓人立刻去起草合同。快得很！”

“好。”

陳凱傑随後快步出了辦公室，留下唐歐拉一個人坐在裏頭繼續研究。等他再次進來的時候，不但手裏端着杯茶，身後還跟着鐘揚。

唐歐拉聞聲看了過去，眼神恰好跟高出陳凱傑半個頭的鐘揚在空中相遇。

倆人俱是一怔，随即紛紛認出了對方。

鐘揚：骨灰女！

唐歐拉：好心人！

“這是我們公司的創始人、CEO，鐘揚。”陳凱傑邊放着茶杯，邊開口介紹。

鐘揚一秒回到狀态，接着露出标準的八顆牙微笑，禮貌又紳士地對唐歐拉說：“唐博士，久仰久仰。”

唐歐拉朝他點點頭，不着痕跡地再次确定了一下他是不是依舊完美。

“叫唐老師就行，她不喜歡人家叫她博士。”陳凱傑附耳小聲告訴鐘揚。

鐘揚挑挑眉，很欣然地接受了建議，“唐老師，胳膊沒骨折吧？那天我該跟着你一塊兒去醫院的。”

“脫臼而已，那天真是謝謝鐘先生了。”唐歐拉靜靜地開口，覺得好心人表面功夫不錯。

“你們倆認識？！”陳凱傑大驚。他都沒好意思問唐歐拉這胳膊怎麽回事，怕觸犯隐私。難道這傷還跟鐘揚有關系？

“我掃墓那天正好遇見她出了點小車禍。”鐘揚輕描淡寫。

唐歐拉點點頭，不打算贅述。

陳凱傑怔愣片刻，來回看看兩人，最後感嘆道：“還真是有緣分啊！不過人沒大事就行，安全最重要！”

“是。”鐘揚把合同遞給唐歐拉，“唐老師仔細看看，有異議的地方找凱傑談。很高興認識你。”

他說完拍了拍唐歐拉那只完好的胳膊，動作自然，眉眼帶笑。配上他極具男性特色的五官後，簡直風度翩翩。

唐歐拉看着阖上的玻璃門，有片刻失神。

這好心人必定閱歷不淺啊。一招一式都帶着種“這是我的場，一切我說了算，但我還很大方随和、願意為你服務”的架勢。

完全不是那種Nerd CEO，自己會點技術，然後從車庫裏起家的，矽谷創業小故事裏的創始人。

好心人身上有股子勁兒，叫游刃有餘。

她忍不住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特點。越思考，越覺得不錯。她大概需要跟這麽一個什麽都能搞定的人在一塊兒生活。況且今天又細看了看，她覺得完美這詞有些不準确。

好心人長得是好，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雄性荷爾蒙，或者俗稱男人味，才是靠近他之後的第一感受。

這種味道現代社會的普通男人基本沒有。生活把他們折磨得棱角全無，身樣走板，而且就算在健身房搗騰出了腹肌胸肌肱二頭肌的，卻也只是顯得蠢笨而已。好心人身上那種原始的男人味，不知道是怎麽弄出來的。原本應該是個男人都有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就他格外明顯。

想到這，唐歐拉偷偷瞄了眼正在對着電腦發愁的陳凱傑，她發覺這人的五官也不難看，比例也不錯。身形看着也沒什麽問題。可就是沒有好心人身上那股子味道和勁頭。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即使她自視再高，也還是個膚淺的人類。在用原始欲望去尋覓配偶的時候，完全不比一頭發情的小貓咪高明到哪裏去。

鐘揚這個人，非常好。

近水樓臺先得月，雖然她不信鬼神，但還是硬覺得這就是命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