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午五點，唐歐拉結束在數學所的工作後，來到曠雲科技。

今天是西方的萬聖節，在這種以開放和自由聞名的公司裏頭，自然少不了那些裝神弄鬼的擺設。

唐歐拉一向不參與這些，每年的節日對她來說只有元旦和農歷年。看着這從門口開始就蔓延着的做作氣息，她做了兩口深呼吸才邁腿進來。

“唐老師！傍晚好啊！晚上有Party，一塊兒來參加吧！”甄心“嗖”的一下蹦到唐歐拉面前，睜着大眼忽閃忽閃，一臉的誠懇和善意。

“你好。不了，謝謝。”唐歐拉輕聲回應，面無表情地掃了掃她這身日本女學生裝，外加喪屍妝容臉的裝扮。心想她們不過認識三天時間，何須如此熱情。

“啊……”甄心一臉失望，不死心道：“特別熱鬧！好玩兒好吃的都有！唐老師要是沒事的話，留下來一起吧！”

“我——”唐歐拉剛想張嘴拒絕，餘光突然瞥見鐘揚正好從辦公室裏頭出來。他梳着個大背頭，身穿複古西服，一看就是特意打扮過的。她剎那間反應過來，生生改口道：“那我看看吧。”

“好啊！”甄心欣喜歡快地看着她笑，就像她答應什麽多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唐歐拉對這種熱情有些招架不住。認識三天，她總結出這位甄姑娘的一些行為規律。情緒起伏不定，情感過于豐富。高興時說話亂眨眼睛，憤怒時眼睛睜大一動不動。聲調頗高，無論何時何地。喜歡穿鮮豔的衣服，見她三次，三次身上都超過三個顏色。暫時看不出有什麽特長，目前尚未搞清這樣的人為什麽能管理一個辦公室。

但是……這不是唐歐拉在意的事情，而且也不是現在的重點。

重點是——鐘揚終于出現了！

合約簽訂後，她來了三天，三天都沒見到他。在沒研究清楚目标之前，她不能輕舉妄動，只能在暗中觀察。可是因着這兩天觀察對象沒出現，所以毫無進展。

這會兒看他這身裝扮，想必是準備要跟員工過節日的。機會難得，必須留下。

“唐老師。”鐘揚過來跟她打招呼。

“鐘先生。”唐歐拉颔首微笑，自覺挺得體大方。

鐘揚看着這位唐天才下巴微揚，皮笑肉不笑的，一副“這世上沒什麽能讓我快樂和興奮”的出世模樣，心裏有些想笑。明明年紀輕輕，品味卻十足得老成。深色衣服，簡單款式，配上她至少不低于1米7的身高，利落是利落，但少了些女人味。搭配她這種臉，其實并不協調。

她這種長相不好形容。臉很小，但是有棱有角。五官不是那種讓人一看就驚豔的類型，卻挺有味道，耐看。眉毛自然，細黑。典型的鳳目，小眼角上揚，精神抖擻。皮膚白得不正常，連顆痦子都沒有。偏偏嘴唇挺紅，而且嘴型偏性感。組合在一塊兒有種矛盾的美感，整體挺柔和，卻又不失個性。

整個人高高瘦瘦、冷冷清清，身上有股子茉莉花茶的味道。

話不多，帶點天才專有的高傲，卻并不木讷笨拙。

唐歐拉雖然不知道就這麽一瞬間的功夫，自己被人丈量了個夠，但她看得出來鐘揚心情不錯，所以問他：“你這身是什麽打扮？”

鐘揚揚揚眉，想也知道她大概不知道這種經典角色，笑着解釋道：“小馬哥，周潤發演的。”

唐歐拉毫無反應，兩者她都不知道。

發哥都不知道？鐘揚讀出了她的反映，看她的眼神不禁多了些同情，開解道：“電視劇而已，不重要。”

唐歐拉也這麽認為，一邊點頭一邊從上到下地細細看了他一遍。

“很好看。”她中肯地給出評價。

鐘揚一怔，随即樂出聲來：“謝謝啊。”

“唐老師來了？”陳凱傑端着杯咖啡從茶水間出來，剛好看見兩人。

“是。”

“那咱們開始吧，今天鐘揚也一塊兒參加。”陳凱傑心情不錯，笑着率先開路。他還是一副T恤牛仔褲的日常裝扮，跟公司的節日氣氛不搭。

三人進了小會議室，這地方平時沒人用，現在主要是唐歐拉跟陳凱傑做研究的場所。

鐘揚今天正好有時間，所以跟着過來看看。

“我昨天晚上弄出來的，覺得比之前要完善了一些，你們看看。”陳凱傑把電腦放到桌上，供兩人研究。

唐歐拉一邊掃着屏幕，一邊用那只好胳膊從包裏掏着自己的電腦。鐘揚也坐在旁邊細細查看。

“嗯，你這思路才對。之前太軸了。”唐歐拉随口評價道。

鐘揚扭頭看她，并不怎麽想承認自己有些被她的閱讀速度給驚着了。他才看了一小半，她就已經讀完了，而且是用掃的。

陳凱傑滿意地笑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承認：“我之前沒意識到自己用了笨方法。”

唐歐拉習慣了，“你們總覺得數學就得抽象、難。但是往往忽略它最本質的核心，就是簡單和直接。”

“是！我們總是被自己迷惑。”陳凱傑萬分受教。

鐘揚收起放在電腦屏幕上的視線，把內容看完了。編的确實不錯。而且進步不小。

他剛準備開口表揚一下陳凱傑，就聽唐歐拉說：“你這才是一個小節點，後面還得再檢查。最簡單明了的方法，才能稱得上是好方法。”

“是！沒錯！”陳凱傑用力地點點頭，看向唐歐拉的眼神裏頭除了欣賞就是欣賞。

鐘揚有些想笑，他沒見過陳凱傑這副模樣，這麽大個男人，比他還大兩歲，這會兒被個小姑娘教育的連連稱是。态度虔誠的像遇見了他偶像牛頓似的。

唐歐拉把自己的電腦推到中間，打開文檔後說：“這是我列出來的幾個思路，你可以挨着試試。”

陳凱傑如獲至寶，推推眼鏡認真研讀。

鐘揚也把腦袋湊了過去，想看看這數學家的計算機科學能好到哪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全英文，這點他倒是理解。內容是對陳凱傑算法的分析。首先從宏觀角度分析了他大方向上的正确性，接着才開始對他這種算法背後的數學理論進行細致分析。

陳凱傑用到的所有數學理論，即使是一些他自己沒意識到的，她全部一一列舉了出來，而且在下一章節裏找出了相應的更為準确和直接的理論去替代。

鐘揚懂計算機，懂數學。當年也算是學霸式的人物。可當他看完唐歐拉如此思路清晰又一針見血的分析之後，也必須得承認個體差異的偉大。

說實話，當你從事某個行業久了之後，一些動作和思路會成為下意識的，甚至是無意識的舉動。就像你能讀懂和理解，甚至能毫無壓力地寫出一些東西。但當真要讓你去步步分析為什麽你會這麽想，這麽寫，以及這每一步背後蘊含的數學和邏輯含義時，你整個人是蒙的。因為你不用明白，你就是下意識地知道。你早被訓練得理所當然地覺得就是這樣，卻沒深刻地思考過是什麽導致了這樣的情況。

其實多數人都是這種狀态的。這也正是真正的高人和凡夫的區別。高人是時時刻刻處于一種高度清醒的，有意識的狀态，時刻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是什麽原因讓自己覺得這種方式是對的和好的。

他明白陳凱傑的用意了。局內人做了太久，需要個精通一切現行規矩的局外人來檢查一下自己，提供一些思路和想法。

“唐老師辛苦了。”鐘揚朝她笑了笑，開始覺得這錢花得挺值。并且想着讓她有空跟劉建一溝通一下，畢竟那小子現在被委以重任。就公司來說，現在真正的CTO其實是那家夥。

唐歐拉擡眼回視他，搖頭道：“客氣，我收了錢的。”

鐘揚笑意更深，心想：不錯，挺有契約精神。

“唐老師，這模型太簡單了！”陳凱傑指着其中一個數學公式驚嘆。

唐歐拉見慣了這種思維的人，平淡地回他：“數學的精彩之處就在于簡單的模型可以幹大事情。想想你們的計算機史，當初的語音識別和機器翻譯的問題是怎麽解決的。”

陳凱傑一愣，片刻後恍然大悟。

“天啊！我真蠢！”他喃喃自語，覺得智商為負。

鐘揚忍不住對唐歐拉投來贊賞的眼光。早年的語音識別和機器翻譯最後就是靠簡單的統計語言模型給解決的，至少比已知的借助某種規則的解決方法更有效。這種他都快忘了的事，她竟然随意的就能拿來用。

這大概就是數學家的本事，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我們普通人看一堆複雜的東西時，腦袋容易混亂，毫無頭緒。而了不起的數學家卻總能很快的從中發現規則，然後想出一個極其有效的、直接的，而且又人人都能明白的東西來解釋給你。

當然簡單化不意味着真得簡單。形式上簡單，可裏面的內容卻可以很深。一個專家可以在這方面研究很多年，都未必真明白了。

數學很深、卻往往很直接、很簡單。這話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

唐歐拉沒回應陳凱傑，只是繼續認真地看着他改進過的地方，神情極為專注。

鐘揚看這兩個人都無比地投入，起身告辭：“你們繼續忙，我不打擾了。待會兒唐老師要是沒事的話，留下來跟大家夥熱鬧熱鬧吧？”

陳凱傑回神插嘴道：“是，唐老師沒事兒就留下來開Party吧！”

唐歐拉“嗯”了一聲，剛要說“謝謝”，鐘揚的手機就響了。

提示音是微信的那種音視頻響聲，他拿出來看的時候，她看到了屏幕上的頭像是個微笑的女人臉。還沒等唐歐拉反映過來，陳凱傑就笑道：“魏蔓？行了行了，你快去接吧！”

鐘揚扯出抹笑，朝兩人點頭後離開會議室。

唐歐拉身子僵硬，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陳凱傑渾然不覺地感慨道：“還是鐘揚活得潇灑啊！江山美人都有了。”

唐歐拉覺得喉嚨有些幹澀，幾度想問得更清晰一些，卻沒能成功開口。她倒不是全因為驚訝才這麽失常，一大部分是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盲點。這感覺不亞于數學史上的那三次危機。

就是那種你想的巨美好、巨細致，然後自以為找出了所有的規則和答案。但對不起，有人輕輕地扔下句話之後，你的世界瞬間就崩塌了。

“鐘先生，他結婚了？”她用盡自己最後的一點質疑精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陳凱傑搖頭：“沒領證，不過快了吧，他們在一塊兒的時間也不短了。”

唐歐拉“嗯”了一聲算作回應，面上無異，心裏卻默默地執行了一場儀式。

第一，給鐘揚這個名字劃上叉號；

第二，把制定好的獵男計劃的後續方案一一撕毀；第三，把鐘揚跟他女友魏蔓這組詞，和根號2、微積分工具，以及羅素悖論這三個詞，劃分到同一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