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末的車流量讓人微笑。
鐘揚輕輕松松地把車駛上環路之後,心裏堵着的那口氣算是稍微好了點。
他這人有個習慣,往往越窩火的時候,臉上的笑就越多。他需要騙騙自己的大腦,用嘴角上揚的方式來告訴腦神經細胞“我現在很開心”,從而慢慢達到平靜內心、舒緩情緒的作用。
據說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實驗結論,但不管是不是真有效,反正他用着用着也習慣了。
“唐老師……”他有了閑心,開始找話。
“嗯?”
“你是不是特別鐘愛這一款大衣?”
唐歐拉:“……”
鐘揚笑笑,忽然發現自己一個惡趣味:他喜歡看唐老師發愣。
“我第一回在墓園門口遇見你的時候,你穿着件黑色的同款大衣。第二回在曠雲的時候呢,你換了件深藍色的。今天……是件駝色的。”
“嗯……你說得對。”唐歐拉靜靜地聽完,并無異議。
鐘揚笑得更深,抽空看了眼唐老師。不着痕跡地掃了她一圈之後,心裏還是沒有定論。
他這個定論其實就是分類的意思。随着社會經驗的豐富,我們在遇見一些人的時候會不自覺地進行着分類。就算腦袋裏沒有總結出準确的名詞,但心裏其實對眼前此人是什麽類型的,大致也是有個劃分的。
鐘揚對自己看人的精準程度一向挺有信心。可自從認識唐歐拉以來,他對她的認知就一直在刷新。至今她在他心裏的定位仍然是:undecided。
“鐘先生。”唐歐拉突然扭頭看他。
“是。”
“你剛才心情不好?”唐歐拉問得嚴肅。她雖然在體察情感這方面稍顯遲鈍,但觀察力和記憶力是不錯的。有些東西即使她當時沒意識到,後續的也能慢慢品出來。
鐘揚挑挑眉梢:“為什麽這麽說?”
“你這會兒的身體姿勢明顯比剛才放松。”她也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這點。在醫院的時候雖然他看着跟以往沒什麽區別,照舊笑容滿面的,但也正是有了對比,才更襯托出他剛才的一舉一動裏頭暗含着僵硬和隐忍。
鐘揚點點頭,收回視線後,漫長地“哦”了一聲,态度看着有些敷衍。
唐歐拉看了他兩秒後,回歸到直視前方的坐姿。她其實一點也不在乎他這種反映,她只是意識到一些東西,下意識地問了出來而已。至于他為什麽不高興,這才不是她關心的事。
“唐老師。”
半個世紀後,鐘揚開口叫她。
“嗯?”
“你怎麽看待人工智能?”他問了她一個被別人問了無數遍的問題。
唐歐拉先是一怔,想了兩秒後,緩慢又真誠地說:“我期待人工智能,也期待它帶來的革命。我覺得很幸運,能趕上這個時代。”
鐘揚戲谑地問她:“你不怕它們把人類毀滅了?”
唐歐拉擰起眉頭,一邊側身看他,一邊露出一副“這什麽鬼話”的模樣。
鐘揚笑出聲來,雖然知道她不會是無知群衆中的一員,但她的表情還是取悅了他。
“與其擔心人工智能把人類毀了,倒不如擔心金剛狼還實在一些。”唐歐拉清晰又低聲地吐了這麽一句。
鐘揚僵了一刻後,哈哈大笑。确實,像金剛狼這樣能自我繁殖的超級生物對人類的威脅才是毀滅性的。人工智能跟人家相比簡直是小兒科。
“唐老師見解獨到。”他含笑受教。
唐歐拉繼續嚴肅:“對未知感到恐慌是人之常情。可有些所謂科學家的做法,真是處處透着無知和無恥。”
“聳人聽聞才有錢賺,說得越恐怖就越賣座。”
“我看不上這種人。”唐歐拉态度鮮明。
鐘揚表揚她:“唐老師高風亮節,德藝雙馨。”
“嗯……我在這方面确實還算不錯。”唐歐拉客觀又真實地評價着自己。
鐘揚揉揉臉,發現笑太多了。
“鐘先生,你又是怎麽看待人工智能的?”唐歐拉忽然問了回去。
鐘揚看了眼前方通暢的路況,覺得可以跟唐老師說幾句實話,于是他徐徐地開口:“目前的AI界分兩路。一條走的是人類延伸的路子,一條則是替代人類的路子。不管方向和研究的路徑怎麽不同,但勢必都會帶來大變革。要說AI毀滅人類,應該不至于,但一定會替代掉一些人。就像人類的農業、工業,以及信息革命一樣,總有些人要被替代掉。”
他停了停,見唐老師聽得認真,繼續道:“如果非要說不同的話,那應該是AI帶來的革命不是自下而上的替代。它會替代掉的,是社會的中産階級,一些知識崗位的初級職員。這也是一些科學家唱衰美國的原因,畢竟他們引以為傲的是自己龐大的中産階級。”
“你覺得呢?”
鐘揚嘆氣:“我覺得中國更危險。知識工人失業後,還有再重新選擇工作的能力。但是工廠生産線的小哥失了業,他就沒有能力再去尋找新的解決溫飽的機會了。他們一旦被替代就會死。這是我們這樣的國家将來要面臨的重大考驗。”
“嗯,将來可能會大量出現‘為了防範AI帶來的社會危害,所以國家要進行XX調控’之類的字眼。”唐歐拉小聲接了句嘴。
鐘揚樂出聲來,感嘆她的聰慧。
人們常常因為無知而恐懼,又因為恐懼而保守。人工智能市場普及化如此困難的根本,其實也是因為這樣。不重要的、玩一玩的事情,人們非常願意接受創新。可到了安保這樣的大事上的時候,懷疑和不确定之類的恐慌會讓人止步不前。
攀關系、求爺爺告奶奶之類的行為不會讓他覺得為難,一個社會一個人情,他不但充分理解,而且深深地習慣着。真正讓他覺得無力的是,人們居然保守到連給這個新鮮事物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都不願意。怕這個怕那個,左一句風險,有一句擔憂。說白了就是那種典型的“因為害怕,所以你最好別告訴我有這麽個東西存在”我眼不見心為淨的恐慌模式。
托了薛璨東,又加上親自在寒風中苦等幾小時的誠意表現,才稍稍得到劉剛的一句“我記下了。”
這句話什麽意思,鐘揚再清楚不過。雖然他本來就已經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卻還是感覺到了自身的焦慮。
“你為什麽做這個行業?”唐歐拉好奇。
鐘揚看着前方,平靜而堅定地告訴她:“因為這是未來。害不害怕,它都會到來的。而且以很快的,超越人們想象的速度到來。”
“所以你特地回到中國來辦曠雲?”唐歐拉想通了一些事。
鐘揚驚訝地側頭看她,意外她腦子轉得如此之快。
唐歐拉簡單解釋道:“算法、硬件、大數據的進步會對人工智能帶來質的飛躍。我看過你早年的一篇文字采訪,分析得很準确。現在确實是這樣。”
鐘揚點頭:“算法和硬件相差無幾,拼的就是數據。而中國除了人口優勢外,咱們對互聯網的熱愛程度,也超過了全球任何一個地方。無時無刻都在主動上傳着大量數據。”
“你很有遠見。”唐歐拉贊賞地看着他。想到幾年前在人工智能還遠沒什麽起色的時候,就能想這麽遠,真可謂天賦異禀。
“謝唐老師誇獎。”鐘揚邊玩笑着,邊把車順着路口拐了出去,旁邊輔路上有家老字號羊湯館,他麻利地停好車,解開安全帶,說:“走,咱們喝碗羊湯再談論人類的大事。”
唐歐拉點點頭,爽快地蹦出個“好”字。
午飯時間的羊湯館別提多嘈雜了,而且還要先掏錢後憑票的自己端湯。
唐歐拉雖然不是個公主,可也很少來這種滿屋子都是老爺們兒的油膩地方吃飯。所以她難免流露出一種對一切都有些陌生的僵硬感。
鐘揚把稍顯茫然的唐老師領到了個剛騰出來的空位上,然後利落地拿來筷子取出碟子。最後更是一手一碗羊湯,像玩雜技似的穿堂而過,竟然一滴也沒灑地端到了她面前。
“來,趁熱喝,我去拿燒餅。”
唐歐拉木讷地看着鐘揚速去速回、自然又利索地行動着,半晌才回神。
她攪了攪碗裏的羊雜,慢半拍地說:“謝謝你。”
鐘揚“唔”了一聲,看了眼她綁着的胳膊,示意她快吃。
唐歐拉喝了口湯,邊吃邊忍不住偷看鐘揚。
他明明一副商務精英的打扮,做起店小二的活計來,竟然也毫無違和的感覺,動作麻利得簡直像是位專業人士。
“你常來喝羊湯?”她問他。
“沒有,偶爾一回。”他笑:“怎麽?覺得我多才多藝?”
唐歐拉樂了,意識到他其實一直挺有幽默感的。
“唐老師。”
“嗯?”
“你應該多笑笑,真誠的笑容會讓你更容易找着對象。”鐘揚良心建議。倒不是覺得她真心笑起來的時候有多好看,但至少比平時多了些人氣兒,不至于冷冰冰的。
“沒必要。”唐歐拉直接拒絕,“我不是要選美或是參加什麽人氣大獎賽。我不需要所有人都喜歡我,我只要某些特定的,恰好喜歡我這種類型的人注意到我,從而願意認識我就行了。從原本就喜歡我這類型的人中間挑選伴侶,才是最優方案。”
鐘揚被她說得一愣,可細細一想也确實是這麽個理。
“鐘先生……”唐歐拉忽然放下勺子,擡頭看他。
“怎麽了?”
“你為什麽同意讓陳凱傑繼續研發新算法?這是大學或者研究院做的事。投入大,回報率低。你們有這麽多錢嗎?”她剛才在車上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被他一打岔差點忘了。
鐘揚已經有些習慣她這種出入極快的思維方式了,但她問得這個問題,确實不方便回答。他借着咀嚼的時間,組織了下語言後,從容地打岔:“你們數學家都這麽一針見血嗎?見着個事兒就能瞬間發現規律和漏洞?”
唐歐拉搖頭,“就是覺得邏輯不對而已。”
“嗯,邏輯。”鐘揚假模假式地點着頭,打起太極來:“邏輯是個好東西啊——”
“你不想說可以不說的。”唐歐拉打斷他。
鐘揚一頓,對上她那雙時刻都炯炯有神眼睛,發覺裏頭幹淨又認真。
他有這麽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恢複平常。